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客厅沙发上假寐,发现自己的手长毛了,是那种黄褐色的细毛,密密匝匝的。在我的注视下,它们沿着手臂蔓延,直到覆盖我的全身。而我的手指渐渐缩短,变成了短促的爪子,有着弯且尖的趾甲。我从一堆松松垮垮的衣服里钻出来,跑到穿衣镜前,冲着镜子扇了扇耳朵,又摇了摇那根突如其来的尾巴,终于确定,我变成了一条狗,而且是一条本地土狗。
镜子里的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眼神有点茫然。
为何不变成贵宾、泰迪或者比熊什么的,而变成一条土狗?我不晓得。我只晓得,我还保留着人的记忆。我跑到卫生间,找到了那个一端装狗粮一端装水的绿色塑料盒子。我很饱,没吃狗粮,只喝了点水解渴。然后,我戴项圈一样将钥匙绳套在脖子上,来到门前,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不是上下班时间,外面静悄悄的。我抓住把手打开了门,手或者说爪子不如往日好使,但我还是打开了。楼道里没人,我竖起身子,顺利地摁亮了下行的电梯按钮——此时若有人发现我,一定会赞叹我是一条极其聪明又训练有素的狗。
我到了楼下甬道上。因为不太适应突然变低的视角,有点犯晕。整个世界都放大了,路边的冬青篱笆以往只到我腰部,现在高过了我的头。我遇到了那条叫大旺的金毛。大旺见我总会摇尾致意,今天却没有。它奔过来,蹭了蹭我,呜呜两声,充满了疑虑。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并且学会了狗狗之间的交流方式。严格地来说,狗的语言不仅仅是声音,它是包括声音在内的一连串姿态、表情甚至气息的综合表达。即使不发声,它们也能“说话”。而我,也眨眼就理解了它们传递的信息,简而言之,我能与狗狗无声地对话。大旺说的是,你是谁?我好熟悉你,却又没见过你。我嗅了嗅大旺的气味,狗一样打了个喷嚏说,我倒认得你呢,跟我出去玩不?大旺摇摇尾巴说,我可不敢自己出小区,主人要骂我的。说着它还回头望了望。我这才发现,它的主人,那个喜欢戴花格鸭舌帽的男人,躲在一棵樱花树后窥探着它的。
我颠颠地小跑着出了小区,来到河边。风像河水一般流过我的身体。我喘着气,涎水从舌头上滴下来。我用舌头散热。鼻子变得十分灵敏,我嗅出空气中有多种味道,只是没有记忆中那一缕甜丝丝的气息。我抬起右后腿,往一块石头上撒了点尿,做了个标记。狗性如此,也是无师自通的吧。我沿着河岸往下游去,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只晓得我要去。隐约的有一丝狗类的气味吸引着我。堤上的迎春花早已谢了,只剩下几丛乱糟糟的枝条。一条黄色的拉布拉多蜷伏在灌木丛后,疲沓地看了我一眼。
我摇摇尾,你好,你是谁?
我不好,没看我饿得骨头都突出来了吗?拉布拉多说,我叫毛坨,你是谁呢?
我瞟了毛坨腹下一眼,它跟我一样,也是条公狗。我说,我是新来的狗,你就叫我来者好了。
毛坨站起身来,凑近我嗅了嗅,打个响鼻,你像狗,但有人味,你是条人狗吧?毛坨的眼神精明而睿智。我肃然起敬,马上从心里接受了它的命名,嗅嗅它说,算是吧。
人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来干吗呢?毛坨抬起爪子挠挠自己的右耳根。我猜,你是来找谁的吧?
我眨眨眼,没发出任何信息,我不喜欢被人看透,也不喜欢被狗识破。我反问,你是在等谁找吧?
毛坨垂头不语,像被戳中了疼处。
我索性说穿,你在等主人?
毛坨抬头看我,眼里竟有泪光。我等不来了,主人出了车祸,我送他去了火葬场,后来就被人从车上扔下来了。我回不去主人家了,那儿换了人,再也没有人喂我了。我都皮包骨了,你能给我带点吃的吗,人狗来者?
我瞟瞟毛坨,它脏兮兮的,瘦削的肩胛骨似乎将从皮毛里戳出来。我说,我带你去餐馆吧,剩饭剩菜总有的。毛坨露出惧怕的神情,不去,我不想变成人们餐桌上的一盆菜。毛坨哀求道,你能帮我找点儿狗粮来吗?我能帮你找那条叫球球的比熊,我见过你们呢,你总是牵着它,生怕丢了它。毛坨讨好地说,我认识好多流浪狗,我可以帮你去打听。
我颇感意外,翻了翻记忆,里面确实有条拉布拉多,只不过比毛坨干净漂亮多了。这样的互助协议似乎还不错,于是我说,那狗粮送到哪里呢?毛坨示意我跟它去一个地方。我一路小跑地跟在它屁股后,四肢的迈动比刚来时灵巧多了。绕过一个小花园,跃下一条路磡,毛坨将我带进了一根粗大的水泥涵管。或许因为久旱无雨的缘故,涵管里很干燥,毛坨用烂布条和稻草在里面盘了一个窝。我调转身子往外瞧,涵管口看上去像一轮圆月,外面的世界好像就装在那轮圆月里。涵管冬暖夏凉,可挡风避雨,还真不错。我离开时,毛坨坐在涵管口,前肢撑地,充满希望地望着我,猩红的舌头反复地舔着嘴唇,仿佛狗粮快到嘴边了。
我匆忙回到小区,避开保安的视线,趁四周无人进了电梯。回到家中,我就自然而然地直立行走了,狗的毛发亦倏忽褪去。我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赶紧捡起沙发上的衣服穿上,于是又人模人样的了。家里还有小半袋狗粮,我提上它,又带了个旧塑料盆,匆忙出门,送往河边。这次我是以人的模样出现,但相信毛坨认得出我。只是,当我到达涵管口时,并没看到毛坨的踪影。也许它躲在涵管深处,看我会不会兑现允诺吧?作为人的我躯体大了至少两倍,进不了涵管,我只好将狗粮倒进塑料盆,再将塑料盆深深地塞了进去。
我已经不喜欢睡在床上了。手往身旁一摸,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清早再也没有一条温软的舌头轻轻地舔我的上眼皮,唤我起床。那种无边的空旷与虚无让人难以忍受。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经常开着电视,不是在搞笑的综艺节目中睡去,就是在早间健身舞的旋律中醒来。我越来越喜欢这张陈旧的布沙发,我猜,我之所以能变成一条狗,并且能与狗狗暗通心曲,可能是沙发施了魔法的缘故。能够成精的,往往是那些苍老的事物。
该去看望毛坨了。于是我躺到沙发上,看着密实的毛发慢慢覆盖我的身体。如我所愿,我又变成了一条土狗。我从衣服里钻出来,打开门蹿了出去。在小区花园边,我又遇到了金毛大旺,它正跟一条母金毛亲热,你舔我我舔你,我就没有打扰它。谁都有不想被打扰的时候,再说我也没心思。蹿上河堤,我抽抽鼻子,嗅到了狗狗的气息,比前次要强烈得多。我以矫健的姿态奔向涵管,并且一头钻了进去。
那只塑料盆已空空如也,一粒狗粮都没有了。毛坨坐在塑料盆后,两眼直直地盯着我。我说不对啊,才两天不见,就把半袋粮食吃完了,真的是寅吃卯粮,毛坨你肚子没这么大吧?毛坨不说话,身体往旁边一挪,身后竟闪现出许多狗眼睛,幽幽地盯着我。我吃了一惊,涵管里面至少挤着十几条狗,有的坐着,有的趴着。有哈士奇、萨摩耶、柴犬,还有松狮,都脏兮兮的,毛发很长。
毛坨,你把我当慈善家了吧?我说。
毛坨说,当慈善家不好吗?大家都饿,我不好吃独食呢。再说,狗多力量大,我帮你找球球,只有百分之一找到的可能,现在就有百分之十几的可能了。
我反驳道,照你这么说,要想找到球球,得养一百条流浪狗了?
毛坨说,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尾巴直摇。
我懒得认这个理。我说,甭管理不理,你们找过球球没有?
几乎所有狗脑袋都昂了起来,齐刷刷看着我。毛坨告诉我,这两天它们将周围两公里内的地方都搜寻过了,包括垃圾箱、下水道、公园、废旧房屋、河边苇丛以及各种墙角旮旯,都没见到球球的踪影。倒是听某条泰迪说,它几天前见过球球,好像是往城西方向去了。下一步,它们打算往城西方向搜索。为证实毛坨所说不虚,狗狗们一齐摇晃着尾巴。既然如此,还有啥好说的,我应当感谢它们。
我说,好吧,是不是要我再带点儿狗粮来?
毛坨有点儿不好意思,低了低头说,你看着办吧。
我掉头出了涵管。狗狗们也跟着走出来,接着就三三两两散开去,去落实它们的诺言了。我忽然动了一念,跑到毛坨身边,冲它说,你带我去找吧,多一双眼睛总要好些。
毛坨说,你跑得动不?我跑起来很快的。
我说,试试看吧。
毛坨身子一弓,纵上了路磡。我亦学着它的样子纵了上去。我们沿着河堤一阵狂奔,遇见人后才稍微放慢步伐。我们迈着碎步,尽量避开人,从隐蔽的地方一掠而过。只有这样,才不引人注目。我们的爪子软软地踏在地上,几乎不发出声音。只不过,我们的喘息声很大。到了街上,我们夹着尾巴,擦着墙脚走,尽量利用篱笆和树丛的遮掩。川流不息的人群让我们感到紧张。我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耳根发硬。我生怕有人会认出我是条人狗。
到了城西,我们拐入一条僻静的老街。之所以僻静,是这条街要拆迁了,大部分居民都已搬走。我们看到一条念旧的狗在游荡,但不是比熊,是条秋田犬。它很高傲的样子,戴着牛皮项圈,招呼都不跟我们打。转过街角,毛坨突然挡住我。前面街边出现了一个戴着袖标、提着铁棍的人,白白胖胖一脸微笑,手臂上却纹着一条青蛇。他边走边四下观察,脑袋一转,朝我们跑来。毛坨惊恐地叫道,快跑!立即转身狂奔。我急忙跟在它身后,撒开四腿紧紧跟上。风掠过耳朵,拉成了一根根的丝。毛坨边跑边告诉我,那个人是打狗队的成员,专门追踪流浪狗。打狗的理由是怕传染狂犬病,其实主人都给我们打过疫苗了的。那人不分青红皂白,见流浪狗就打,然后就卖给餐馆,以此赚钱。我都被他追过几次了呢,毛坨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跑进一个废弃的小院,躲到一堆腐朽发臭的烂木头后,伏下身子。那人的脚步由远及近,荒草蹚得沙沙作响。这时我发现,狗的毛病之一是不能屏住呼吸。无论我有多恐惧,闭嘴的意愿有多强烈,还是控制不住地张大其嘴直喘粗气。我们便暴露了,那人进了小院,那根铁棍横扫了过来。砰一声闷响,还好,扫在那堆朽木上。我们急忙逃窜。身后砖墙上有个脸盆大小的洞,毛坨率先钻了过去,接着我也钻了过去。我们到了另一个院子里,而那个人只能将脑袋钻进墙洞里干瞪眼,他过不来。毛坨回头冲卡在墙洞里的那张人脸汪汪吠叫。那张脸若不缩回,我想毛坨可能会撒泡尿上去。这时,我遇上尴尬事了:也许是因为受了惊吓,我身上的毛发开始褪去。眨眼功夫,我在不恰当的地点、不恰当的时候变回了人的模样,全身赤裸,一丝不挂。我傻呆呆地直立着,一低头,瞟见了我那个不可见人的器官。我只好蹲下身来并拢两腿,抱紧双臂。怎么办?我心急如焚。毛坨舔舔我的腿杆,安慰道,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吧。它一掉头,穿过走廊跑到隔壁去了。这个时候我深切地理解了“龟缩”这个词,我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龟,缩进龟壳里躲起来。我是无法和人解释我的裸体的,头皮不由得阵阵发麻。幸亏,毛坨一会儿就回来了,将嘴里叼的一团衣物放在我面前。那是一件白T恤,还有一条黑色沙滩裤。它们大概来自别人家的晾衣竿,可以想见,毛坨要跳跃老高才能扯得到。我穿好衣服,感激地摸摸毛坨毛茸茸的脑袋。毛坨摇摇尾巴说,找球球的事还是让我们狗狗去做吧,你跑得没我们快,嗅觉也不如我们灵敏,找到球球了我就带它来找你,我晓得你住哪里,我们各负其责吧。
我信然,跟着毛坨七弯八拐地踅回街上,目送它箭也似的射向街巷深处。我回到家,拿上钱包,到超市买了两袋三公斤重的狗粮,送去河边涵管里。涵管黑古隆咚,一条狗都不在。我将两袋狗粮的封口剪开,先将那只塑料盆倒满,然后将两只袋子倚靠涵管壁放着。这应当是那十几条流浪狗四五天的口粮吧,它们如果继续找球球,我是应当继续供应的。
如今,金毛大旺遇到作为人的我,显得格外骄傲,尾巴都不怎么摇,偶尔摇一下也显得很矜持很勉强。它还不时将脑袋举高四望,装出没看见我的样子。以前我牵着球球散步时,它总是讨好地凑过来,围着球球的屁股嗅来嗅去。大概,它也晓得我没有宠爱的对象了。
大旺是有理由骄傲的。清明节的时候,鸭舌帽带它去青山陵园扫墓,回程途中在餐馆喝了点儿酒,忘了带它上车,将它弄丢了。那天我在业主微信群看到了鸭舌帽寻找大旺的公告。谁能将大旺找到送回,鸭舌帽愿意付出六万元的酬谢。结果当天大旺就被人送了回来。球球丢失的时候,我也依葫芦画瓢发过朋友圈,还在小区以及丢失地点贴过小广告,只言明将重谢,但不敢说出具体数额。我哪能跟鸭舌帽比,他是上市公司的CEO,我只是个烧电焊的退休职工。我所有存款也才六万多块,如今到青山陵园买块普通的墓地都要四五万元,再加上火化、布置灵堂让人吊唁等丧葬费用,起码要七八万块才能搞掂。我都暂时还死不起呢。
现在鸭舌帽吸取了教训,一般都牵着大旺遛它,要不就拴在樱花树下,即使放手,也跟在后边,形影不离。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不和鸭舌帽交流的。现在我更是与小区的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我就怕别人问我球球怎么丢的。我羞于跟人说这件事:我不该结识那个不喜欢狗狗的单身妇人,不该带着球球上她家里去,不该上她的床。上床还好说,更不该上床之后睡着——唉,谁让我老了呢,人一老就经不起激情的冲击了——醒来之后球球就不见了。她家的后门敞开着。我怀疑是她故意将球球弄走了,否则球球是不会自己跑掉的。但我没有证据。我跟她大吵一通,跟她分了手。她怨我把狗狗看得比她还重,这话不虚,球球陪伴我七年了,她认得我才几天?我疯了似的,在她家周围寻找了不知多少圈。
暴雨下了一整夜,撩开窗帘一看,街上都积水了。我心里一惊,那个涵管走水了吧?狗狗是天生会游泳的,不用担心,它们不会蠢到坐以待毙,可那两袋狗狗的口粮,就有可能被冲走了。对于那些流浪狗来说,粮食就是命啊。我急忙在沙发上躺下来,等着毛发长满身体,变成一条狗。但可能由于太性急了,我左等右等都没有动静。索性就不等了,急匆匆地出了门。
雨过天晴,阳光在水灵灵的树叶上闪烁。远远地就看见,毛坨木桩似的蹲在涵管口。涵管已被泥沙和树枝堵塞,一些黄水从涵管的泥沙里汩汩流出。毛坨吐着舌头,瞟了瞟我,显得很伤心。我摸摸它的脑袋,搔搔它的耳根——我时常这样给球球搔痒痒,球球总是很享受很陶醉的样子——我问,是不是狗粮没了?
毛坨垂下脑袋,不光是狗粮。
我说,还有啥?
毛坨说,还有皮皮也没了。
皮皮是啥?我问。
皮皮是一条柴犬,昨天跟着我们去找球球,被那个手臂上纹蛇的人追到死胡同里,一棒打在头上,拖到餐馆去了。毛坨说着伸出舌头舔舔唇,流出了眼泪。我没照顾好皮皮。
我默然,过一阵才安慰毛坨,不怪你,只怪那人太恶了。我又问它那些伙伴如何,毛坨说别的狗狗都还好,在泥沙堵塞涵管之前,都跑出来了。而且它们又找到了新的栖身之地。那是一条新近修建尚未启用的下水道,很宽敞也很干燥,只是仍然没有吃的。很遗憾,不光球球还没找到,还把你送的狗粮也弄没了。毛坨蹭蹭我的腿,显得很惭愧。我忙说,惭愧的应当是我,让你们失去了一名成员,我没有理由再让你们四处找球球,太危险了。
毛坨说,其实相比之下,没吃的问题更大,所以,它也想请我帮个忙。不是要我继续提供狗粮,那不是长久之计,流浪狗越聚越多,会把你钱包吃空呢。毛坨听到一个辗转传来的消息,据说城郊的山上,有爱心人士建立了一个宠爱园,专门收养流浪的猫猫狗狗。它希望我查找到这个地方,再带狗狗们过去。
我们跟人打不了交道,只有靠来者你了。毛坨说。
好主意,这样你们的有生之年就有保障了!我欢欣鼓舞。
而且,那里找到球球的可能性更大。毛坨强调道,说不定球球已经在那里了。
毛坨的聪明令我刮目相看。我亲昵地搂了搂它的脖子,嗅嗅它,它的体息里有焦虑的味道。我再次搔搔毛坨的耳根,借以安慰它,然后告别了它。
事不宜迟,回到家,我赶紧上网搜索。这一搜,宠爱园的信息扑面而来。原来,这事早已不是新闻,几年以前,媒体就有了广泛的报道。园主是个叫刘大妮的中年妇女,她也曾四处寻找丢失的爱犬,看到不少流浪狗,便心生怜悯而收养了它们。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流浪狗越收越多,于是尽其所能在城郊建了这所宠爱园。为此丈夫与她离了婚,而她呢,卖掉了房产,与狗狗们住在了一起。她每天除喂养狗狗、打扫狗舍之外,还要四处募捐。她的收入有限,宠爱园的运营越来越艰难了。但尽管如此,她对所有流浪狗还是来者不拒。网上还有她的采访视频,她冲着记者说,我没啥高尚的想法,就是见不得这些可爱的生灵又饿又脏,天天在生死线上挣扎,都是一条命啊。上百条狗狗簇拥在她四周,争先恐后地与她亲昵,舔她的手。我瞪大眼睛在狗狗里面寻找球球的影子,后来才想起,这是以前的采访,那时球球还在我身边呢。打开手机导航一搜索,发现宠爱园位于城北的森林公园,距我住处只有十五公里。而且那个地方我曾经和一个爱过的女人去过,我记得那条杉树掩映、茅草茂盛的路径。
我立即躺到沙发上,让自己变成一条狗。我变成狗后,嗅觉的灵敏度会提高到猎犬的层级。这嗅觉能让我顺利地找到毛坨和它的伙伴。我吸取了教训,将一只装了T恤和短裤的小双肩背包捆在背上。样子可能有点儿滑稽,但是很有必要,假如我在不可预料的时刻变回人,就可用来遮体挡羞了。别人怎么看一条奇怪的背着袋子的狗,并不重要。我奔出门外,急切地去找毛坨,急切地想带毛坨和它的伙伴去宠爱园,也急切地想找到可能在那里等待我的球球。由于我的急切和不谨慎,我差点儿犯下致命的错误。
我飞快地跑到涵管口,没有看到毛坨。有人在清理涵管里的泥沙,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泥腥味。我从泥腥里嗅到了一丝毛坨的气息。我追寻着那丝气息而去。小跑了大概不到一里地,毛坨迎面跑了过来。毛坨气喘吁吁告诉我,刚才有人钻进下水道,看到狗狗们了,还跟它们打了招呼,可那人笑容诡异,情况不妙。我把宠爱园的情况通报给了毛坨,建议毛坨和它的伙伴们立即跟我去宠爱园,以免夜长梦多。可是十几条狗狗,成群结队地从街上过,太引人注目了,极不安全,怎么办?毛坨动了动耳朵,眨眨眼说,我有办法,我们从下水道里走,到郊区了再回到地面来。
我赞同毛坨的意见,跟着它钻进了一个残破的铁栅门。下水道的腐臭空气熏得我鼻子发痒,我只能竭力忍着。我们趟着水,踉踉跄跄地跑着。我的嘴巴不时撞到毛坨黑糊糊的屁股上。好在,我们很快就拐入新下水道里了。实际上这是一条新建的地下长廊,它不光是下水道,水泥墙上还架设着电缆和各种管线,每隔一段有天窗将光线照进来,而且还宽敞得能跑三轮车。毛坨边跑边汪汪吠叫,不断有它的伙伴加入进来,没多久,十几条狗狗就连成了一串。我们越跑越快,在毛坨的带领下,犹如一股地下水流直向郊外泻去。
我们是在城市边缘钻出地面的,眼前是田地与丘陵。我站到水泥墩上四下观察,认出了那条通往森林公园的简易公路。我领头走过田埂,上了公路。狗狗们大声不出,只是喘气,脚步杂沓。好在公路僻静,无人来往,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没人注意到我们。跟着公路盘旋上山,进入杉林之后,我又认出了那条荒草幽径。路口的树杆上钉着一块纸牌,上面画着一个红箭头,潦草地写着“宠爱园”三个字。我又兴奋又急躁,不管不顾地一头闯了进去。我们的队伍像一支箭,而我就是那个锐利的箭头,黑黢黢的树林被我们钻了一个洞。拐过一个弯后,我们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看到了土筑的围墙、院门和一幢破旧小屋。宠爱园的招牌挂在院门上,有点儿歪。我走进院门,但我停住了脚。身上莫名地发冷,网上查到的宠爱园,似乎不是这等模样。毛坨抽抽鼻子说,我怎么闻到了血腥味?我睁大眼睛,只见檐下走廊上摆着几只铁丝笼,里面装着几条狗狗,其中一条冲我呜呜两声。这时屋里有人高喊,呵呵狗狗自己来了啊,快进来吧,进来就喂你们东西吃。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人,竟是那个手臂上纹着一条蛇的家伙!我全身一凛,冲毛坨喊,来错地方了,赶快跟我跑!掉头就往院门外冲。可是那个手臂纹蛇的家伙比我快,蹿过去抓住院门就要关。好在,他手里没有了那根要命的铁棍,即使我变成了一条狗,也不用怕他了。我猛然跃起,叼住他的手臂,使劲咬了下去。他啊的一声惨叫,顿时跌坐在地。毛坨趁机用脑袋将院门抵开。我咬着那人不放,死死地拖住他,直到所有狗狗都冲出了院门,我才松开嘴跑出门来。
我和狗狗们顺着小径狂奔,回到公路上才停下来喘气。那家伙被我咬伤,天又要黑了,料他也不敢再追。也许因为受了惊吓,我身上的毛发悄然消失,倏忽之间变回了裸体的人。我赶紧拿出双肩包里的衣服穿上,惭愧地对狗狗们说,对不起,我太不谨慎了,差点儿让大家陷入险境。如果大家还信任我,我们继续去找那个真正的宠爱园吧。我相信它就在附近。毛坨蹭蹭我的腿说,我们当然信任你的,带我们去吧。
于是我带着狗狗们沿着公路继续前行。夜幕降临了,我们的眼睛因为充满希望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没走多远,路灯为我们照亮了前程。我们屏住气息,放慢了脚步,生怕会惊动了什么。视频里见过的场景渐渐铺展开来。树林环绕,矮墙围护,栅门大敞四开,几间棚屋矗立林间,宠爱园的牌子挂在门楣之上。浓郁的狗狗气息在林间氤氲,无比温暖。刚到门口,刘大妮笑吟吟地迎了过来。我向她鞠躬行礼,诚恳地说,我带了十几条流浪狗过来,希望您能收留它们,我会赞助宠爱园,明天就给您账上打一万块钱。刘大妮挥挥手,没事,您赞助不赞助,我都会收留它们,快进来吧!她亲切地摸了摸毛坨的头,将狗狗们带进狗舍。
棚屋狗舍简陋而干净,头上是木皮屋顶,四周是水泥墙,即挡风又遮雨。难以计数的狗狗慵懒地蜷伏在地上,见有新伙伴来,或起身相迎,或抬头闻嗅,表达着欢迎之情。有条边境牧羊犬特别地兴奋,一纵老高,汪汪大叫了几声。刘大妮呵斥了一声,它才安静下来。毛坨到了狗舍里边,却又转回门口,轻声说,你快找找,看球球在不在?我连忙站到门槛上,踮起脚,冲着狗舍里高喊,球球,你在不在?我找你来了!我张开双臂,期待着一个温暖柔软的小身子跃入怀中。无数的狗脑袋冲我昂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眼眸闪烁不已。我敏锐地发现,其中有几条与球球既形似也神似的比熊犬。狗狗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没有一条回应我。我只好放下双手,转身到隔壁另一间狗舍的门口,重复我的呼唤与期待。遗憾的是,仍然没有狗狗回应,我热切的怀抱里只有清凉虚无的空气。
我是怀着复杂的情绪离开宠爱园的。一方面,我给毛坨和它的伙伴们找到了栖身之所,它们不再忍饥挨饿,也没有了性命之虞;而另一方面,我还是没有找到我的球球。或许,我永远也找不到它了。半颗心安妥,半颗心颓丧。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感觉人的脚步比狗的更沉重。从森林的阴影里走出来,身后传来急促的沙沙之声。回头一看,居然是毛坨追赶过来了。我诧异不已,毛坨,你怎么跑出来了呢?毛坨定定地说,我要活,可我也要自由呢。再说,我还得帮你找球球。我无言以对,只好一如既往地欠身抚摸一下它的脑袋,搔搔它的耳根。
我们在下水道出口处分的手。我说,毛坨你要小心那个手臂上纹蛇的人啊。我会的,毛坨点了点头,又告诫道,来者你以后别变成狗了,要是变不回人了怎么办?我说那有啥,那我就跟你混啊!那怎么行,毛坨摇摇尾巴,表示不同意,然后钻进了那个黑乎乎的洞口。看上去,毛坨像是被苍茫大地一口吞了。
我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不敢看玄关处那块垫毯。以往凡我出门,球球都会伏在垫毯上等我,只要我一开门,它就会弹跳起来扑入我的怀抱。我迅速地从垫毯上走过,澡也懒得洗,将自己扔在沙发上。
我对球球不抱幻想了,但我想念毛坨。于是两天后,买了一袋狗粮,送往那个涵管处。我感到毛坨会在那里等我。我希望毛坨会慢慢丰满起来,不再是那个饿得皮包骨的样子。果然,远远地我就闻到了毛坨熟悉的气味。涵管里的泥沙已经被清理干净,毛坨蹲坐在涵管口,两眼炯炯有神,你真是个来者啊,想你来你就来了。我说,你也真是个毛坨,想见你就在这蹲成一坨了。我将狗粮放到涵管里。毛坨说,我也是来送你礼物的呢,你看这是谁?毛坨身子一偏,身后竟闪出一条比熊来。毛色虽白里发黄,但两只黑眼珠闪闪发亮,其形态与神态都与球球一模一样。我浑身一颤,难道是球球?毛坨的脑袋碰碰我,不是它还有谁啊?我两眼火辣,习惯性地张开双臂。球球纵身跃出管口,落入我怀中。我抱紧它温暖的小身子,头晕目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待我清醒过来,毛坨已经不见了。我将球球送到宠物医院,请医师给它进行了体检。还好,除了饿瘦了,它没有任何毛病。我又让美容师给它洗澡剪毛,做了美容,球球便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回到家,我问球球,你还记得家是啥样吗?球球说记得啊,门口有块垫子,我常睡在垫子上等你回来呢。我说,你是听别人说的吧?球球说,才不是,我时常舔你的眼皮,还时常睡在你腿上。还有,我没到规定的地方便便,你虽然又气又骂,却舍不得打我,记得不?我点头,当然记得的。当天夜里,球球一如既往地跳到床上,睡在我枕边。半夜里,我被它舔醒了。球球呼着它特有的气息说,主人,其实我不是球球。我愠怒不已,你不是球球是谁?你就是球球!以后再也不许说你不是球球!球球低声道,好吧,以后我再也不说了,其实我是逗你玩的呢。我说,可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你不是九岁了吗?狗狗一岁等于人七岁,我们年纪相当呢,说好了,我们一起活,谁也不许先死。好的,球球温顺地说,再次舔舔我的脸,挨着我躺下了。我把手搁在球球身上,它小小的身子很柔软,很温暖。我很快就安心地睡着了。
终于找回了球球,我很感谢毛坨。我再一次买了狗粮去酬谢毛坨,却找不着它了。涵管处也好,下水道里也罢,我再怎么嗅,也闻不到一丝一毫毛坨的气息。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我想再次变成一条土狗,好去寻找毛坨,也好跟球球嬉戏玩乐,但我躺到沙发上,不管躺多久,都变不成狗了。我不知道,是沙发失去了那种魔力,还是我失去了那种能力。
2019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