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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唐尧走出镇政府大门,抽抽鼻子,便闻到了雪花的味道。心想,雪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呢。其实他也说不好,雪花的味道是啥样的,只觉得它就蕴藏在干燥而冷冽的空气当中,一丝一丝的,很确切。大雪节气已过,也该到下雪的时候了。唐尧期盼着乡下的大雪,很想看看,它与城里的大雪有什么不同。

唐尧是莲城人,大学毕业两年了都没找到稳定的工作,好不容易才考到雷公镇做了民政助理。但到职三个月,只做了一件与职责相关的事,就是整理了一份残疾人救助花名册。他不是被书记叫去写汇报材料,就是陪镇长下村巡视,就连办公室主任都会随时叫他做布置会场之类的琐事。没办法,谁让他是新来的年轻人呢。这天下午,他总算有了可支配的时间,便想去竹山村看看残疾人马志军,了解一下情况。他的前任是因为账目不清有贪污嫌疑而被辞退的,所以他对自己的工作格外上心,可不敢出啥差错。

唐尧刚到街上,镇长迎面而来,心里就有些发紧。镇长还没问他话,唐尧便牵枝带叶地把自己的日程做了汇报。

“你对马志军感兴趣?”镇长瞥瞥他。

“只有他是新报来的,我想核实一下。刘主任几次交代要关照他。”唐尧解释说。

“哼,这个刘老黑,占了便宜还晓得卖乖……去吧,注意工作方法。马志军是个木脑壳,他堂客王菊香太乖了,你小心点。”镇长说完就一转背,走了。

镇长的话有点儿乱,唐尧一时摸不着头脑。镇长的意思,是莫介入不必要的麻烦里去吧?他懒得想那么多,反正,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就行。

唐尧上了一辆叭叭车,也就是三轮农用车。车上的人都不认得他,眼睛在他身上睃来睃去。稍等一会儿,车开了,他的身子不断地被抛起来——乡村公路实在太颠簸了。他双手抓住屁股下的长凳稳住自己。冷风呼呼地穿过车厢,刮得两耳生疼。他将衣领竖起来,脖子直往里面缩。

从镇上到竹山村只七八里路,很快就到了。司机收了唐尧三块钱车费,指了指山湾里的一幢房子,告诉他那就是马志军的屋。那屋后起伏着一片茂密的楠竹林,婆婆娑娑的,即使是冬天,也是一片翠绿。唐尧就浪漫地想,若是下场鹅毛大雪,白雪盖翠竹,该是一番别样的风景吧?

唐尧沿着斜坡爬上山湾,瞟一眼屋子,似乎就瞧见了这户人家的窘态。屋是红砖屋,修了几年,却还是毛坏房,没有粉刷,也没怎么装修。竹篙上晾着几件旧衣服。几只鸡在阶基下散着步,啄食垃圾里的虫子。一个六七岁的女伢坐在堂屋门槛上,两只黑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

他走到门前,弓下身子:“小朋友,你是谁啊?”

“我是马小英,你认不出来吗?”马小英抽了抽鼻子。

“噢,我认出来了,你是马志军的女儿吧?你爹呢?”唐尧拿出一张餐巾纸,替马小英揩掉那条蚯蚓一样的鼻涕。

“我爹在挖冬笋呢,我带你去。”

马小英指了指屋东头的山坡,牵起唐尧的手。天气虽冷,女伢的手却热乎乎的,像是通了电。唐尧轻轻地捏了捏,有种舒服的感觉。他跟着马小英爬上坡道,竹林的阴影慢慢地覆盖了他们。一个男人在竹林里挥着锄头,吭吭的挖掘声随风而来。待到跟前,唐尧看到旁边搁着一只背篓,还有一支拐杖,便想,这个人怎么爬上来的呢?马志军撑着锄头,单腿独立,残疾了的右腿点着地面,看上去像根长歪了的树枝。他看看唐尧,也不吱声。

唐尧跟马志军打个招呼,做了自我介绍。

“我晓得你,也晓得你来做啥的。”马志军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可我要挖两支冬笋才下去,上来一趟不容易。”

“嗯,我不急,你挖吧……可是,你怎晓得哪里有冬笋呢?”唐尧好奇地问。

马志军便告诉他,首先要找到一株母竹。母竹的第一盘竹枝为双枝,否则就是公竹,而公竹是不会长笋子的;其次呢母竹的叶子要密实且颜色深绿,才有发笋的可能;再次呢要在竹根的部位寻找包坼,也就是笋子生长顶出的包,胀开的坼。在包坼左右各挖一锄,冬笋就会露出来了。

唐尧饶有兴趣,听得眼睛都不眨。

马志军弯下腰,扒开地面的几片枯叶:“你看,这就是包坼。”

唐尧俯身一看,果然,地面拱起了一个包,坼缝里看得见黄色的冬笋壳。

马志军往手心吐了口痰,操起锄头挖了起来。毕竟重心不太稳,他身子摇晃得厉害。一锄下去,整个山坡都在震动。地面被翻了过来,泥土的气息芬芳扑鼻,又清洌得很,似乎其中也羼杂着雪的味道。三锄过后,一支硕大的冬笋就露了真容。马志军用锄尖准确地将它从竹根上斩了下来。马小英欢喜地捡起冬笋,把它扔进背篓里。唐尧往背篓里一瞧,里面有两支竹笋了。

“够一碗菜了,可以回屋了。”马志军把锄头也放进背篓,支起了拐杖,欲走,蓦地打了个偏脚。

唐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说:“你不好下坡吧,我背你?”

“你能背我一辈子?”马志军绷起脸,推开他,“你真想帮我,就把我伢儿牵下去。”

唐尧点点头,就将背篓挎在肩上,牵起马小英的手,慢慢地下坡。看来,马志军的脾气有点倔,唐尧原本准备好的同情心似乎并不为他所接受,这让唐尧有点小意外,也有点小赞赏。回到屋场边,仰头望去,只见马志军偏着身子,几乎是贴着地面一拐一拐地挪动着。坡道并不陡,也不长,但对马志军来说,还是很艰难,很惊险的。唐尧忍着没去帮他。直到马志军下到屋场边,唐尧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马志军从唐尧肩上取过背篓,就往厨房去。虽然拄着拐,走路像单腿跳,还是很灵活的,已经适应了吧。唐尧默默地跟到厨房。马志军递过一把靠背椅,又拿来一只电烤炉,唐尧便坐下来烤火。马小英自来熟地伏在了唐尧的膝盖上,他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发。

马志军用电饭煲煮上饭,然后坐下来剥冬笋。

“冬笋炒腊肉可是盘好菜呢!”唐尧看一眼冬笋,咂着嘴说。

“是啊,今朝我堂客生日,你要是不嫌弃,留下来吃饭吧。”马志军说。

“好啊好啊,”唐尧四下瞟瞟,并无女人的影子,便问,“你的腿怎回事啊?”

“上半年我在莲城打工,回来过端午节时,在公路上被一辆渣土车剐倒,就成这样了。”马志军淡淡地说,“我有医院开的伤残证明,你是不是要查验一下原件?”

“不用不用,我看过复印件,再说眼见为实。”唐尧想想又问,“那司机没赔偿你?”

“如果有赔偿,还要啥救济?那是台无牌车,停都没停就逃掉了,交警一直没找到。救不救济,政府看着办吧,反正,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马志军将剥下的笋壳扫进撮箕里,把笋肉搁到砧板上。

“噢。”唐尧有些诧异,马志军似乎对救济并不太在意,便说,“放心,该救济的一定会救济,这个主我做了。你堂客呢?”

马志军咚咚咚咚地切着冬笋,切完冬笋才说:“她在主任家耍呢。”

“主任家耍?”

“嗯,耍几天了。”

“几天了?耍些啥呢,打牌还是……?”

“她天生好耍,啥都耍的。”马志军说着,将菜刀剁在砧板上,刀身颤抖不已。

唐尧想起了镇长的话,缄了口,抓起马小英的小手捏了捏。马小英调皮地嘬起嘴巴往他脸上吹气,那气息热乎乎的带股甜味,很好闻。唐尧弯起手指轻轻刮刮她的鼻子,她嘻嘻直笑。

“伢儿,去喊你妈回来吃饭。”马志军叫道。

“嗯!”马小英应声站起来,欢快地出门去了。

“怎叫她去呢?公路上不安全呢。”唐尧说,不由得也站起身来。

“不怕,伢儿走惯了,又不远。我叫堂客是叫不回来的,只好让伢儿试试了。”马志军抽了抽鼻子。

唐尧还是有些担心:“要不我和小英一起去吧,我还没去过村主任家呢。”

“也好,看你能帮我把堂客叫回来不。”马志军瓮声道。

唐尧就转身出了屋。

马小英小小的身影在公路边摇晃着,唐尧拔腿追了上去。马小英嘻嘻一笑,把小手放进他的手心。唐尧边走,边想着马志军一拐一拐的模样。一股寒意蛇一样钻进衣领里,唐尧不由得缩缩颈根,抓紧了马小英的手。天空阴暗着,灰色的云彩深一层浅一层,很糊涂的样子。公路两侧的景色倒很清明,山是山树是树的,一眼望出去很远。稻田都已放干了水,一有风过,栽种不久的油菜就青翠地摇晃着叶子。

“小英,你喜欢爸爸些还是喜欢妈妈些啊?”唐尧低头问。

“都喜欢!”马小英仰起红苹果似的脸蛋,抽抽鼻子,想想又说,“不过最喜欢爸爸,爸爸给我做好吃的,还陪我做作业。妈妈不跟我耍。”

“那你喜欢叔叔不?”

“喜欢!”马小英咧嘴一笑。

“为什么喜欢叔叔啊?”

“不晓得,嘿嘿。”马小英脑壳一偏,鼻涕又下来了,她伸出舌头去舔,唐尧赶紧拿出餐巾纸替她揩干净了。

沿公路转一道弯,路边出现了几幢红砖屋,其中一幢开着个小卖店。唐尧想去小卖店给马小英买点儿什么,马小英却用力一拉,牵着他走上了一条岔路。岔路尽头有栋两层小楼,不大,墙面都贴了瓷砖,白晃晃的打眼。他便晓得,那就是村主任家了。走进禾场一看,堂屋门,还有左右两扇窗子,都闭得紧紧的。屋内屋外寂静得很,不像有人的样子。

马小英站在台阶下,冲着屋里喊:“妈,我爸要你回家吃饭呢!”

声音清脆悦耳,几只鸡惊得奔跑了几步,一愣一愣梗着颈子朝这边看。马小英侧着身子倾听着,屋里却没人回应,静悄悄的。她咬了咬小嘴唇,走近两步,放大了声音:“妈!妈!王菊香!我爸要你回家吃饭!”

这一回,屋里有了声响,接着,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主任出门来,拍打着身上的羽绒衣说:“小英啊,声音小点儿,莫惊醒你妈的瞌睡哒。”一转眼认出了唐尧,嘴巴一咧,“嘿嘿,唐助理也来了!好嘛,好嘛,我说得不错吧?马志军值得救济吧?”

唐尧一怔,忙回答道:“是啊,我刚从他家来,他完全符合救济的条件。马志军说他堂客今天生日,他特地做了冬笋炒肉,要接她回家吃饭呢!”

“还有荷包蛋和长寿面,我爸说的!”马小英补充道。

“嗬嗬,那好啊!”刘主任取出一包烟,抽一支递给唐尧。唐尧本不吸烟,但还是接了过来。刘主任随即给他点上了,他只好笨拙地吸,刚吸一口就呛着了,连咳了几声,眼睛也熏得眯了起来。

“我爸要我妈回家吃饭呢!”马小英在旁边有些急,红着脸叫道。

“你妈打了个通宵的牌,才睡不久,让她睡会吧。赢钱输钱都很费神的噢。”刘主任想摸一把马小英的头,马小英把脑壳偏开了。

唐尧本不想多嘴,但他忍不住了,说:“刘主任,你是村干部,在屋里开牌场还连着打通宵,还兴钱,还……不好吧?”

“你这城里伢就有所不知了。乡下不比城里,寒冬腊月的,没啥事做,又没啥娱乐,不打打牌,做啥去?人一闲下来,就会出问题的呢。打牌总比扯皮打架好,呵呵,这也是为了构建啥和谐社会嘛!城里的茶馆还不是打牌的人堆起?牌还打得大些呢。”刘主任不以为然地摇晃着脑壳。

“可是,马志军家这种情况,经不起输了的。”唐尧说。

“你是说志军堂客啊,不打紧,我托着她的。我出本钱,输了我垫,赢了归她。她别的本事没有,打牌还是蛮精的,总的来说赢多输少。”

“可是,可是……”唐尧憋红了脸,扔了手中的烟,硬硬头皮才将后半句话说出来,“打牌还留宿,你就不怕影响不好?”

刘主任笑了笑,把他拉到禾场边,压低声音说:“我晓得你啥意思。我就是听闲话长大的。听到老鸹叫,你就不出门了?再说我人一个卵一条,怕个鸟!我还不想当这个村主任呢,那点点酬劳老子看不上!我完全是为村民服务才接的手。像志军堂客,也造孽呢,年纪轻轻老公就残了,伢儿还这么小,一家的担子还不要她一个人挑?以后日子怎过?得理解她,帮她松绑解压呢!她喜欢到我屋里来耍,她也就这点好耍的事了,我作为村主任当然得托着她,不然她就跑掉了,到别处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去了。隔壁村里不是有个媳妇嫌家里困难,就跑掉了吗?跑掉就麻烦了,屋里伢儿都没人管了。她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做了好久思想工作,才勉强稳下来。我是在帮志军呢,志军他也应当理解她,理解我。所以嘛……你和小英先回去转告志军吧。不是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吗?让她睡会儿就回,误不了吃饭!”

唐尧默默地搓搓手。

除了搓搓手,他还能做什么呢?

刘主任转身进屋去了,顺手关上了堂屋门。

“我要妈妈。”马小英走到唐尧身边,抓住他一只手摇晃着,泪眼湿湿地看着他。

“你妈一会儿就回了,我给你买糖吃好不?”唐尧躬下身子说。

“我不要糖,我要妈妈!”马小英噘起了嘴巴。

“妈妈马上就回的,我们先买糖去,小英听话,好吗?”

唐尧说着就拉起马小英往小卖店走。她起初还抗拒着,用力往后拉他,嘴里叫个不停,后来就安静了,也不说话了,眼泪也干了,只是鼻涕又流了下来。唐尧又替她揩干鼻涕,细碎地跟她说话,噢,不要乱流鼻涕噢,不卫生噢,女孩子流鼻涕不漂亮呢,很难看呢。

唐尧说着说着,马小英就害起羞来,小脸蛋更红了。

唐尧到小卖店买了一包奶糖,想想,又买了几支铅笔和一个漂亮的文具盒。马小英喜欢得很,反复开关着文具盒的盖子,玩了一会儿才将它放进塑料袋里。唐尧剥了一粒奶糖塞进马小英嘴里,拉起她往回走。马小英巴咂着嘴,吃得津津有味。走一会儿她又剥了一粒糖,高高地举起来:“叔叔,你也吃!”

唐尧便把嘴伸过去接住,含在嘴里用力吮着:“嗯,好吃,真好吃!”

回去的路似乎短一些,不一会儿就到了。空气感觉暖和些了,天上的云也稀薄了,山谷里敞亮起来。几只鸡咯咯咯咯地叫着,在台阶下迎接他们。刚一进门,马小英就炫耀似的举着塑料袋,朝马志军奔过去:“爸爸爸爸,叔叔给我买的文具盒,还有奶糖!”

“噢,你让叔叔破费了。”马志军淡淡地道,又问,“你妈呢?”

马小英不作声,望望唐尧。

唐尧连忙说:“刚才碰到村主任了。说是一伙人打了一通宵牌困得很,她睡会儿就回。还说她牌艺精得很,赢多输少,你不用担心。”

马志军看看唐尧,转过身,支着拐杖到厨房去了。唐尧跟了过去。马志军在水池里洗了几根大蒜,甩甩水放到砧板上。

唐尧在一边说:“我帮你打打下手吧,还有啥要洗的?”

马志军说:“天冷得很,莫湿了你的手。也没啥事了,你就坐着吧。其实我家的粗茶淡饭也没啥好吃的,要不唐助理你就忙自己的事去吧。”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唐尧说着在凳子上坐下了。

“是么?”马志军瞟他一眼,将切好的蒜段放进碗里,回头问,“将心比心,你若是我,该如何做呢?”

唐尧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会跟堂客好好商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共同面对所有的困难。那么陡的坡你都爬得上去,我倒挺佩服你呢。总有适合你的事的。蛇有蛇路,龟有龟道嘛。”唐尧说着自己就脸热了,这话太空,也不妥当。

“嗯,前面的乌龟爬开路,后面的乌龟沿路爬。”马志军并不介意,沉默片刻,又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都难,我这瘸条腿的乡下人,谁要?”

唐尧脑子里一闪,想起一件事:前不久表哥开办的包装材料厂,门卫嫌薪水少,不辞而别了,一时找不到接替的人,表哥只好自己先守着,整天离不开,烦得很。唐尧立即摸出手机,拨通了表哥的电话:“哥啊,你还自己做门卫吧?我帮你找个人来如何?不过先说清白了,他有点儿小残疾,但年轻力壮,能上山挖冬笋呢,做门卫毫无问题!吸纳残疾人就业政府是有优惠政策的噢!就算你支持我的工作吧!行不?行就好啊!不过你薪水不能太低,还要包吃住……八百?再加两百吧,两百块钱对你来说是钱吗?是纸嘛……好、好,就这么定了!”

听到唐尧跟表哥的对话,马志军有点儿动心的样子。

“你表哥厂子在哪?”

“只十几公里远,在雷公镇和莲城之间。”

“不算远,可也不算近。”马志军闷声说。

“你若不想离开家,也可以让你堂客去。”唐尧说。

“只怕更不行……泥巴萝卜揩一节吃一节,再说吧。”马志军说。

唐尧一时不知说啥好了,见马志军欲拖动餐桌,立即起身,将餐桌搬到屋子中央,又帮着摆上碗筷,将炒好的几个菜端上桌,用碗盖上以免凉了。

“我妈回来了!”马小英欢叫着,牵着一个穿红色羽绒衣的女子进门来。

唐尧忍不住就多瞧了王菊香几眼。她并不像镇长说的有多乖——乡下人说的乖就是漂亮——身材是不错,也算得上眉清目秀,但鼻子有点儿塌,顶多也就中姿而已。她眼睛倒是很亮的,一点儿不认生,冲着唐尧眨了眨,咧嘴一笑,爽朗地说:“噢,财神来了!”

唐尧倒红了脸:“我算啥财神,只是个小小民政助理。”

“你有权给人发救济,当然就是财神啊,”王菊香麻利地给唐尧沏了杯芝麻豆子茶,往他面前一放,又在他右侧坐下,盯着他说,“怎么样,我家马志军有资格救济吧?”

唐尧不自在起来。这女子太强势了,平时也没把丈夫放在眼里吧。他觑觑马志军,马志军面无表情,转身拉开厨柜,准备打荷包蛋下长寿面去了。他心中一梗,就鬼使神差地说:“马志军本身是有资格的,但我们也得综合考虑家庭情况。”

“啥意思?”王菊香一愣,瞪大了眼睛。

唐尧掂量着说:“政府的救济金,是雪里送炭,渡人过难关的,但若有人不把炭往煮饭的炉子里放,却拿到别的地方玩过家家去了,那还有啥意义呢?”

“你是说我吗?”王菊香站了起来。

“你看呢?”唐尧说,“没日没夜地泡在牌桌上,赌场可是个无底洞,别说几千块钱的救济款,万贯家财都败得光呢!”

王菊香顿时涨红了脸,双手直比画:“我是打点儿小牌,那不是心里烦打打牌寻开心吗?你就没有烦心的时候?再说了,我从来没有输过家里的钱,顶多输点自己的小钱!”

唐尧说:“你自己的小钱就不是家里的钱了?”

“就因为这,你不打算给我们救济了?”

王菊香脸色发青,直视着唐尧。

马志军也转过身来,诧异地瞪着他。

唐尧连忙冲马志军眨了眨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做思考状,然后才慢悠悠地说:“我得跟镇领导汇报汇报,研究研究,考虑考虑。”

“你这人怎这样不通人情?因为这样的小事就想取消我家的救济资格?”王菊香又气又急,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又抱起马志军那条瘸腿,撸起裤管让唐尧看,“你看看,都成松树根走不得路了,你不救济救济哪个去?嫌我打牌,我不打了不行吗?”

她的唾沫溅到了唐尧脸上,他皱皱眉,摸了把脸,说:“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好好,我表现给你看。我给你写保证书还不行吗?”王菊香放下马志军的腿,冲旁边一挥手,“小英,给妈拿纸笔来!”

马小英就颠颠地拿来了一支铅笔和一张作业本纸。

王菊香立马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我王菊香保证再也不打牌了,立据为证。

唐尧偏头看看说:“写具体点,保证不在村主任家打牌了。”

“具体点就具体点。”王菊香气鼓鼓地重写了保证书,拿起它往唐尧怀里一塞,“给你!”

唐尧欣赏了一下她的字,写得还不错,龙飞凤舞的。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还真没想到。心里不由一乐,就把保证书交给马志军:“我又不能天天看着,马志军,你就代表我监督她吧。”

马志军却转身又将那张纸塞到了王菊香手里,说:“她这个人我还是晓得的,要么不说,说到就会做到,我相信她。”

唐尧有点意外,想看看马志军的表情,他却转过背去了。王菊香似乎也有些惊讶,嘴巴半张,捏着保证书不知如何是好。

马小英在旁边说:“妈妈,要不贴到墙上吧,学校里的保证书都要贴到墙上的呢。”

王菊香便从饭锅里拿了些饭粒捏烂,将保证书粘贴在墙上了。

“噢,妈妈也写保证书喽!”马小英拍着手欢跳着。

一片红晕从王菊香的脸颊上浸了出来。

马志军端来了一碗长寿面,嘴角抿着一丝笑意。

“好了,就这样吧。你们一家人好好过生日,我这个外人就不掺和了。救济的事你们不用担心,肯定有你们的分。以后有啥困难再找我吧!”唐尧拍拍手起身欲走,回头又说,“去我表哥厂里做门卫的事,你们也早点拿主意吧,毕竟机会难得。”

“做啥门卫啊?”王菊香问。

马志军便把事情说了一遍。

“有这样的好事?今天真的是双喜临门啊!”王菊香抓起唐尧的一只手直摇,“太谢谢你了唐助理,不不,唐镇长,你硬是我家的大贵人啊!”

唐尧忙将手抽了回来:“你别乱提拔我,传到镇里去了我会挨批评的!”

“好好,我不提拔你,希望政府提拔你!”王菊香转身在马志军身上擂了一拳,“这样的好事,还有啥犹豫的呢?你不去就我去。”

唐尧说:“你俩好好商量一下,看谁去合适吧。”

马志军舔舔嘴唇说:“不用商量了,当然我去。菊香留在家里带伢儿,伢儿离不得娘的。伢儿比啥都重要。”

唐尧乜一眼王菊香,对马志军说:“嗯,很好。不过到了那,就不能随便回家了,单身在外,你为人处世可要让家里人放心噢!”

马志军瞟瞟堂客,说:“只要她让我放心,我也会让她放心的。”

王菊香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了:“我保证书都上墙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你要不放心了回家换我去就是!”

“好,那就这么定了!”唐尧翻起手腕看看表,眉头一皱,“你们的事倒是解决了,我自己的事还一团麻呢。”

“唐助理也有为难事?”马志军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看我来雷公镇做了民政助理,也算是公务员了,女朋友还不乐意呢,嫌我离她远了!我每周都回城,她还不满意。乡下的工作并不像城里那样只有八小时,休息时间也会有事,领导随时会叫的。昨天我正核对救济花名册,她一个电话打来,要我回去陪她看电影。唉,这怎么可能呢?可她说,你若不来,我就找别的男人陪我了,到时别怪我没通知你!”唐尧说着全身一凛发起毛来,好像说的事真发生了一样。

“后来呢?她真找别的男人陪了?”王菊香急切地问。

“去去,女人就喜欢八卦!”马志军将王菊香推开,冲唐尧说,“我们就不留你了,今天不就是周末吗,你赶紧回城去吧!”

“好,我也不耽误你们了,长寿面都泥了呢,你们过生日吧!”

唐尧招了招手,就出了堂屋,来到禾场里。马小英追来了,清脆悦耳地叫着叔叔再见。唐尧想起了枝头的花喜鹊,回头笑笑,也说了声再见。这时,口袋里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取出手机,读到了一条突如其来的短信:“你我越走越远了,还是分手吧。”

唐尧就呆在那里了。

天上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雪花为何这个时候赶来呢,真是毫无道理啊。他仰望着苍灰的天空,几点雪花凉凉地落在脸上,即刻就融化了。

马小英在叫他,他听不见。

唐尧呆了一会儿,才回复了一条短信:“你是不是身边有人了?”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回复:“有没有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尧脑壳又木又空,似乎整个世界都与他没关系了。冷风包裹了他,冰凉的雪花啄着他炽热的额头。他弯曲着手指,颤颤抖抖地,在短信回复栏里写下两个字:“好吧。”对谁说好吧,对什么事说好吧,好吧是啥意思,他其实是不太明晰的。他犹豫了很久,才将指头点在发送键上。

天空好像接收到了他的指令,鹅毛大雪霎时间漫天飘舞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轻盈地飘落,恍若无数只白蝴蝶围着他旋舞不已。他陷落在无边无际的迷茫之中,浑身冷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一只热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捏着,好久好久舍不得松开。他出了禾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不晓得,此时此刻,一小包雪一样白的粉末从马志军手中洒下,落进了下水道。他只晓得,这满世界飞舞的雪花是如此凄凉,又如此美好……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流了下来,与脸颊上的雪花融化在了一起。

2015年7月13日 aTmIumMZ/uVO5uuGymb6N4zmcqJwsuLciwyvia2Qv5wskEn5dN/+TgHUw7emGi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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