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1922年9月初考入南开中学,1928年保送至南开大学政治系,1930年转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在南开中学的6年时间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了话剧,因扮演《娜拉》中的女主角而大获成功,为他一生的事业奠定了基础。1985年10月4日重返南开母校时,他激动地说:“我永远忘不了南开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我的一生是同南开联系在一起的。”1942年第5卷第5期《中国文艺》中《曹禺的中学时代》和1946年第1期《新闻周报》中《曹禺是张伯苓的高足》两文,详细记述了曹禺在南开中学学习、生活的细节。
1941年时的曹禺
《曹禺的中学时代》一文署名杨璧,是1923年考入南开中学初二年级的新生,比曹禺晚一年进校,也比曹禺低一个年级,只是当时曹禺还叫原名万家宝。当时南开中学已是享誉全国的名校,有着宽阔的校舍,有2000余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学生。学校的食堂按月缴纳饭费,杨璧是插班生,没有和同伴一起缴费,便由校方庶务课临时安排,与几个初三年级的同学一起同桌用饭。就这样,进校第一天便与同桌的万家宝相识了。
1942年第5卷第5期《中国文艺》中的《曹禺的中学时代》一文
第一次与几个陌生人在一起用餐,杨璧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显然,几位同桌的饭友彼此都是熟人。他们兴高采烈地说笑,不仅让杨璧甚为羡慕,而且还时常引起邻桌同学的注意,时不时也跟着插上一两句话。这其中最英俊的便是万家宝,最健谈的也是他。那时的万家宝不过是个13岁的孩子,但他所谈的内容却多是社交场中的事情,一会儿说昨晚在某跳舞场的见闻,某女士跳舞的姿势太过蹩脚,一会儿报告《范伦铁恩》《哥伦慕尔》影片将在平安影院上映,一会儿谈论某宴会的主人态度如何如何。骤然听去,好似他是一个社交场中的老手。一个侧面反映了万家宝当时的家庭状况和生活环境。
学生们每天在食堂吃两顿饭,随着接触机会的增多,他们偶尔也说上几句话,还能进一步讲上几句笑话,只是因为万家宝高一个年级,杨璧心中多少有些顾忌,才不敢造次。而对于万家宝他们几个来说,杨璧是低年级的学生,也并不把他当回事。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月的同桌关系就结束了。第二个月,杨璧便被调回与同班同学一起缴饭费了。
两年后,杨璧升入高级一年的甲一组,甲代表文科的意思,一组是一年级文科的一部分。这组学生组成比较复杂,有从三年级升学上来的,也有高一年级的留级生,还有虽从初三升级但仍有一门或两门功课不及格,需要重读或等候假期补考的。总之,多是因为贪玩对功课松懈的学生。但其中也有一些天分较高的同学,只是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已。如后来著名的小提琴家陆以循的哥哥陆以洪,艺专演剧名手三赖之一的林赖卿(那时已经改名为林受祜),著名法学家江庸的四公子江樵,南开的篮球校队乙队的杨琏玉、杨长骥、王新华等玩家。更为有缘的是,杨璧和曹禺也在这个班。曹禺是因病在1923年休学一年。
再次见到曹禺,已不似从前的模样,态度稳重,不苟言笑。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取代之前西装的是一件旧神袍,外套一件短小、颜色已褪的蓝布大褂,有点像清朝官服的袍套。再往下看,皮鞋也被遗弃了,脚上穿的是两道皮脸的青布鞋,既透着风雅,又露着随性。形象虽如此,但他对课堂上的功课、图书馆里的作业却丝毫没有懈怠。那年国文班的教员是张弓老师,张先生后来担任了北京中国大学的国学教授,是中国修辞学的发明家。他对曹禺的功课并不怎样得意,倒是国学常识教员钟伯良对曹禺格外赏识。钟先生是四川人,国学家梁漱溟的高足,他对全班学生的笔记大都不满意,唯独表扬万家宝整理的笔记,并让全班同学传观学习。钟先生在上面的批语大意是,万生的笔记整理得法,颇有心得,还写了一些期待的话。从此,曹禺平地一声雷,震动了全班同学的耳目,大家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1910年9月24日,曹禺出生在天津小白楼的一座院落里,不幸的是,在他出生的第三天,母亲就因产后症去世了。继母酷爱京剧,从曹禺3岁时就经常抱着他进戏园子听戏。年龄稍长,曹禺就随继母站在凳子上看戏。耳濡目染,曹禺后来也成了一个十足的戏迷。他从10岁开始就经常自己去听戏了,当年红极一时的名伶谭鑫培、刘鸿声、龚云甫、陈德林、杨小楼的戏,他都看过。曹禺对家里的一本《戏考》爱不释手,书中的折子戏唱词他都能倒背如流。再后来,他便开始听着留声机自己学唱起来。
曹禺组织了一个票房,当时为他操琴的是固定的几个人:胡琴是周连增,后来成为华北运动会掷铁饼的纪录保持者,别看他手掌大胳膊粗,却拉得一手的好胡琴;三弦琴手是一位名叫张箕的网球运动员;月琴手就是杨璧。每天在念书用功之余,他们便在宿舍里唱上几段。曹禺喜欢老生戏,唱来极有韵味,字正腔圆,耐人寻味。他曾感叹道:“戏原来是这样一个美妙迷人的东西!”
天津各戏院当年也演出文明戏,曹禺尤其爱看连台本的文明戏,常被曲折的剧情所感染,后来他回忆说:“中国观众十分善感,像言论正生(戏中的行当)演说过后,观众那样热烈地欢迎,那种热烈鼓掌的情景。男女洒泪告别时,台下也有妇女一片呜咽,擦湿了手帕。可以说,观众和舞台打成一片,真叫交流!那些有本事的文明戏演员们,的确是有一套使当时的观众神魂颠倒的本领。”这种对文明戏演员的崇拜和艳羡,也是他后来转行从事戏剧的动因之一。
曹禺多才多艺,他当年曾是南开中学著名的舞星。放学后,他常在宿舍里打开留声机,放些西洋音乐唱片,与同宿舍的室友跳交际舞。当时,南开中学男女同学不同校,自然寻不到女性的舞伴,但他们仍然能够对对成双地跳起来。最出色的女性舞伴替身便是曹禺。他那年不过是十六七岁的青年,身材不高,生来一副柔软的细腰,代替女性舞伴煞是称职。当年与曹禺配舞的男性舞伴有三人:一个是曹禺的琴师周连增,身高六尺以上的彪形大汉;一个是天津名媛俞珊小姐的兄长俞启孝,既善溜冰,又好跳舞,还善演说;第三个便是赵四小姐的弟弟赵国基。这几个人也是曹禺的好朋友,个个身材高大,舞技超群。每当午饭后,他们便告诉校役留神着校务课员的查斋,寻风任务布置停当后,南开中学四斋的舞会便开始了。这个舞场还有一个规矩,凡是初次进入舞场学舞的学员,必须屈尊先做女舞伴。虽然情愿做女舞伴的人很多,但他们远不如曹禺受欢迎,因为曹禺的舞姿就是真的女性舞伴来了恐怕也要逊色几分呢!
曹禺出生后不久就搬到了意租界二马路28号(今河北区民主道23号),这是一座十分讲究的意大利式两层小洋楼,建于清宣统二年(1910)春,砖木结构,坡式瓦顶,木制门窗,水泥墙面,双阳台,阳台上有蜂窝状透视墙,进门处设方形门厅,两侧砖柱,建筑风格简洁朴实。
曹禺的父亲万德尊(1873—1929),字宗石,湖北潜江人,自幼聪颖,15岁中秀才,1904年留学日本学习军事,毕业于东京士官学校,与后来的“山西王”阎锡山为同学。1909年回国后,被清政府委以军职。中华民国成立后,任镇守使兼督军,授陆军中将衔。1916年,担任湖北老乡、民国大总统黎元洪的秘书。1917年黎元洪下野息影津门,万德尊亦随之来津寓居,赋闲在家,后虽有重出江湖的机会,但他已厌倦官场的纷争和军阀混战的乱世,决意独善其身。父亲回津后,精神颓废,家庭气氛压抑,这在曹禺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1929年,万德尊患中风而病逝,当时杨璧正与万家宝同班。班上同学与万家宝的关系都很好,每人都接到了他家的讣闻。观看讣闻,知道他父亲的官衔是陆军中将,哀子栏下有两个人,一个是万家宝,一个是他的哥哥。开吊的那天,杨璧和全班同学一起到万家,万宅时在特别二区(时意租界已收回),是一所入时的洋房。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前来祭奠的人很多。同学们公送了一幅祭幛,为了寻觅这幅祭幛,他们顺便浏览了全部的祭幛,军界、政界、学界等社会各界大名衔的人物很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前大总统黎元洪的祭幛,上款题的是“湖北乡兄万德尊千古”字样,由此可知,万氏家族曾有过辉煌的历史。拜灵的时候,循例是看不到孝子的,只在灵幕后面传出隐隐的呜咽之声,这使得灵堂内的空气十二分的凄凉,熟悉万家宝的同学们约略能分辨出他的哭声。和尚念经超度之时,一个孝子捧着灵位从幕后走出来,注目望去,不是万家宝,是一个白面似玉的文弱青年,年龄在20岁左右,想必此人就是万家宝的兄长了。据几个知道万家宝身世的同学说,他的哥哥大老宝与弟弟的性格迥然不同,一个循规蹈矩、死板板的,一个性格开朗、极活泼。
办过丧事回到学校时,万家宝经此家庭变故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南开初创时期,张伯苓校长就主张搞新剧,有人认为低俗,提出异议,但他却认为新剧最能代表时代精神,更能促进教育,“练习讲演,改良社会”,遂坚持排演新剧。1909年,南开中学创建五周年之际,校长张伯苓倡导建立了天津第一个话剧团,并自编、自导、自演了天津第一场由中国人演出的话剧《用非所学》。从此,每逢校庆和欢送毕业生时,学校演出话剧几成定律,《一元钱》《一念差》都是出自南开的剧本,南开新剧在全国享誉一时。这也促进了南开话剧的创新与发展,使之成为北方话剧的发祥地,在北方话剧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曹禺的话剧事业启蒙教育正是肇始于南开话剧团。
1943年,从战后国家恢复重建的需要出发,国民政府教育部拟定了《留学教育计划方案》,选派“以专科以上学校毕业,具有优异成绩或服务研究经验者”1000名,分赴英、美留学。同年8月11日,张伯苓致函教育部长陈立夫称:“……苓学生万家宝(笔名曹禺)对于戏剧颇知努力研究,年来所写剧本均属精心之作,想为先生所深知。近闻教部将选拔各项专门人才派遣国外,藉求深造。若万君者倘能予以出国之机会,将来返国后对于我国剧坛,定必大有贡献也。特函介绍,敢乞留意,予以存记,无任拜祷……”9月15日,陈立夫复函称:“……查本部本年选派留学生计划,经呈奉核定,并无文、法、商等科名额,万君所学,系为戏剧一科,无法予以派遣深造,至希察宥是荷……”虽然举荐未成,但足可见张伯苓对高足曹禺的赏识与推崇,不遗余力地为他创造更好的学习机会,以冀其为中国戏剧事业做出更大贡献。同年重庆南开中学举行校庆时,张伯苓特别邀请曹禺在大会上做了一场精彩演讲。
1946年第3卷第6期《一四七画报》中的《张伯苓的得意门生》一文
1946年2月,曹禺与老舍应邀赴美讲学。当时的《新闻周刊》《一四七画报》《星光》同时刊发了未署名文章《张伯苓的得意门生》,记述了张伯苓与曹禺的师生情谊。曹禺此前曾两度报名留学生,但均因故落选。此次赴美讲学的曹禺,大家都知道他是校长张伯苓的高足。在重庆,张伯苓每与人谈话时,总要提到他的这位得意门生,自豪地说,他平生只有两个得意门生,曹禺便是其中之一。张伯苓当时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和很大的社会影响,他对曹禺的广泛宣传,使得国际友人对曹禺更加熟悉了。言外之意,曹禺此次成行也有张伯苓的一份功劳。
1933年,曹禺创作了成名作《雷雨》,在序言中写道:“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
1922年,曹禺考入南开中学。同年末,张伯苓的弟弟张彭春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回到南开大学任教。1923年9月,张彭春复转至清华大学执教,机缘短暂,他二人未谋面。1925年下半年,曹禺参加南开新剧团,张彭春也于1926年春再到南开大学,兼任南开中学部主任。张彭春对南开新剧团做了重新整顿,使南开剧团有了长足的进步。
导演张彭春指导万家宝时的情景
特别是1927年,曹禺在丁西林的《压迫》中扮演女房客,《大公报》发表剧评,称曹禺是“了不得”的演员,做到“有趣而不狂放”,达到了“恰到好处”的效果。张彭春以伯乐的慧光发现了话剧界的千里马,对曹禺爱护有加,着力培养。从此,他二人结下了戏剧之缘。在团长兼导演张彭春的指导下,曹禺演出了很多剧目,奠定了他一生事业的基础。1928年,曹禺主演《娜拉》,他饰演的女主角神情自如,惟妙惟肖,颇受观众欢迎,大获成功,报纸纷纷发表评论,轰动一时。
当时男女不能同台演出,剧中的女角全由男同学扮演,曹禺便是张彭春最赏识的女角。曹禺当年身量较小,腰细脚小,面貌姣好,声音娇柔,只是皮肤稍嫌黑些。但是经过油彩化妆后,完全能够弥补这一缺点。曹禺扮女角可是很下功夫的,每天都要穿高跟鞋练习女人走路,甚至一遍一遍地照着镜子走,认真揣摩女性走路时的姿态和腰部动作,力争在自己走路时保持两腿在一条直线上。他的辛勤付出终于换来了很好的回报,他每次在台上的演出不知要倾倒多少男女同学。
1928年,曹禺被保送至南开大学政治系,1930年转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1932年冬天,杨璧曾到清华园拜访老同学。那天,曹禺刚好没课,就把杨璧让到宿舍里。曹禺当时三年级,宿舍仍是旧斋舍,一人一间的小屋,两间共用一个壁炉,白天的炉火不太旺,但是屋里温度尚可,陈设极为简单。曹禺说了些阔别数载,思念母校、想念同学的话,问了些老师的情况和同学们的去处。谈话间,他手中仍捧着书边看边聊,看得出他是一个很用功的大学生。
曹禺虽然告别了南开中学的学习生活,但仍时常返回母校参加演出,后来南开新剧团已经打破了男女不能同台的限制。1934年秋,曹禺中断了清华大学研究生的学习,回到天津,在河北女师任教。张彭春也恰在此时回到南开大学,又值南开中学30周年校庆、瑞庭礼堂落成。南开新剧团邀请了不少校友返校演出《财狂》,曹禺自然也来了,只是他一改之前的作风,扮起了剧中的守财奴,一个70岁左右的老头儿,声音、形象居然也是恰到好处,真不愧为一名天才的话剧家啊!
曹禺曾在《回忆在天津开始的戏剧生活》一文中深情地写道:“南开新剧团是我的启蒙老师,它启发了我对戏剧的兴趣,使我熟悉舞台,熟悉观众,熟悉如何写戏才能抓住观众。使我慢慢离开学科学的打算,终于走上从事戏剧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