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丝业在中国近代史上曾留下辉煌的一页。明末清初,顺德县农民即已发明了“桑基鱼塘”这种桑蚕业与养鱼业相互促进的特殊生产方式;清咸丰年间,广东华侨商人陈启元创办继昌隆缫丝厂,使中国的丝绸工业走入近代化,标志着中国近代机器工业的开端;1919年春,丝商岑国华、岑钿礼在广东顺德葛岸乡率先改革丝织工艺,采用日本新式缫丝机,变四角车丝为六角丝,产量、质量显著提高,销路日畅,国外输出骤增,至1922年全省共有丝厂200余家,输出达7万余包,广东遂成中国丝织业中心,顺德更有“南国丝都”之誉。1928年至1948年的《商业特刊》《工商新闻》《纺织周刊》《广东蚕声》等刊物,刊登的《广东丝业之沿革》《衰落中之广东丝业》《广东丝业改良成绩惊人》等百余篇文章,翔实地记录了广东丝业缘起、鼎盛、改革和衰落的过程。
早在汉代,珠三角已有种桑、饲蚕、丝织的活动。7世纪初,唐代各地商人和外国洋商相继来粤贸易,贩运绢丝。当时珠三角已成“田稻再熟、桑蚕五收”之地。12世纪初北宋时期,南海、顺德两县的西江沿岸已修筑起著名的“桑园围”。明末清初,顺德农民发现蚕沙(蚕粪)是养鱼的好饲料,淡水鱼业得以发展起来。由此,“桑基鱼塘”这种特殊生产方式经过长期生产实践,逐渐形成并风行珠江三角洲各地。“桑基鱼塘”是种桑养蚕同池塘养鱼相结合的一种生产经营模式,即在池埂上或池塘附近种植桑树,以桑叶养蚕,以蚕沙、蚕蛹等作鱼饵料,以塘泥作为桑树肥料。形成池埂种桑、桑叶养蚕、蚕蛹喂鱼、塘泥肥桑的生产结构或生产链条,达到鱼蚕兼取的效果。
1928年第27期《良友》画报中的广州岭南大学蚕丝学院
1928年第27期《良友》画报中的广州岭南大学蚕丝学院
广东丝业自清咸丰初即已出口国外,最先输出的是“七里丝”,又称“手红丝”,继之又有“括丝”,虽然二者名称不同,但皆为蚕茧抽出之丝,全恃人工制成。因生产能力所限,最早输出年仅万包。至咸丰中叶,南海商人陈启元具思想、抱宏愿,游历欧美,考察丝业国际市场。归国后,依其所得,引进国外缫丝新技术,于清光绪初年在南海县简村建成珠江三角洲第一个机器缫丝工厂,其产品名曰“丝偈”,比手纺丝更细洁光滑。因机器均以蒸汽发动机制动,而风气未开的民众对此创举一时难以接受,咸加非议,称从机器中出来的丝为“鬼线”,更因劳资纠纷而发生工潮。陈启元遂将厂房移至澳门,先行试办,制出之四角丝,行销法国的马赛和美国的三藩市(旧金山)。缫丝厂开办后,成效渐著,收入颇丰。陈启元复回广东设厂于南海西樵,为民众所认可。
陈启元的成功,带动广东有志之士闻风而起,纷纷在顺德、南海产茧之地竞相设立工厂。蚕桑区域也因丝厂的增多而迅速扩张,迨及晚清,全省已有丝厂120余家。有的工厂还生产一种新产品名曰“子结丝”,与车丝并行欧美。“子结丝”以脚踏机制成,丝厂规模虽小,女工多则百十人,少则五六十人,但年产量几占生丝出口量的三分之一,也算是粤丝中的大宗了。只可惜因其生产工艺不能划一,劣点颇多,质量较之机器车丝悬殊,故自1912年后,“子结丝”已绝迹于欧美市场。
清光绪年间,顺德县开挖基塘10万亩,桑地面积达30万亩,逐渐形成以顺德、南海、番禺等县为中心的蚕丝之乡。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由于欧洲各国忙于战后恢复工作,中国生丝在国际市场获得畅销,进一步促使中国蚕桑业的发展。当年,珠江三角洲到处皆是桑基鱼塘,其面积达120万亩,创历史最高水平。
1917年,美国丝业团来广州考察。考察后,他们殷切希望能够帮助广东丝业改良工艺,效法日本用复缫机缫丝,以期适应美国机器的织造需求。如此,广东丝业之兴指日可待。但广东丝业中人盲目自信,深韪其议,错过了这一改良时机。
1919年春,在广东顺德葛岸乡,丝商岑国华、岑钿礼率先采用日本新式缫丝机,产量、质量得到显著提高。他们及时扩股扩大生产,下属丝厂发展至18家,股份总额达200余万银圆,年产生丝4万担。与此同时,他们还在广州沙基新兴街创办永泰隆丝庄,在沙面法租界设立永泰隆洋行,直接与各国丝商交易,年营业额达1000万银圆以上,居全省同行之冠。从此,广东昔日之四角车丝一变而为复缫式之六角丝。六角丝价格日高,销路日畅,输出骤增。1919年输出量达6.559万包,比1918年一下子增加了2万包,其中运赴美国者计由2万包增至4.7万包。
一时间,广东丝业靡然风从。据统计,1921年,粤人从事蚕丝者占全省人口的二十分之一,丝区占全省面积的二百分之一。以顺德一县而论,已有桑田6600余顷,几占全县面积十分之七,该县人赖蚕丝以维持生活者占85%。当时粤省种桑耕田达300余万亩,各丝厂有女工10余万,植桑育蚕之农户达20余万。在接下来的1922年、1923年,生产规模益臻隆盛,丝厂达200余家,出口量超过了7万包,每包价格涨至2400银圆。厂家之多,输出之巨,价格之高,史无前例,广东丝业达到鼎盛,成为中国丝织业中心,顺德更有“南国丝都”之誉。
当年世界丝业市场几乎为中国独占,而广东丝业则占据了整个欧美市场。从1922年至1929年,粤丝对外贸易额每年平均1亿元以上,占全省总输出额的70%。因此广东农工商业异常繁荣,人民丰衣足食。农业方面有近200万栽桑育蚕的蚕农,工业方面有数十万缫丝女工,商业方面有无数直接间接贩卖粤丝的商人。蚕农卖了蚕茧,免不得要在茶楼酒馆饱食一顿,花费数十两银子也毫不吝惜;缫丝女工月得工资数十元,几个好友合租大厦,不落夫家,自由自在;商人买卖蚕茧,来往均乘坐火车的特等餐车。尤其顺德县更是富甲一方,他们的丝艇连日从县城运丝至广州,再满载白银而归,素有“广东的银行”之称。为了安全起见,顺德一些丝艇竟然安装了机关枪和迫击炮保驾护航。
当年,中国是一个进出口差额巨大的国家,用来填补国际贸易外汇逆差的丝业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广东丝业曾对中国对外贸易做出过很大贡献,在当年海关黄皮统计报告中,粤丝出口的收入曾在全国外汇收入中占有重要份额。
广东丝业最大的市场是欧美,1922年前,世界丝业市场几乎为中国独占。清同治年间,日本丝业出口美国数额仅是华丝的17%。自1922年开始,日本一方面拼命植桑育蚕来制丝,另一方面千方百计地破坏中国生丝及其制品在国际市场上的信誉。日本财团三井洋行先是在广州沙面设立一个分行,专为日本政府订购粤丝。他们故意提高收购价格,却对收购产品的质量没有任何要求。当时,广东丝商均在暗地里耻笑这个“有傻气的好主顾”,因而尽量偷工减料,成色日趋低劣。岂料,这竟是日商的一个大阴谋。他们以高价收购低劣的粤丝后,即原装运至美国和欧洲市场销售。因这些质地低劣的丝均写明中国制造,故而华丝营销大受影响。日商虽因此也亏累甚巨,但却彻底毁坏了华丝在国际市场的信誉。
1946年第3卷第3期《世界月报》封面上的缫丝厂女工
日本丝商在日本政府的政策扶持下,大力发展缫丝工业。他们一方面在欧美市场尽力压低日丝价格,以期占有市场;另一方面,他们迎合美国丝商的要求,严定日丝的出口标准,厉行生丝检查,美商因此弃华丝而专购日丝。
反观粤丝生产的设备和技术已远不及日商先进,并且出口完全假手于外商。日商正是利用这一弱点,通过美国报纸,制造华丝在美国价格高涨的假消息,致使原材料价格日新月异,粤丝成本水涨船高。但当粤丝生产出来后,日商又将他们手中的粤丝在欧美市场上低价抛售,致使粤丝价格一落千丈,折戟沉沙。而前来广东订购粤丝的英、美、法等国洋商亦不敢购买粤丝。日丝遂乘机崛起,取代了中国在国际丝业市场上的地位。
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军阀混战时期,广东省内变乱相寻,兵争不息,税率日增,盗风日炽。省政府军政统帅的精力集中于争权夺势的政治、军事斗争,根本无暇顾及民族实业的良性发展,未能对广东桑蚕业进行研究,更未对广东丝业给予扶助和改进。因此,从1924年开始粤丝每况愈下,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爆发后,广东丝业更是一蹶不振。至1931年粤丝出口锐减至2.7万担,仅为前一年的三分之一。
早在1918年,万国蚕丝改良会即在广州成立,北京财政部部长叶恭绰曾核准援用上海成例,年拨关银3万两,以为改良粤省蚕丝之用。但适值两广自主期内,未能实现。1935年初,为提高粤丝质量,顺德蚕农所研制出一种名为“碧交茧”的改良茧。广东纺织厂将改良茧生丝,送往生丝检查所检验。检查所的报告称,改良前的土茧仅国际公定的B级或C级,而改良茧远胜土茧,其匀度已达国际公定最高的A级,足可跻身于世界上等丝之列。但不知何故,这种改良茧并没有得到普及和应用。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也曾认识到粤丝在中国经济中的重要性,行政院长宋子文专程乘机从重庆飞抵广东,召集粤省丝业同业公会代表委员吴谷五等座谈,共商丝业大计。但因其时广东丝商犹如一盘散沙,未能达成共识。丝业同业公会的提案中称,重振广东丝业只需借贷国币2亿元,此与全国丝业专家们估算的复兴资本20亿元相去甚远。宋子文遂认为,粤省丝业不得要领,事遂中辍。
此后,中蚕公司经理、蚕业教育家葛敬中前往顺德一带视察后,草拟了改善粤丝计划,提出设立新型丝厂一所、绸厂一所、小型绢丝厂一所,增设丝业指导所至30所,并为蚕农改良蚕种提供银行贷款。但因银行利息过高,手续繁杂,借款者寥寥无几。唯有丝商吴谷五试行借贷办厂,也终因利润所得不足偿还银行利息,工厂最终倒闭。
1929年第4卷第9期《广东建设》中的广东改良蚕丝局缫丝厂
1933年第1卷第11期《广东建设》中的蚕丝展览部第五室之模范丝厂模型
1946年,法国领事曾有购买粤丝的请求,广东省政府遂令成立蚕丝产销委员会,由省政府主席聘集委员,省建设厅厅长兼任主任委员,负责粤丝的出口事宜。但亦因资金支绌无疾而终。
1948年第87期《工商新闻(南京)》中的《衰落中之广东丝业》一文称:“广东丝业的衰落……至于我们本身,生产技术的落后、研究丝业机构的不足,政府奖励办法力量太微弱,尤其出口管制的结果,给丝业一个最大的枷锁。是为了广东丝业的更生与农村经济出路,也为了全国经济出路,政府应即注目及解决此问题,予广东丝业以有力的援手,如恢复贷款或提高收购价格、增加研究指导的育蚕机关、协助设立新型的缫丝厂,来改良生产技术,解除一切出口的管制。否则,在这生产上大量剩余的世界里,广东的丝业只有走上没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