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7月14日,中国新文化运动先驱刘半农在北平病逝,年仅44岁。生前旧友鲁迅、胡适、赵元礼、湘如等或撰文或挽联,追思刘半农的卓越成就和幽默人生。
1934年8月18日《北洋画报》中《刘半农投稿起家》一文,介绍了刘半农的简要生平。
刘半农
刘半农,江苏江阴人,原名寿彭,更名复,初字半侬,后改半农,晚号曲庵。少时在江阴中学读了几年书,因家境贫寒,不待毕业便到上海,谋了一份月薪12元钱的小差事。时值鸳鸯蝴蝶派小说盛行,所谓“小说争传艳与香,不谈美女即才郎。可怜著作等身客,千字文章值半洋”。刘半农也用了一个带有香粉气的笔名“半农”,四处投稿,以换取生活费。当时的投稿人分为两种,一是非职业投稿,一是职业投稿。职业投稿者因受生活压迫,不得不迎合现实,丧失自我,徒知阿俗取宠,以求作品有出路。作品虽有出路,但自己思想的出路却被扼杀了,故而很难取得成就。刘半农当时也是职业投稿者,但却算是自强不息、出类拔萃的例外。
《北洋画报》中《刘半农投稿起家》一文
刘半农在文坛中渐有文名,遂得升至中华书局做了一名小编辑,专门翻译外国小说和福尔摩斯探案之类书籍。如果长此下去,刘半农可轻松混到徐枕亚、张恨水一流人物的地位。但他却凭借着绝顶的聪明、正确的判断力,抓住了时代的脉搏,赶上了社会的潮头,投身《新青年》,参加文字革命,成为五四运动的一员偏裨战将。
1916年12月,蔡元培新掌北京大学,锐意改革士风,接受西洋文化。为了网罗人才,他把目光放在了杂志的投稿者上,并发现了不少的人才。例如,陈启修教授便是在《学艺》上发表了几篇文章而被看中的;陈独秀则是经《新世界报》汤尔和之介绍。《新青年》上投稿得力的人员多被延揽至北大,刘半农是因在《新青年》上刊发的《我之文学改良观》而被破格聘为北大预科国文教员。刘半农这位少年失学的青年,却如锥处囊中,脱颖而出。1920年便由北大公费送到欧洲留学,得了个博士回来,成为中国一流的学者。
回国后,刘半农曾任教育界要职,但始终未离北大。其翻译之《茶花女》,1932年冬曾由余上沅主持,公演于北平协和礼堂,博得观众极高赞誉。
刘半农天资聪颖,谈吐诙谐,其作品亦如其人,多以幽默论调讽世规俗。1934年9月20日《北洋画报》刊发的《刘半农与吴稚晖》一文,作者窦炳讲述了几段刘半农的趣闻逸事。
刘半农一生的滑稽性格,一直以吴稚晖做范本。吴稚晖自述写文章的秘诀取法于“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这一句话。刘半农便去寻这句话的出处,当找到《何典》一书时,他欢天喜地曰:“吴老丈的老师被我们抓到了!”于是,刘半农“悉心静气,将此书一气读完。读完了将它笔墨与吴文笔墨相比,真是一丝不差,驴头恰对马嘴”。刘半农在重印序言中说到,吴稚晖的滑稽之处在于把任何天大的事情都看得米小。例如,1932年江苏省政府改组,有新闻记者向吴稚晖探询消息,他便说那是等于土地庙改组无关紧要。
1923年2月,中国现代哲学界展开了一场科学与人生观的大论战。吴稚晖写了一篇压阵的大文章《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以闲谈的方式、诙谐的笔调,发表了自己独到的意见。他声明,我所谓“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并非哲学家的宇宙观人生观,而是“柴积上日黄中乡下老头儿信仰中的宇宙观人生观”。刘半农佩服得五体投地。
1931年,刘半农曾任国立北平大学女子学院院长,主张女子应称呼“姑娘”,而不应以舶来品之“蜜丝”为时尚,引起社会之论杂,平添几许谈资。同年,他辞去院长之职,与钱玄同、黎锦熙等专心编纂《中华大辞典》,以注音字母之顺序为排列,每编一字则上穷金石籀篆,下究白话方言,致有引申假借之义,无不推原究竟,研讨无遗。其篇幅较之陆尔奎《辞源》,大过百余倍。故而刘半农乐此不疲,当作终身事业,但却事未成身先去。
1933年秋,北平女子学院发生风潮,院长顾澄辞职,外间曾传将由刘半农继任。为此,刘半农对外发表评论,语极滑稽,酷类吴稚晖的口吻,他说:“院长人选云云,这不知道是哪一阵风里刮来的无根之谈,真是岂有此理。我因为不愿做事务员,才把什么院长、教务长辞个干净,安心读书。若要我把已开的书本阖去,去当事务员,除非饿得要讨饭。自然做事务员比讨饭好。老实说,做一个学院院长的光荣,在我眼中,未必比一堆花生米更有风趣。但人各有志,所以观点不同。犹之乎官僚军阀把我们书呆子看得不如干屎橛,而我们也必须自认为活该。”
刘半农赴西北调查方言时,在百灵庙山坡上出恭,吟得两句颇有盛唐气味的诗句:“登山拉屎去,天地一茅房。”这自然又是在步吴稚晖的后尘了。为此,作者赋诗一首:“吾爱吴夫子,萧闲晒日黄。滑同刘老老,稽赛汉东方。改组江苏省,重修土地堂。登山拉屎去,天地一茅房。”
刘半农致友人任致远手札
刘半农善写打油诗,常署名“桐花芝豆馆主”。他的弟子解释说,相传昔有蔡某,为文辄自称蔡子,一日以所作诗文呈苏东坡请教。苏东坡略一翻阅,便曰:“此打油诗也。”蔡子大骇曰,生虽不肖,何遽至此?答曰:“菜子不打油更有何用?”刘半农将桐子、花生、芝麻、大豆这些打油的原料齐聚一身,便可打出很多很好的油来,写出更多更好的打油诗。刘半农曾刊登启事,广泛征求各种骂人的方言。好友赵元任、钱玄同见报后联袂登门拜访,分别操各种方言把他大骂一顿,他却逐一认真记录,骂人的人却已笑破了肚皮。
1934年6月下旬,刘半农偕历史学家白涤洲、沈仲章、周殿福等人,到归绥(今呼和浩特)考察方言。抵达百灵庙时,他们夜宿乡村草房。大家都睡在土炕上,唯独刘半农自备一张行军床,在舍中支架独卧。入夜,刘半农故意在行军床上做僵卧状,开玩笑说:“我这是停柩中堂啊!”闻者大笑。但谁又能想到,这句戏言竟成了他自己的谶语。
考察中,刘半农突然发烧不退,不得不回到北平。但病情并未引起刘半农的重视,他只是请了中医诊治,喝了些汤药。后来,病危时才送至协和医院。经医生检查,刘半农血中有螺旋菌,这是从内蒙古的逆旅中,由虱子传染来的黄疸病,又称回复热。医生说,如果发现及时,只消注射一针“九一四”便可治愈,但当时却为时已晚,回天乏术。有人说,1931年刘半农的介弟刘天华因患猩红热而病逝,就是西医治疗不当所致。因此,刘半农因含悲手足而痛绝西医。但这次却因此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刘半农一生幽默,故而他生前近亲至友在撰写挽联时也多诙谐之语。
刘半农的弟子作《桐花芝豆堂私淑弟子挽诗》曰:“光头何必着袈裟,削发抄残虱子家。死作城隍应不愧,曾编何典备稽查。”
作者在释文中说,刘半农此次因赴西北调查方言,在内蒙古传来虱子,被染得螺旋菌之回复热病,协和医院查知病源,即将其头发剃得精光,以防虱子滋生传染,无奈病势沉重,竟然病逝。他在昏迷中曾呓语道:“将作城隍去。”他生前因吴稚晖之言,将《何典》一书翻印行世,中论各种鬼物,刘半农且亲绘一图,形态毕肖。“今若果作鬼宰,则典籍具在,亦有驾轻就熟之快也。”
北京大学某教授所拟挽联颇富幽默。上联曰:“五四云乎哉?以博士而修城隍,如呓复如狂。我替新文学估价,自它他两字发明以来,还是嫖经能救世”。下联为:“先生今已矣!因滑头致遭苦打,有情兼有趣。谁知百灵庙远游,竟毛发一齐剃光头而还,可怜虱子不饶他”。
胡适、赵元任的挽联饱含着对挚友的浓浓情思和短暂一生的肯定。前者是:“十载凑双簧,无词今后难成曲;数人弱一个,教我如何不想他”。后者为:“守常惨死,独秀幽囚,新青年旧伙,如今又弱一个;拼命精神,打油风趣,老朋友当中,无人不念半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