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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龙廷献马

冒顿的突然归来,对头曼单于而言,是意外,是惊诧,也应是喜悦。在这种情况下若能说他对其子还生杀心是没有理据的。他亲自带兵去攻打月氏王,心存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激怒月氏王,借其刀杀害冒顿以将其储位传给后续阏氏生下的小儿子,以此作为发动战争的理由也是说不过去的。商周以降,诸戎从西向东运动,诸狄从北向南发展。戎的势力强大,灭亡了西周,其中的一部分深入中原,但最后却融入了中原。狄的势力也不小,深入黄土高原,跨越了燕山,也与中原文化混融。这时河西崛起的是月氏王,阴山称雄的是头曼单于。中原有争霸战争,戎狄也要以战争霸。中原出现七雄并列,逐渐一统,戎狄部落众多,而两强并立怕亦不会久长。头曼对月氏王发动进攻显然是这种大格局之下必然会出现的一种局部冲突,月氏王驾前集中了一批质子表明了他当时所具有的霸主的地位,头曼挑战月氏王就具有争霸的意义。月氏王要杀质子既是捍卫其霸主地位,也是对挑战者的泄愤。但头曼是否真的出兵去挑战月氏王,历史记载得很模糊,只是“想要”或“迫其”如何如何,并没有作战的记录。同时也没有关于进军的路线,对垒的冲突,而只有冒顿的逃走一说。因此我们有理由可以推测:头曼可能派出一支部队,沿着黄河的西岸,顺着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前进了一段距离,但立即遭到月氏王的激烈反应,一方面追杀冒顿王子,另一方面重兵封锁仅有的通道。冒顿王子的疑兵可能被他们追杀殆尽,即或有几个与头曼的先锋部队相遇,月氏王有备的消息和王子下落不明的消息也会使头曼考虑这次战争有多大必胜的把握。如果打不赢,后果是什么,他不能不考虑。草草收兵,加强边防,是他唯一的明智的选择。当然代价还是要付的:儿子的下落不明,结论是凶多吉少。

如今,他的儿子进入大帐,便匍匐跪地,膝行向前,失声痛哭,甚至忘却了一切礼仪。当父亲伸手欲拉起他时,他竟抱住父亲的腿脚哭得更加忘形。这是他的真情流露呢,还是已有腹稿,或者是两者都有?游子归家,一见朝思暮想的唯一的亲人,那眼泪是无法止住的,原本存有的芥蒂之心至少会暂时地丢于九霄云外。而这时的头曼单于作为父亲,明知儿子本无忤逆之举,本能的舐犊之情突然迸发,抱起儿子的头,也不禁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哽咽不止。就连站在单于身边的尚在总角之年的新立太子——冒顿的异母幼弟,见到父兄相拥而泣,虽然对兄长印象不深,但尚不懂何为仇恨,也随之啜泣难抑。左右排班侍立诸王及各部酋长及其他臣仆军将,见此情景也无不感泣呜咽。随冒顿进帐的呼衍尼特克和呼兰斯逐若本为头曼心腹才委以辅佐太子的重任。现在虽已新立太子,但他们随侍前太子平安归来也是有功之臣,因此在众人眼中也算是英雄人物,故而也受到后排臣僚的包围慰问。

这时头曼单于的近侍将领从帐外进来上前禀报,说冒顿王子从月氏王的军营中盗的近百匹宝马良驹,他均已查看过,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这可是真正宝贝呀!头曼单于听了这些话,忽又破涕为笑,问他的儿子是怎么盗回来的。冒顿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回过头来向他的侍卫长要那些沙竹箭杆。当他把一捆有百十来根沙竹箭杆捧到他父亲的面前并请其过目时,这对任何一个以盘马弯弓为命根子的人而言,皮箙中若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得心应手的羽矢,就是虎生双翼了,或者简单地说,有宝马良驹作为坐骑,就等于胯下骑着猛虎,宝剑、弓矢就是双翼。

头曼单于立即站了起来,左手由冒顿搀扶,右手拉着幼子——新立太子,率众位臣工步出穹庐大帐,前去瞧看那些盗来的宝马良驹。

这近百匹的一群马,对于一个大草原上的牧马人来说是区区小数,但它是从月氏王的马场盗出来的闻名天下的宝马良驹,百匹则是大数。他走上前,叫冒顿牵出两匹给他细看牙口,摸摸长鬃,捏捏胸肌,拍拍后臀,比比肩高,真是笑得合不上嘴。冒顿这时叫侍卫长去牵来一匹枣红色的小骒马,大约仅过周岁,毛色红得流油,鲜亮极了。眼睛光亮得像浸在水中的两颗宝石,两块墨玉,却又透着稚气,见着头曼还似乎有点害怕或是含害,向后退着,向旁闪着,但又很温驯。他从侍者手中接过缰绳,牵着它走近弟弟,说这是献给太子的礼物,把缰绳交到他的手上。新太子高兴地接过了缰绳,在其侍从的簇拥下牵马而去时,冒顿命令他的侍卫长,率领牵马的侍卫悉数把马送到父亲的大马厩去,一匹不留。

在陪伴父亲返回穹庐大帐的途中报告了盗马的经过。他说他们在龙首山和合黎山中藏匿了十来天的工夫,昼伏夜出,先侦察好马场的情况,选定了一个准备盗取的马群,把藏匿马群的山林、能抹去蹄印的河道以及走出合黎山的道路全部侦察并确定下来之后,这才采取行动。他甚至还向父亲报告了一个细节:一个斥候隐藏在树上,看见寻马的骑兵们在溪水中翻检石头是否被踏翻以便寻觅马群留下的痕迹,结果在南岸上发现马群蹄印,大喊着盗马贼一准是羌人便向西南追寻下去。就在那一个晚上,他们才快马疾驰地向居延泽方向迂回而去。在进入了穹庐大帐时,父子俩还在娓娓而谈。他告诉父亲,龙首山和合黎山中有奇材之木,嵌上箭镞,插上羽毛就能成矢,离弦之后不会偏离目标。月氏王的宝弓就是以沙竹奇木为矢的。他说他已经把龙首山和合黎山的全部地形都画在他的心中了。

父子俩在倾心交谈这些故事的时候,尾随单于身后的众王、酋长和臣僚们仿佛在听奇闻逸事。进入帐中之后,人们没有像从前那样按礼如仪地排班就位。直到头曼单于要正式对众臣工宣布一个决定时,才意识到大家怎会如此忘情,如此不顾龙廷礼仪,于是急匆匆呼啦啦地各就各位。

单于宣布,他要为儿子冒顿从月氏国胜利归来,全城欢宴三日。

他还宣布,封冒顿为万骑长。他说他的儿子是英雄,作为质子质于月氏,不辱挛鞮氏的英名,破其营得其马全师而归,是一员英勇的战将。即日成军,训练铁骑,为单于立功。

冒顿化干戈为玉帛,失去了储位,但掌握了重兵。他诚惶诚恐地向父亲头曼单于谢恩,表示要尽全力保卫父亲头曼单于和太子弟弟,使草原永固,国家强盛。他在伏地磕头谢恩时,心想,自己定会做一个好的“头曼”——万骑长,万骑长亦即万户长。

这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跨进了青年时代的门槛了。

当他在龙首山毅然做出返回父单于膝下的决定时,他的胆识和决心具有超常性,而非少年的任性。他决定冒险去盗马或认出并采集一批奇材木,是他直面冷酷现实的一种策略性的手段。当然这还包括他对传言的判断,对各种势力的估计,对父亲的期盼,对自己几种前途的猜想和比较,等等。当然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因素。他已决定冒险,外力不能更改,就是死也不能寄人篱下,死也要死得明白。这种理性的思考和断然的决定,是他对多方面的情况都有了了解和分析,以及对自己行为的审慎的约束。他对月氏王的良种马是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过去没有机会弄到一匹,现在对他却有多重意义;逃亡路线的选择和隐蔽行军的措施尽可由呼衍老人家和呼兰侍卫长去安排,他却对自己进龙廷之后的言谈举止做了通盘的周密的考量。他在月氏王廷做了多年的质子,从一个见了陌生人便害怕的稚童,到唇上已经长出了黑髭,毕竟见过一些风浪,增长了不少阅历。特殊的政治地位和特殊的生存环境使他早熟。他身边的一群人——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少年的,也应是一些佼佼者。说他们是风云际会,相得益彰,还是说命运作弄,巧然相遇,总之他们是一条线上拴的蚂蚱,只能走到一起了!

假设冒顿此时的年龄是十六岁左右,即大些,不能超过十七,小些不会低于十五。由此推断其父头曼单于的年龄与冒顿年龄之差在二十五岁左右应该是合于逻辑的。

若以这个估算作为依据,大体上可以这样排比:冒顿在五岁左右丧母,七八岁时有了一位异母兄弟,十岁前后赴月氏为质子,十六岁时,烽烟骤起,以勇略返回父亲的龙廷。

他的归来对谁都是意外。

其父头曼单于在龙廷上的决定对谁也都是意外。

但两方的意外都具有逻辑的合理性。

如史乘有据,头曼为后妻,爱幼子,悍然发兵攻击月氏,借刀杀人,那就表明他的废长立幼之谋无法端到台面上来。现在长子归来,但幼子已立。怎么办?储位是不能随意更动的。而长子本无罪,现还有功,然而又不能复其储位,他命其为万骑长,合于情,合于理,合于法。

情,父子情,舐犊情,出自真心。

理,冒顿有勇略,将来可当一面;其年纪尚幼,羽翼未丰,不难控制。

法,王子主持军事,自古皆然。

不惑之年的头曼正处在人生的巅峰状态,对过去充满了自豪,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但此时此刻,头曼的自豪和自信,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一种本能的表现,而放眼外部世界时,其内心深处恐怕又充满了不安和忧虑。一向对匈奴虎视眈眈的月氏,在黄河岸边严阵以待,旌旗招展,鼓声震天,长杆上挑着几颗人头,大呼小叫地喊着已经杀了人质,还要杀过河来,活捉头曼,除掉匈奴。两军隔河叫骂,各张声势。头曼原本想要渡河西进。因为让他真正感到压力的是强秦。强秦已经统一了六国,其势力强大到他不能想象的程度。未来的强秦如何对付匈奴,形势会如何发展,他未筹应对之策。他派人过河与月氏王谈判,正是以此而约定双方撤军的。但除罢兵之外双方什么也没谈成,什么也没真谈。

这是虚晃一枪。

现在儿子意外地回来了。数年未见,竟是一表人才,舐犊之情油然而生。质子不辱国格,且有勇略,值得珍视。现在给他一个机会,从多方面和长时间观察,如果是块好材料,尤其是他若能真心实意辅佐其弟,将来不会亏待他。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在强秦面前,他希望冒顿成为一员好将! 8JHfpitbkwQ02bU1atFBpFRpZqee+/FAIjv8a5UL74s8F7A8GCShsAgqphqQuQ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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