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第39期《良友》中黄英的作品
他出身名门望族,在学期间追随孙中山先生投身革命,曾三次入狱,险被砍头;他是摄影器材公司的经理,虽因经营不善公司两年宣告倒闭,但从德国摄影师那里学到了摄影、摄像技术;他为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拍摄过16英尺的短片,是《良友》《大众》等画报的摄影通讯员,更因拍摄北伐前线战事而成为我国最早的战地记者;他通达乐观,性格豪爽,广交朋友,素有“小孟尝”之誉,恩泽于著名导演卜万苍、但杜宇和《良友》画报主编梁得所等;他历任中央宣传委员会电影股总干事、中国教育电影协会理事、国际摄影新闻社社长等职,创办中央电影摄影场,致力于中国电影事业,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他就是拥有大少爷、革命者、老板、摄影家、话剧人、电影官员等诸多头衔的黄英。
1899年,黄英出生于广东南海的一个名门望族,自幼聪颖,备受家人宠爱。在学期间,年仅15岁即追随孙中山先生加入革命党,从事秘密工作,曾两次入狱,均被家族疏通关系以钱赎出。第三次被捕后,官府宣布处以他和其他两名同党死刑。在法场上,他目睹左右二人先后人头落地,不禁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待醒过来时,发现竟然躺在自家的床上,摸了摸脑袋还在颈上。原来,家族仍买通官方,念其年少无知而免除一死。不过,为警告他,家人商定吓他一回,以使他不再参加革命。
既然进学堂读书容易闹革命,家里便给了3万大洋的本钱叫他做生意。年轻的大少爷从此便开起了摄影器材洋行,自己做买办,把生意交给一个名叫葛洛斯洛的德国摄影师做销售经理。自此,黄英对开麦拉(Camera的音译,意为摄影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闲暇之余便向葛洛斯洛学习摄影、摄像。由于广州精通摄影的人寥寥无几,当地摄影器材市场尚处萌芽时期,供应远远大于需求。加之,黄英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整天醉心于钻研摄影技术,从不过问生意,洋行支撑了两年便告歇业。黄英只得扛着几件价高无人问津的照相机、摄像机打道回府。生意失败了,他却熟练掌握了摄影、摄像技术。这一意外收获为他日后从事摄影、电影工作奠定了基础。
读书、经商都不成的黄英又开始涉足戏剧,很长一段时间泡在票房里扮起了花旦。谁能想到,当时已经微胖、20岁出头的黄英,粉墨登场后,却也唱、念、做、打颇具模样。
此后几年中,他一面扛着照相机、摄像机四处拍摄,一面以票友的身份搭班跑龙套。他的朋友很多,他时常请他们到酒楼吃饭饮酒。酒楼老板知道他曾是洋行的买办,又有深厚家庭背景,便任由他挂账。不知不觉中时光已至除夕,照例是清账的最后期限。身无分文的黄英想了个躲债的好去处,招呼着朋友来到一家名叫华盛顿的西菜馆吃晚饭。这家老板素来悭吝,脾气又坏,从不肯挂账。菜吃饱了,酒喝足了,黄英开始上演诈醉行凶的好戏,先是摔了一只玻璃杯,后是大骂老板,并伸拳蹬腿地做搏击状。他预料老板见状定会发火,呼来巡捕拿他进牢里过夜,债主们断然不会追到牢房讨债。岂料,事与愿违,那天晚上的老板不知何故忽然变得和蔼仁慈,不但原谅了他醉酒,还破例免了他的单,知道他家住西关,狭街不通车,更为他叫了一顶轿子径自送至家中。刚一下轿,他就撞见在家门口恭候多时的债主们。被他们推推搡搡地押进屋来,在遭到父母一顿训斥后替他清了账,年关这才过了。
1924年的一天,黄家来了一位生客,点名要找黄英。黄英心想,无非是收账之流,未加理会。但来人却自称来自黄埔军校,专程请黄英到该校拍摄电影。黄英一听拍电影来了精神,立刻答应下来。当时黄埔军校校长是蒋介石,校方想为他拍摄一部纪录片,闻得黄英家里有开麦拉,便请他去拍摄。于是,黄英选了天气晴明的一天,扛着摄像机来到学校。国民党政要廖仲恺热情地接待了他,还特意给他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黄英把开麦拉架在校门前,随着一声“开始”,蒋介石穿着笔挺的军装健步走出,黄英便开始摇动机器。但匣子里的胶片已经所剩无几,只拍到蒋介石从出门到上车就没片子了。黄英回到家,冲洗出来后只有16英尺,以至于根本不能放映。黄英的电影处女作被梁得所称为“晒在药纸上的、活而不动的影片”。
1922年后,随着上海的明星、联华、天一等电影公司相继成立,1925年初,广州也成立了一家影片公司。公司经理极力邀请黄英加盟担任摄影兼演员。第一部影片正在筹拍之时,“五卅运动”“六二三惨案”先后爆发,继之是香港大罢工。这一系列的政治事件重又点燃了黄英的革命热情,他提议该公司全体演员演出话剧筹款声援罢工。公司老板出于盈利目的并不赞成,黄英便鼓动演员全体退出,自组剧团排戏公演,亲自承担推销戏票的任务。除向亲朋好友兜售外,他又想起与蒋介石总算有过一面之缘,便拿着两张百元名誉券到黄埔军校推销。不但票子卖了,校方还请他的剧团到军校演出一场。演出后,校方认为该剧颇能表现革命思潮,遂将他和部分演员留在学校,组成血花剧社。后来该剧团在北伐沿途每天对民众公演,宣传革命思想。当时的戏剧如同革命文章一般,简洁明快但标语化,剧情的起承转合公式化:强欺弱,弱觉悟,起而反抗,终得胜利。剧中压迫民众的强暴者,如军阀、土豪劣绅、帝国主义等都是主角。黄英便自告奋勇地专演这类角色。佩起嘉禾章,挺胸收腹,就是军阀神气;穿上长衫马褂,戴上瓜皮帽,大腹便便,像极土豪劣绅;换上洋服,头顶微秃,颇肖洋大人。每场剧演至民众联合起来的高潮,台上台下革命空气异常激奋,齐喊“打倒”。于是,黄英便在一片声讨中一次次被摔倒、被痛殴。
北伐战争爆发后,军方很注重政治宣传,沿途贴标语和图画,专设随军战地摄影记者,黄英便兼任了这些工作。在枪林弹雨中,他用摄影机捕捉到了许多珍贵的历史时刻,也尝尽了艰辛苦辣,比如爬到树上拍电影时被敌军发现,一通乱枪中险些丧命;又如因为过于劳累而睡过了头,队伍开走时他却浑然不知,在迷途中追赶队伍,做了四天的落伍者。他的付出是值得的,由此,他成为我国最早的战地摄影记者。经过这场战争的洗礼,积累了可贵的拍摄经验,他的摄影技术突飞猛进,摄影和电影也成为他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
由于摄影技术的出现和发展,中国的画报也由手绘石印变为摄影照片,但这些照片多为名闺名媛、明星、儿童、风景之类。一天,《良友》画报的主编梁得所收到了一沓北伐战争的照片,记录的是汀泗桥的战事。片子颜色略显灰黄,显系匆忙冲晒的结果,却是之前尚未出现过的战场摄影作品。梁得所以职业的敏感性立即意识到这些照片的稀少可贵,马上与摄影者黄英取得了联系。1928年7月,良友图书公司利用黄英提供的近400张北伐战争的照片出版了《北伐画史》,成为我国现代史上最早的战地新闻图片集。
1928年第1期《新银星》的《北伐画史》介绍
1934年第3卷第42期《电声》中《中宣会电影总干事黄英逝世》报道称:“黄英交际广阔,健谈能干,与电影界以职务所在更为接近,时奔波于京沪道上,且在京创办东方影片公司及国际摄影新闻社。”同年11月5日《时报》中《我所知道的黃英》一文称:“和黄英接触过的人,没有不给他的和蔼的谈吐所屈服,他从不开罪于人,所以一生没有一个敌人……在他的交友圈内,黄英向有‘小孟尝’之称,急朋友所急,替他们找事情,养活他们,借钱给他们花用,在他的记忆中有如家常便饭。他平居绝对不拘形迹,把身心放浪于形骸之外。”
黄英在南京身兼数职,在文化界颇具影响力。为此,许多旧友到南京来投奔他。倘遇公家不能录用、无以安排之时,他便请朋友与他同吃同住,像当年的孟尝君一般,终日座上客常满。有段时间,他实在太忙了,朋友来信又多,他不能逐一回复,就请文书代写后签名寄出。一次,有位朋友来信戏称:“来示,得兄亲笔签名,何幸如之!”阅罢,黄英深感惭愧,自此每信必亲写亲复。
黄英与著名导演卜万苍、但杜宇关系最为亲密。他二人每至南京时,黄不仅盛情款待,而且还介绍他们晋谒军政要员,为他们日后的电影事业铺路搭桥。他二人在电影事业上做得风生水起,黄英功不可没。1934年6月,但杜宇筹办《健美月刊》。因为该刊多为女性裸照,纯以肉感号召读者,同人担心不能通过官方审查,但杜宇则拍着胸脯说:“有黄英在,必能通过。”果然,黄英以“《健美月刊》与时代新生活极为吻合”而使之于7月间与读者见面。
通过《北伐画史》,黄英与梁得所也成了好朋友。黄英来沪,他俩即借着午饭时间畅谈一回,除了聊新闻摄影外,谈的最多的就是黄英生活中的趣闻逸事,聊到乐处,二人屡屡捧腹。黄英曾对人说:“梁某真是个性情中人,我赋闲无聊时,他请我到新雅(上海饭店名)饮茶,我乘飞机来往京沪时,他也请我到新雅饮茶。”梁得所到南京时,黄英习惯邀他到金陵春品尝南京菜。1933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是他二人最末一次见面。饭后,他们一起荡舟,畅游秦淮河。黄英谈起他当年的16英尺“活而不动的影片”,忆起他从大少爷到战地记者再到电影官员的传奇人生。梁得所认为,黄英跌宕起伏的经历见证了中国一个新闻摄影者的成长过程,不仅读者喜闻乐见,而且也为正在起步的摄影爱好者们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样板。于是便约黄英写一篇小传,他欣然应允。不料,此约未践,黄英便长辞人世了。
北伐胜利、新都奠定后,黄英继续在中央党部服务。远在广州的家人则盼他早日回乡团聚。正巧,广东省某要人也想聘他回去做些艺术工作。于是,他便打点行囊启程回粤。在广州,黄英时常出入某要人俱乐部——退思园。岂料,回来不多时,那要人便被赶下了台,黄英也在家赋闲一段时间。但他一心想着新闻摄影,1928年10月前后,便借机跑到香港做起了摄影通讯员。
1929年第42期《良友》中黄英的作品
1930年第51期《良友》中黄英的作品
当时摄影通讯员还不是一种职业,酬劳上毫无保障。黄英约了几个摄影记者共同为几种画报投稿,换得一些微薄的稿酬。黄英在香港度过几个月纯粹的新闻记者生活,自称是他“一生中最穷最乐的一段时光”。香港原是寸土寸金之地,为节省开支,黄英租住在一家汽车公司停车场的一角,每天早上,他都会被汽车喷出的一阵阵尾气呛醒,这也使他从未睡过一回懒觉。香港地界过小,可拍摄的素材实在有限。1929年初,黄英便来到了上海,一面替朋友筹设照相馆,一面继续摄影。这期间,他深入民间,拍摄了许多底层百姓的现实生活,发表在《良友》《大众》等画报上,真实地记录了民国时期的人生百态。生活虽然清苦,但他豪放如故。一日,他实在太累了,想到隔壁的浴池泡澡,但囊中羞涩,他一狠心把心爱的怀表当了5块钱,冲进浴池,泡澡、搓背、扦脚后又美美地睡了一觉。潇洒的代价是他出门时5块钱已所剩无几。
1929年5月,黄英再回南京,将主要精力转移至电影事业,历任中央宣传委员会电影股总干事、中央电影事业指导委员会委员、电影剧本审查委员会委员、中央电影摄影场场长、中国教育电影协会理事、国际摄影新闻社社长等职。同年6月1日,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在南京为孙中山先生举行葬礼。在孙中山先生的灵榇从北平西山碧云寺迁至南京中山陵的过程中,黄英负责奉安大典的摄影工作。在灵榇专列前面加开了一列迎榇宣传车,黄英带的电影队、摄影队,在沿途的北平、天津、沧州、德州、济南、泰安、兖州、临城、徐州、符离集、蚌埠、明光、滁州等站台,拍摄了各地民众迎榇的场景。大纪录影片《孙中山出殡》、专题画册《奉安大典写真》《孙中山先生奉安写真册》都倾注了他的心血。
1929年7月出版的《奉安大典写真》中的中山陵全景
出任电影官员后,黄英试图探索出一条适合中国电影界发展的道路。他竭力帮助、扶掖、指导国内电影界,从来不用摧残、压迫的铁腕,充分发挥他超强的沟通能力,化解了诸多政府与电影界的隔膜。1933年10月,黄英在南京创办了国际新闻摄影社,翌年筹建中央电影摄影场。为了便于工作,他在场旁搭建了一间简易的茅屋,一连数月未曾回到家中。1934年10月10日,他因扁桃腺发炎而发烧,虽延医诊视,但只是治标的敷衍,以致引发痔瘘炎症,窜入肾囊,延及腹部,导致腹膜炎,昏厥于工地,同事急忙把他送至中央医院。
经外科主任医师沈克非等诊视,认为症候已达危险期,当即实施手术三次,输血二次。经连续5日的抢救,10月24日,黄英终因病势日深医治无效而逝,时年仅35岁。23日午夜,《影迷周报》记者曾到医院探视,弥留之际的黄英,仍牵挂着摄影场,向同人询问该场进度,黄天佐、余仲英等告以“摄影计划以及经费预算均已通过”后,黄英突然精神为之一振,面现笑容。在场的同人、好友无不感佩他的敬业和忘我精神。
1935年第16期《大众画报》中梁得所的《谈画报取材纪念一位摄影者》图文介绍了黄英
1935年第16期《大众画报》中梁得所的《谈画报取材纪念一位摄影者》图文介绍了黄英
1934年11月5日下午3时,在南京华侨招待所举行黄英追悼会,200余位社会各界人士前来凭吊,孙科、陈立夫、于右任和暨南大学常务校董马超俊等,中宣会、京沪各电影公司敬送花圈、挽联。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主任委员邵元冲主持追悼会,主任秘书方治和各界来宾先后致辞,众人一致肯定黄英在中国摄影界、电影界的地位和杰出贡献。重又忆起他生前所言:“余以电影艺术为终身职务,余必使中央电影事业办有相当之规模,一时毁誉,不足为我累,将来自有事实为我证明也。”
黄英在广州老家遗有一妻一子二女。追悼会后,家人将其灵柩运回南海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