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十一年(1626)正月,英明汗努尔哈赤居然兵败宁远,真是出乎意料。明朝宁前道袁崇焕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并且从来没有打过仗。而英明汗努尔哈赤从二十五岁时十三副遗甲起兵始,披坚执锐,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来没有打过大的败仗。不料,却败在这么个小人物的手下。
关键不在于一次战役的失败,而在于努尔哈赤没有从失败的懊丧情绪中摆脱出来,反而越陷越深。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像他这样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显赫统帅,却败给了一个初出茅庐、困守孤城的无名道员呢?努尔哈赤感到羞愧难当、深自懊悔、寝食俱废,终致忧伤成疾,并导致痈疽突发。努尔哈赤感到体力不支,预感不妙,遂于六月二十四日,谕令诸子互相团结,勤理国政。七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病情加剧,不得不到清河汤泉疗养。八月初一日到达清河,急派侄儿二贝勒阿敏杀牛烧纸,祭拜堂子,求取天神和祖宗的护佑。八月初七日,努尔哈赤感到身体不好,急欲还京,便乘船由太子河顺流而下,归返沈阳。同时,急召大妃来见,大妃如期而至。八月十一日,当走到沈阳以东四十里的叆鸡堡时,背疽突发死去,终年六十八岁。
《清太祖高皇帝实录》第十卷记道:“(七月)癸巳(二十三日),上不豫,幸清河坐汤。八月庚子朔丙午(初七日),上大渐,欲还京,乘舟顺太子河而下。使人召大妃来迎,入浑河,大妃至。溯流至叆鸡堡,距沈阳城四十里。庚戌(十一日),未刻,上崩。在位凡十一年,年六十有八。上于国家政事、子孙遗训,平日皆预定告诫,临崩不复言及。”
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是正常病逝的。临死前,唯有大妃阿巴亥在他的身边。“上于国家政事、子孙遗训,平日皆预定告诫,临崩不复言及。”显然,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但是,对于大妃阿巴亥,努尔哈赤生前早就有话,让她殉夫。
诸贝勒必须落实努尔哈赤生前的这个唯一的遗言。天命十一年(1626)八月十二日,诸贝勒,其中包括四贝勒皇太极,来到了大妃阿巴亥的寝宫。他们很礼貌地对阿巴亥直言道:“先帝归天之前,曾预留遗言给我们:‘如果我一旦离去,一定让阿巴亥随我而去!’”阿巴亥乍听此言,如五雷轰顶,不知所措。看起来,遗言的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阿巴亥毕竟不同于别的女人。她略作沉吟,便冷静下来,然后寻找借口,希图支吾过去,不去殉夫。然而诸王毫不松口。他们表情僵硬,神态木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断然说道:“这是先帝的遗命,任何人想要违背也是不行的。”就是说,没有办法,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美丽的阿巴亥面对跪满一地的诸王,凝神片刻,终于醒悟,努尔哈赤的遗言是置她于死地的尚方宝剑。任何人也救不了她,诸王也不想救她,她是在劫难逃了。既然如此,她就要死得漂亮、死得明白。
她不慌不忙地退到内宫,梳妆打扮,戴满闪光的珠宝,穿上华贵的礼服,款步重回大殿,满身闪闪发光,熠熠生辉。她对诸王悲戚地啜泣道:“我自十二岁侍奉先帝,享尽了荣华富贵,到如今已二十六年了。我实在不忍离开他,所以,我决定跟他一同去了。我留下了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多尔衮、多铎,请诸位兄弟好好对待他们。”因为长子阿济格已是十七岁的青年,所以阿巴亥没有提到他。
诸王被感动了,眼含热泪表态道:“两个幼小的弟弟,我们如果不好好对待,就是背弃自己的父亲,哪有不尽心对待他们的道理。”于是,阿巴亥于早晨便毅然决然地自尽了,时年三十七岁。同时殉葬的还有庶妃阿济根和德因泽,这又是两位年轻的冤魂。
大妃阿巴亥是不是必须殉夫呢?不一定。当然,女真和早期满族习俗,夫死之后,妻妾是有殉葬的。但殉葬的一般是小妾,嫡妻殉夫是极为罕见的。阿巴亥是一位富于谋略、工于心计的贵族女子。她自幼便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后宫内部。这锻炼了她的意志,磨砺了她的性格,也培养了她的能力。阿巴亥的智慧、远见和权谋等,诸王都是了如指掌并谙熟于心的。努尔哈赤对她更为了解,甚至担心“留之恐后为国乱”。诸王亦视阿巴亥为危险人物。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如有其生母阿巴亥在,便如虎添翼,可释放出意想不到的能量,也许给他们带来某种潜在的危险。因此,诸王便冷酷而坚决地执行了努尔哈赤的遗言。
诸王以努尔哈赤的遗言为借口,集体对阿巴亥进行了不着痕迹的政治谋杀。阿巴亥实际是这次权力交接过程中不折不扣的政治牺牲品。
修复后的沈阳古城怀远门
大妃阿巴亥虽然生有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皇子,但有努尔哈赤的遗言在,三位皇子也救不了其亲生母亲,阿巴亥只有自尽殉夫。以神圣的名义逼死了大妃阿巴亥,就除掉了一个潜在的争储对象,这是当事诸贝勒心中有数的。
处理完阿巴亥的事件,接着就是推举汗位继承人了。
努尔哈赤的灵柩由群臣轮流抬入沈阳宫中,此时关于汗位由谁继承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明争暗斗。
努尔哈赤撒手人寰。在弥留之际,他心绪烦乱,不知所以,没有指定任何人为他的接班人,而只是给了八王一个原则,即继承人由八王共同推举产生,这就是“平日皆预定告诫”的内容。八王究竟推举谁,他就不得而知了。努尔哈赤毕竟是位政治家,他把这个难题留给了他的后人。他相信,经过实力较量和智慧交锋,脱颖而出的继承人一定是能够控制大局的强者和智者。这也许是作为人情练达且老于世故的英明汗努尔哈赤的英明之处吧!
努尔哈赤仅儿子就有十六人,另有几位卓尔不群的侄儿,还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孙子。可以继位的第一层次人选是儿子辈,第二层次人选是孙子辈,第三层次人选是侄儿辈。如果,第一层次人选选中,那么,第二、第三层次人选就自然淘汰。但是,因第二、第三层次人选具有实力,所以就具有了发言权。他们的人心向背是起重要作用的因素,不可等闲视之。
综合分析,竞争汗位的当时具有四股力量,或叫四派。
第一股力量是代善派。代善是努尔哈赤的第二子。他的兄长禇英被处死之后,他便居长了。他随其父转战南北,因其战功卓著,赐号英巴图鲁。后封为最高级的和硕贝勒,以序称大贝勒。凡重大战役,如萨尔浒之战、伐乌拉之战、灭叶赫之战、攻蒙古之战、辽沈之战等,他都成为努尔哈赤的左右手。他是一位富于谋略、勇于战事的战将,深得努尔哈赤的赏识。
同时,他是正红、镶红两旗的旗主。此外,代善还有几位战功赫赫的儿子和孙子。代善的八个儿子中有四个儿子,即岳托、硕托、萨哈廉、瓦克达,都是声名远播的年轻骁将。其中,尤以岳托、硕托、萨哈廉为最。岳托是代善的长子,智慧超群,勇猛过人。硕托、萨哈廉也是如此。此三位贝勒很早便参与其父叔辈的最高层次的政治军事活动,在后金国中具有特殊的政治地位。
代善的侄子杜度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其父为禇英,禇英死后,他便转向依靠叔父代善。杜度因战功累累,被任命为八旗旗主。
代善派的实力最雄厚,力量最强大。代善居长,又是嫡亲,且力量甚强。他如想要荣登大位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感到如真的登上汗位,其面临的形势也是十分严峻的。因为国内民族矛盾尖锐,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百姓逃亡,国家靠军事高压得以维持。而且,宁远之战,后金军又败给了名不见经传的袁崇焕,明军又在声称反攻。在此情形下,宽厚的代善感到自己不是担当此任的最佳人选。从国家前途考虑,于公于私,量人度己,他认为八弟皇太极应该是合适的人选。
第二股力量是皇太极派。皇太极是努尔哈赤的第八子,是四大贝勒中的四贝勒。满语贝勒可译为王,因此历史记载,也称四大贝勒为四大王,即大王、二王、三王、四王。皇太极是白旗旗主,是努尔哈赤爱妃叶赫纳喇氏唯一的儿子。她很得努尔哈赤的宠爱。他们相亲相爱共同生活了十五年。她二十九岁不幸病逝时,皇太极才十二岁,努尔哈赤痛不欲生。后来皇太极的出色表现令努尔哈赤十分慰藉。
努尔哈赤十分钟爱这个儿子。皇太极不负父望,智勇双全,能征惯战。在萨尔浒之战、辽沈之战、广宁之战中,他都出谋划策,身先士卒,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成为努尔哈赤不可离开须臾的得力助手。
努尔哈赤非常关注皇太极的安危。在攻打沈阳时,因后金将领雅荪脱逃,皇太极杀向敌群。努尔哈赤担心皇太极发生意外,责备雅荪道:“我的儿子皇太极,父兄依赖如眸子。因你之败走,使他不得不杀入敌兵中。万一他遭到不幸,你之罪必千刀万剐。”痛子之心和爱子之情,溢于言表。
因为爱之甚深,所以要求也愈严。努尔哈赤对他的些许缺点也绝不放过。有些时候,皇太极对来探视他的哥哥不去礼送,而他哥哥的孩子却很礼貌地礼送他。这样的事让努尔哈赤知道了,他批评皇太极道:“这样行事,是贤明的表现吗?”像如此细小的毛病努尔哈赤也要予以纠正。他是把皇太极作为未来的继承人而加以严格要求的。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皇太极也确实成长为一个难得的人才。
皇太极凭借自己的实力,又得到代善派强有力的支持,因此,皇太极作为继承人的竞争砝码无疑是加重了。
第三股力量是阿济格派。这一派主要是十七岁的阿济格、十五岁的多尔衮和十三岁的多铎三贝勒兄弟。他们的母亲是大妃乌拉纳喇氏阿巴亥,是努尔哈赤的宠妃,就是努尔哈赤临死前陪伴在身边的唯一的妃子。阿巴亥此时三十七岁,正当盛年。子以母贵,努尔哈赤在世时,即把正黄、镶黄二旗交给阿济格、多铎率领,此二人成为权势煊赫的旗主贝勒。但他们毕竟年幼,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只有阿济格步入青年。这一派因为努尔哈赤生前的关注,获得了特别的恩宠,取得了特殊的地位。因此,他们也有可能成为继承人。但是,阿巴亥意外殉夫而死。由此,这一派受到严重的打击,失去了主心骨,丢掉了战斗力。现在只能任人宰割,听人摆布。且平心而论,论实力、论资历、论军功,他们都不如前两派。
第四股力量是莽古尔泰派。莽古尔泰是继妃富察氏之子,是谓三贝勒,也是正蓝旗旗主贝勒。富察氏因罪被贬。莽古尔泰为讨取努尔哈赤的欢心,竟然手刃其亲生母亲。从此,在世人面前败坏了自己的形象。弑母之人,何得为君?而他的弟弟德格类也因此受到牵连。
综上,这四股力量最终要看代善派的态度。代善一言九鼎,决定乾坤。形势严峻,情况危机,人心惶惶,人言汹汹。在这个关键时刻,代善显示了一个政治家的风度。他从满族的民族利益出发,从后金国的国家前途着想,以安邦定国的重臣的身份,不负先父重托,当机立断地决定由皇太极继承大统,荣登汗位。
在决定皇太极登基的过程中,代善及其第一子岳托和第三子萨哈廉起了很大作用。《皇清开国方略》记道:“(皇太极)凡遇劲敌,辄躬冒矢石,太祖每谕令勿前。诸贝勒大臣咸谓:‘圣心默注,爱护独深。’天命七年三月,谕分主八旗诸贝勒曰:‘尔八人同心谋国,或一人所言有益于国,七人共赞成之,庶几无失。当择一有才德能受谏者,嗣朕登大位。’十一年八月庚戌,太祖龙驭上宾。大贝勒代善长子岳托、第三子萨哈廉,告代善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宜早定大计。四贝勒才德冠世,深契先帝圣心,众皆悦服,当嗣登大位。’代善曰:‘此吾素志也。天人允协,其谁不从?’翌日,代善书其议,以示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及诸贝勒。皆曰:‘善。’遂合词请上即位。太宗辞曰:‘皇考无立我为君之命,若舍兄而嗣立,既惧弗克善承先志,又惧未能上契天心,且统率群臣,抚绥万姓,其事綦难。’辞至再三,自卯至申。众坚请不已,然后从之。”
盛京城阙图
在努尔哈赤病逝当天的八月十一日,代善的第一子岳托和第三子萨哈廉,二人经过商议,决定向其父代善提出建议。他们直言不讳地告白:“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么重大的事,应该尽快做出决定。现在皇太极贝勒,无论才能和德行都是举世无双的,深得先帝圣心,大家都从心里信服他。他应该立刻继承汗位。”代善听后非常高兴,当即爽快地答道:“我也想到这儿了。你们说的话,正合我的心意。天人允协,有谁能不同意呢?”双方一拍即合,然后由代善主持,三人共同起草了一份劝进书。
第二天,大贝勒代善召集诸位贝勒大臣,共同讨论这份劝进书。他出示了事先准备好的劝进书,让大家阅看讨论。这次参加会议的人,都是对推举继承人有决定权的人。除代善外,尚有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第十子德格类、努尔哈赤之三弟舒尔哈齐第六子济尔哈朗、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济格、第十四子多尔衮、第十五子多铎;代善长子岳托、次子硕托、皇太极长子豪格等诸贝勒。讨论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好。”
他们向皇太极呈上劝进书。不料,皇太极坚决拒绝。他诚恳地说:“先汗没有让我当继承人的遗命,况且诸位兄长都健在。我哪里敢于越过诸位兄长而得罪上天呢?我如果继承了汗位,倘若对上不能尊敬兄长,对下不能爱护弟辈,国家得不到治理,人民得不到安生,赏罚得不到实行,这个重任确实太难承受了。”皇太极的表白道出了实情。皇太极说罢,又再三坚辞。
拒之愈坚,劝之愈诚。诸位贝勒贝子也坚决地说:“国家怎么能没有君主呢?大家已经共同做出了决议,请你不要固执地推辞吧!”皇太极仍然坚决拒绝,从卯时(五时至七时)直到申时(十五时至十七时)。最后,皇太极不得已终于答应了,被尊为天聪汗,以翌年(1627)为天聪元年。
后金政权的继位,虽然有斗争,但由于大贝勒代善的主持,平稳地进行了最高权力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