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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脸

他又一次来到凤凰古城。

同样的初春季节,同样稀疏的小雨,有一滴无一滴的,仿佛从去年那一天飘来,落在脸上,像小虫咬。风贴着脖颈滑过去,又凉又湿。街上行人不多,商铺悬挂的灯笼红红地亮了起来,湿黑的石板反射出耀眼的光。他掏出照相机,从取景框里望过去,狭长的小街,以及头顶那条狭长的天空,都越远越细,伸向同一个幽暗莫测的去处——那里,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拍了两张,然后,加快了步伐。脚步声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孤独而凄清。

总是这样,忽然就觉得,在家里憋得透不过气来了,就收拾行装出走了。而一走,就走到了凤凰。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只知一到凤凰,或者上了来凤凰的车,骚乱的心就平静下来了。

他穿过东门,穿过虹桥西侧的桥洞,沿着与沱江并行的小街一直往下游方向走。过观音庙时,香火的气息随风吸入肺腑,令他有些恍惚,暮色也愈发地迷离起来。转过一弯,斜望过去,只见两道马头墙的翘角尖尖地刺入空中。夹在两墙之间的,便是他要入住的回梦阁客栈了。它只两间房宽,却有三间房的进深,后面是临江的吊脚楼,且有四层高。他在台阶前停了一下,抬头看一眼匾额,然后进门去服务台登记。他告诉那位穿红色羽绒衣的服务员,他要四楼的房间。服务员提醒他,四楼是阁楼,三楼的房间大些。他摇头道,我就要这间。服务员诧异地瞟了瞟他,给了他钥匙。

他埋头往楼上爬。三楼以上是木楼梯,很有些年头了,踩上去吱吱直叫。到了四楼房间前,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将钥匙慢慢地捅进锁孔,慢慢地拧开。门还是那扇上了年纪的老门,门榫喀喀作响。他顺手摁开灯,眼睛往南侧的白墙上望去。心立时抽了一下,他的目光碰触到了一个狰狞的傩面具。它红绿相间,龇牙暴目,很可怕的样子。显然,店家是作为装饰挂在墙上的。但他不喜欢,或者说,他不喜欢它挂在这个地方。他把双肩背的旅行包取下来往床上一丢,转身将傩面具取下,塞进电视柜里。然后,他坐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墙面。那墙上,是该出现一张脸的,但不该是这个丑陋的傩面具,而是一张清秀而生动的女性的脸,他就是奔这张脸来的。

去年的那个晚上,也是这般地清冷,只是夜比现在更深,大概快转钟了,他不知为什么,还在望着这面墙出神。忽然,苍白的墙面上,隐约地出现了一个黑点,接着,黑点慢慢变大,现出一个秀气的鼻尖。就像从水中慢慢露出一样,一张人脸慢慢地从墙中凸显出来。脸的轮廓与特征,都有似曾相识之感。稍尖而玲珑的下巴,细长乌黑的眉毛,黑亮的眼睛,特别是右眼角下,那个浅显的小小疤痕,好像他曾小心地抚摸过。只是,她的齐额刘海,还有闪闪发亮的银耳环,是他没有见过的。他忍不住问,你是谁,怎么看上去那么熟悉?那张浮雕似的脸焕发出莹白的光,嫣然一笑,嘴唇轻轻地张了一下,你也看上去好熟呢。他又问,难道,你是来找我的?她有些惶惑,垂下睫毛,不晓得,我在等一个人,也许是你,也许不是。这时他起了意,他想把她拍下来,带回去,让那个他爱着的人惊奇一回。她和她太像了,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举起了相机,但是他看见那张脸上出现了慌乱的神色,还没等他按下快门,她就悄然消失了。他后悔不已,暗怨自己太鲁莽。他久久地凝视着墙面,默默地期待着。但是那张脸再也没有出现。离店时他还是拍下了那面白墙,那是堵风火墙,它耸出屋顶的部分又叫马头墙,虽然粉得很白,却也起伏不平。回家后他在电脑上仔细端详那帧照片,那只是一面墙,什么也没有。

现在,他又回到这间屋里,迎候他的却是一个傩面具,怪异得很。那张脸,还藏在这堵墙里吗?它还会显现吗?难说。他并不抱太多希望,只是为某种可能而来。他打开临江的小窗,嘈杂的音乐之声一涌而进,像一只粗暴的手推了他一下。沱江两岸酒吧密布,歌手已扯开了嗓子,年轻的游客们已经开始他们的狂欢。他复又将窗户拉上,轻轻地叹了口气。肚子有点儿饿了,先去吃点儿东西再说吧。

他准备出门,隔壁的门响了一声。隔壁是个储物间,并不是客房,这个时候谁会进出呢?开门一看,一个穿蓝色长裙的女性背影飘然而过。他心里突突直跳,因为,那背影走路的姿势及韵味,都是他所熟悉的。他赶紧带上门,紧随在后。但他又不敢隔得太近,怕惊扰了她。他的脚踏得木楼梯喀吱作响,而她似乎穿的软底鞋,不急不慢款款而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绣花的裙边被灯光映照得金光闪烁,雪花膏的淡香飘曳了一路。他左右窥探,想看见她的面容,却是枉然。她觉察到了他的意图,始终将黑黝黝的后脑对着他,他只看见发髻上一支银簪子一闪一闪。更匪夷所思的是,等他下到一楼客厅,她却倏忽不见了。他问总台的服务员,刚刚那个出门的女人是谁,服务员却迷惑地眨着眼说,没见有人出门啊?

他迅速出门,往小街两头张望,并无女人身影。只好找了个米粉摊,要了一碗牛肉粉,坐在檐下的小桌旁,边吃边注意着来往的人。细密的小雨还在下,一滴屋檐水拖着一根银丝落下,滴进他脚边青石上一个圆圆的小窝里。在坚硬的石头上滴打出一个小窝,屋檐水要花多少工夫?一滴一滴的,数的都是岁月呢。他暗自感慨。

吃完米粉付了钱,他起身侧脸一看,那个女人的背影从一条小弄里闪了出来,匆匆沿小街往沱江下游走去。身姿仍如刚才那么动人,那么有韵味,不同的是她手中多了一支粉色的樱桃花。他赶紧跟上去。等到了没人的地方,他一定得跟她说话。她脚步轻盈,仍然不发出声音,也仍然时不时调整头部的角度,不让他看到她的脸。光斑杂乱地掠过她的衣裙。他踩踏到她的影子了,她不自在地扭动一下身子,似乎是踩疼她了。越往前走,灯光越稀,行人也越少了。他虽还没窥到她的面容,但从脸部的轮廓看,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从墙上露出脸来的那个女子。

终于,走到了小街的尽头。再往前,右侧山坡上,就是那个著名作家沈从文的墓地了。沱江在路边不声不响地流,前后静寂无人。

他咽口痰,紧着喉咙问,是你吗?

女子头也不回,却应道,当然是我啊。

他又问,你是谁呢?是去年的那个人吗?

女子说,我就是我,我不知你说的去年的人是哪个。

他央求道,你能回过头来不?

女子站住了,慢慢地回过头来。他却打了个悚,她戴着一个傩面具!还好,这是个带笑相的傩面具,不是在房间墙上看到的那个。但是,在这迷离的夜,这无人的去处,它也够诡秘的了。

吓着你了吧?女子问。

他摇头否认,说,你能把面具取下来让我辨认一下吗?

女子反问,为什么?

他说,我想看看是不是你,是不是我想看到的那个人。

女子两只嵌在面具上的眼珠像宝石一样闪烁幽光,轻柔地说,那又何必,你信是我,那就是我,你疑非我,那就不是我,与面具何干?

他一时无语,想想又说,那你为何引我而来?

女子凝然不动,他感到她的脸在面具后笑了一下,说,不是我引你而来,是你随我而来。你请回吧,若是有缘人,自会再相遇。说着,女子优雅地一转身,快步往一堵残破的石墙走去。他急了,连忙去拉她,但她的袖子像水一样从他手中滑过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双手张开,走进了那堵石墙里。在她没入墙中的刹那,他伸手抓住了她手中的那支樱桃花,将它从墙中抽了出来。

他在残墙前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回走。他全身轻盈如飞,并且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一切仿佛在梦里,只有手中那支樱桃花,颤悠悠的,散发着真实的芬芳。

回到客栈,他找服务员要了一个空啤酒瓶,将那支樱桃花插在里面,摆在房间床头柜上。他倚在床头,不时将鼻子凑近花瓣吸嗅着,让那清香充满自己的身体。窗外酒吧的嘈杂之声慢慢地平息了下去,夜在往深里走,他在等待。他凝视着那面白墙,凭着这支樱桃花,他相信,那张美丽的面庞会从墙上渗透出来,就像从水中显露出来一样。

凝视得太久,眼睛和身体都有点儿发酸。他调整一下坐姿,忽然感到,有两缕目光落在他的面颊上。抬头一看,那张脸已然出现在墙上,目光炯炯。

他心头一热,你来了?

她笑意盈盈,你来了,我当然会来。

他说,我就是来找你的……你还是去年那个样子。

她说,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晓得你是来找我的。你我都想晓得,对方是不是曾经相遇的那个人。

他点点头,嗯,你真聪明,你能从墙上下来吗?

她好像有些犹豫,眼睛眨了眨,说,好吧。身子慢慢地从墙内走了出来,轻轻地坐在桌前椅子上。一身天蓝色的绣花衣裙,银色头饰闪闪发光。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那,你就给我讲讲那个可能是我的人吧,也许,我也就晓得你是不是我遇到的人了。

她单肘支在桌上,只手托住腮帮,思忖片刻说,他其实就是你这模样,只是比你年轻一些……我是在北门跳岩那儿遇到他的。那天,我在头上插了两朵樱桃花,从跳岩经过,就想往水里照照影子,看漂不漂亮,女娃儿嘛,都爱乖的。那天他从常德读书回家,刚好从跳岩过河来。你到过跳岩吧?就是河水里的两排岩桩子,过河时要踩着它一跳一跳,很窄的。我往水里照影子的时候,他不小心碰了我一下,我身子一晃就要往水里掉!他立即拉了我一把,我总算站住了,他却没收住脚,掉下水里去了。那时水还很冷……

他打个颤,寒冷的水波淹没了全身。

她惊喜地问,你感到冷了?

他嗯一声,后来呢?

她沉浸在往事中,眼眸中闪出两个亮点。沱江水不深,他一下子就站起,爬上了跳岩,冲我笑笑,就跑回去换衣服去了。他家就在南华山下,我烧了一碗姜汤给他送去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相好了。他再也不想外出读书了,说外面在打仗,不是读书的时候,他想娶我。我们的名字里各有一个田字和梅字,我们互称阿田与阿梅,他还将田梅两个字并排刻在北门城墙上呢,不信,你去找找啰。

他慎重地说,我信的。

她脸上的笑慢慢地淡去,眉头皱了起来。可是,我家并不同意阿田做女婿,说是八字不合,把他家提亲的礼都退了回去。其实呢,是我爹看上了一个姓石的大户人家……我们当然不愿,就合计了个主意,端午节我去外婆家走亲戚时,让他在半路抢亲,把生米做成熟饭。那天,我从外婆家回,也是从跳岩过的河。沱江里有人划龙船,有人游水抢鸭子,热闹得很。来到北门外,我一眼就看到,有顶红轿子藏在门洞里。等我一进门,一块红布就将我蒙住了,有人拦腰将我抱进了轿子。轿子晃晃悠悠地抬起就走,把我喜死了,我还以为,是阿田来抢我来了呢。等到了客堂,下轿一看,却是石家!原来石家抢了先!逼我拜堂,我不从,放肆挣扎,一阵乱跑,大门关了,我逃不出去,就沿着楼梯跑到了阁楼里。我闭门不出,一连三天粒米不进,只要那个想做新郎的人一进门,我就拔出簪子对准眼睛乱戳,我不想见到他!当然我没敢真戳到眼睛,我怕戳瞎了,就再也见不到阿田了……

他不忍直视她泪光闪烁的眼睛,原来她眼角下的疤痕是这么来的啊!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眼角。但是,他只摸到了空气。

她不禁莞尔,你是摸不到我的,我们不在一个朝代呢。

他噢了一声,有些恍惚,问,后来呢?

她稍稍侧转身子,眺望着窗外。我晓得,他会来找我的。果然,第二天,阿田就在对岸的吊脚楼上喊我的名字。他喊,阿梅你答应我一声,你答应一声,我就晓得你心里有我,我就等你一辈子!可是,我答应不了他,因为石家用罗布手巾把我的嘴巴绑住了。我喊不出声音来!我拿脚放肆踢窗户和板壁,可阿田听不见……阿田喊得喉咙都哑了。阿田很伤心,以为我变心了。天快黑的时候,他就从吊脚楼上跳下去了!扑通一声,我眼睁睁地看着墨黑的河面开出一大朵雪白的水花,心里冰一样凉……阿田水性很好,沱江也不深,他若没有寻死之心,是死不了的。可是,你晓得,沱江里的水草很茂盛的,该死的水草缠住了他的双脚……

他的双脚倏地有了束缚感,动弹不得,冰凉的河水四面涌来,令他窒息。他张大嘴巴呼吸,喃喃道,难道我就这样死了?

她挥了挥手,一阵清凉之气拂过他的面庞。你不会死的,你是现世的你,阿田只是你的前生。况且,阿田当时也没死……石家为了让我死心,诈我说他淹死了。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当时没死,一气之下,跑去当兵了,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怔怔地望着她,你认定了我曾经是你的阿田?那为何你晓得这么多,而我却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呢?

她调皮地翘起嘴唇,将遮在眼睛上的几根青丝吹开——他心颤了一下,这可爱的动作,他爱的那个人也做过呢——她轻笑着,呵呵,你不明白吧?你不晓得踏上黄泉路,走过奈何桥后,会遇到个叫孟婆的老太婆在用忘川水煮汤吗?喝了她的汤,就可以忘记爱恨情仇,与前世做个了断。我故意泼掉了一大半,我可不想把阿田全忘了。而前生的你往生时,可能不想再伤心,就把孟婆汤全喝了吧?

也许吧,但他不敢断定。他端详着她,如果换上现代的衣服,她整个就是现在的那个她,那个他爱着的人,她们从身姿到神采都太像了。难道,她真是她的前世,而他爱着的,是她的今生?

她殷切地说,跟我说说她吧。

他忽然有些羞涩,挠挠脑壳说,她长得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我们的相遇太平淡了,远没有你们浪漫和传奇呢。那天,一个不太相干的人,三番两次地邀我参加一个不太相干的会。我拗不过,勉强地去了。她正好坐在我对面,看见她的刹那,我心里就有只虫子爬动起来了。世上竟然有这样一个人!怎么说呢,她的面容那么动人,看一眼就再也忘记不了。会后吃饭又坐在一张桌上,她主动和我打招呼,我紧张得脸都红了。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那之后,我心里的虫子天天在爬,痒痒的难受极了。我告诉她,那只虫子叫思念……我们难得见面,主要是在网上交流……

她不明就里,网不是打鱼的吗?

他笑了,嘿嘿,此网非彼网,是现代科技。

她问,你很喜欢她?

他郑重地道,我很爱她,非常爱。

她注视着他,可是我在你脸上看到好多忧愁。

他叹息,唉,我不能确定,她的爱是不是跟我一样深切,更不能确定,我们还能走多远。还有,我们相遇,却不能相伴。

她追问,为什么呢?

他苦笑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给得了最深的爱,却给不了她更多的年华,我大她二十岁呢!

二十岁?她惊奇地瞪大了眼,说,那年阿田给我写了最后的一封信,阿田在信里说,他一直想打完仗就回来,可是一仗又一仗,没完没了,后来跑到一个什么岛上去了,才不打了。写信时他病倒在医院了,怕再也好不起来,就在信里跟我约定,转世后再相见……那时邮路不通,这信在他的朋友和熟人手里辗转了二十年,才到我手中呢!莫非,这就是你早生她二十年的原因?

这下轮到他惊奇了,有这么巧?难道,我真是阿田的今生?

她说,如果你信,你就是。

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在梦中。

你们认识多久了呢?她满眼羡慕地看他。

他说,三年多了。

她啧啧有声,你啊,不要太贪了,我和阿田相处才三月多呢。人生相遇已是好……

他接道,何须暮暮又朝朝?

她笑,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他摇头,不是我猜你的话,是那天她在说前半句时,我顺口接的。

她说,这不蛮好吗?都是明白人,你又何必愁绪满怀呢?

他又叹息,唉,人嘛,总是想好上加好,幸运之中又总觉有些无奈,不圆满。不过,与你一席话后,我有豁然开朗之感了。哎,你想不想跟她也说几句?我把你介绍给她。他觉得这想法很奇特,很有意思,不待她首肯,就将手机拿了出来。

但是她摇头了,说,我只听得见你的话的。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儿歇息吧。说着她缓缓起身,没入墙里,只留下一张脸在墙面上。

你还会来吗?他问。

看缘分吧。她淡然一笑,就像没入水中一样,消隐在墙里。

一夜无梦,他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起床推窗一看,小雨已停,沱江上飘着淡淡的晨雾,江水墨黑,两岸的吊脚楼仿佛都还睡在梦里,安静得很。他摸一摸那面白墙,凉凉地有点儿潮湿。洗漱过后,他到楼下小餐馆里吃了早点,然后把佳能5D2挂在脖子上,沿着空荡无人的小街慢慢地逛过去。

他走过虹桥,下到小码头边,伸手摸了摸江水,清凉而柔软。江底水草随波摇曳,小鱼的影子忽隐忽现。游船们聚集在岸边,互相依偎着,仿佛在窃窃私语,只是他不知它们在说些什么。对岸回梦阁的飞檐翘角历历在目,他举起相机,拍了两张,然后信步往上游走。他晓得自己的脚要去什么地方。岸边悬崖上,一株小小的樱桃花沾露开放,昨晚那枝樱花,就是从这棵树上折去的吧?再往前走,就是跳岩了。两排四方的岩柱子埋在江中,露出水面,就如两行省略号,把两岸连接在一起。他踏上跳岩,跳跃而行,及至河中央才停下。一个女子蹲在跳岩上,顾影自怜的样子,他小心地避开她,回头一看,却不见了人,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水中波动不已。

过了跳岩,就到了北门城楼下。红色石块砌就的城墙巍然矗立,门洞里人影绰绰。他想,“田梅”二字一定刻在墙上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有心寻找,一定找得到。但他不想去找,刻意的寻找似乎就是对她的不信。信与命可以互为因果吧?或许,信本身就是一种命?信,就有可能,不信,则可能都不会有了。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从凹凸不平的墙石上一掠而过。但是,即使是如此迅疾的一掠,他也瞥见了那两个模糊的字。一时间,他心里充满了无可名状的宁静与欣喜。

回到住处,他开始收拾行装。他该回到他的生活里去了。一个中年妇女进房来搞卫生,问,先生,墙上挂的那张脸哪去了?他心中一凛,还以为说的是墙中的那个她,一转念,才明白是指那个傩面具,忙从电视柜里把它拿出来。中年妇女有些惊讶,你把它取下来了,昨晚没碰到显灵吗?他反问,难道这屋里有魂灵吗?中年妇女压低嗓门说,是呢,据说好久以前,这老阁楼里住着一个漂亮女子,在等她的相好,一直等到好老才去世。可能她心不甘吧,就时不时地显点儿灵,不是听见楼板响,就是有个影子晃来晃去。他指着墙问,是不是有人从墙上看到过一张脸呢?中年妇女摇头,这倒没听说。他点头,自言自语,嗯,这个别人是看不到的。

待中年妇女一走,他便在墙前坐下来,凝视那面白墙。他还有个心愿,与她告个别。他相信她会出现。不一会儿,墙面出现了一个黑点,那是她的鼻尖。接着,她的额头,她的嘴唇,也逐渐出现了。她在墙上微笑,并且,对着床头柜上那支樱桃花吹了一口气。花枝摇曳,三两片花瓣飘落,花香弥漫开来。

他说,谢谢你来见我。

她说,我应当来给你送送行。

他说,见过你后,我心里就稳妥了,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让我照个相,我想把你带回去,做个永久的纪念。

她眼眸闪了闪,沉吟片刻说,其实呢,你心里有就有,没多大必要照的。不过我还是满足你吧,有时候,满足别人也是一种好,何况是你。

他于是操起相机,把那张幻美无比的脸照了下来。他打算带回去做成电脑桌面,让它成为通往一个奇妙境界的窗口,如此一来,现实若发生某种不堪,他也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去处。他背起了旅行包。她仍在墙上目送他,笑意安然。他有些不舍,默默地走拢去,嘬起嘴唇,轻轻地印在她眼角那个小小的疤痕上。她没有躲闪,虽然他觉得吻着了一面冷冷的墙,但他相信,前世的她一定感受到了他炽热的情意。

2012年4月1日 p5VHSnYEUqt79onn50upZxycrEpK91ezsbBFym9/u/uaCW0/dePrxSvKlRwFBH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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