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冒顿作为质子初到猪野泽月氏王的穹庐帐时,他不过是个黄嘴丫未褪的小角色。但曾几何时,他的胎毛蜕了,个子高了,不经意间,他被推上前场,成为舞台冲突的核心——月氏王要追杀他了。仓促之间,呼衍尼特克老爷爷和侍卫长及冒顿等人使出了一条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不论这是老爷爷的早有准备,还是侍卫长的情急智生,或者是少年冒顿的聪慧顿悟和上天佑护,他们向反方向逃跑,不敢走大道,不敢靠近有人烟的聚落,也不敢纵马飞奔,只能沿着地势较高的台地边缘摸着黑逆风行进。逆风使他们行走艰难,但却拂去了用毡片包裹的马蹄的印痕。在拂晓时,他们发现右侧竟然是一片茂密的山林,便悄然钻了进去,并找到一块可以藏下这几十号人马的林中空地隐蔽下来。
在后来的好些年,即冒顿击败月氏完全占领这个地区之后才知道这里是河西地区的一块特别重要的宝地。这是除谷水流域、弱水流域和疏勒水流域造成的武威平原、张掖及酒泉平原和敦煌绿洲三个自然区之外的第四个自然区。它位于谷水以西,弱水下游至居延海以东,龙首山和合黎山的北麓。谷水和弱水虽然不能在地面上流到这里,却给这里注入了极为丰富的地下水,再加上雨水、雪水,使这块台地土质肥沃,各种树木和牧草非常茂盛,是一片最优良的天然牧场。龙首山的最高峰现代标高是3440米,合黎山最高峰是2054米。除这两座山峰外,虽然有许多山头,但均非崇山峻岭,而只是一些山包。有黄土地表,有沙石地表,也有盐碱地。不论哪种地表,都能生长植物,其原因就在地下水充裕。其最东端就是山丹,与休屠泽和猪野泽相连,最西端则通过弱水与居延泽相连。汉代称这里为“斗”地,也是哑铃形的河西走廊的最狭窄之处。但是现在这里不仅没有大森林,也没有成片林木,甚至连灌木都没有,偶尔遇见零零星星的散生在井边的一两棵树都成了罕见的宝贝了。沧海桑田之变,苍黄反复之化,天乎?人乎?孰之过也?
且说少年冒顿一行稍事休息之后须重新计议下一步的安排和打算。在呼衍尼特克老爷爷和呼兰斯逐若侍卫长心里,明确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因而痛心到极点。压力来自两方面:月氏王的、头曼单于的。一夜之间,他们不敢骑马飞奔,总共能走出多远?按汉里计算,估计不会超过二百里。仍然完全处在月氏王的控制范围之内,只要追上或抓住一个头一拨向东逃跑的人,知道质子冒顿根本不在那一拨人群之中,会立即下令各部落众人全面搜索他们,他们还能逃离月氏国吗?其他,如隐藏某地,如投奔某个小国或部落,如怎样寻找饮食,等等,都很难说。然而更令他们感到压力且万分痛心的是头曼单于怎会如此狠毒,竟然会对授质国发动战争,这不就等于要将亲子置于死地吗?要废储就废吧,要立谁就立谁吧,为什么还要往死里逼,要借刀杀人?他们之所以策动了这次声东击西的逃跑行动,不仅仅是为了迷惑月氏王及其臣仆们,实在是因为他们的王子已经没有回到匈奴的可能了。他们认定王子回到头曼城也是死路一条,因此他们想向西边去,实在不行,就要设法进入祁连山,投奔羌人去。这种想法侍卫长和老爷爷两个人有过议论,也有过设想和准备,但没细说。因为当时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伊伐奴宣和呼衍乔鞮在头曼城领给养时,从不同方面听到同样的传言,老爷爷真的不愿相信,起先是认为他们太年轻,可是深思之,又不能不相信。他有危机感,他不能不有准备。头曼单于给养如数发给了,好话也都说过了,把他们又打发回来了。即使担心储位有变,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发生了,没想到要借刀杀人。因此听说事件发生时,慌乱得只剩下一点理性:人分两拨,东去者为疑兵,西行者先逃出去之后再说。少年冒顿以其聪慧,对他们的忧虑、担心和他们所提出的看法与打算,觉得是完全理解的,因此也并未提出异议,并且也都按照他们的安排,很默契地配合下来,一夜行军,至少在他那里没出一点差错。但他的年龄,他的阅历,他的认知能力,终究会限制他的思维方式。譬如对于死亡的威胁,即死亡临到自己头上的那种感觉,他不会有感性的体验,因而也就没有理性的认知。死,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如不再呼吸,不再行动,最后被人抬走了。他的母亲死了,就是这样一种体验。他非常想念,但有人陪着他玩,有人给他奶喝,给他衣穿,等等,一玩起来就忘了情了。有时又想母亲了,当然还是有人陪着玩,照样吃喝拉撒睡。渐渐懂事了,长大了,伤痛也医好了,过去了。如今废储问题真的摆到他面前了,想要杀他之人已经伸出了剑。他害怕,又不害怕。害怕,是因为大家都怕,所以他也怕。怕的概念对他而言也不十分明确。除了怕父亲,对于王子而言还有谁让他怕?作为质子,月氏王使他害怕过。后来作为国王扈从,随他校阅军队,随他出行,随他去军马场,随他围猎,慢慢又不觉得可怕了。昨晚夤夜逃亡,起初很可怕,不知是月氏王要来杀他,还是父亲头曼要来杀他,或者是月氏军队围上来要杀他。但跑了一夜,枕着马鞍睡了一觉醒来,又不觉得害怕了。人啊,就是这样,鞭子不抽到身上是不知道痛的,不过人还有一种理性,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理性超越了感性,对事情有调查,有认知,有判断,有预见,有谋略,有行动,有应对,要掌握,要求胜。所以当老爷爷和侍卫长再一次提出何去何从之类的问题时,他冒出了一个他们大为吃惊的想法:去哪里,怎么去,能否让他想想再说。他说他要在这隐蔽的山里多待上几天,如果可能的话,再去寻找一个更大一些和更好一点儿的隐蔽地。
老爷爷急得差点儿要掉眼泪,认为他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坎儿还做贪玩的小儿状,实在让他伤心。侍卫长则告诫他:眼下的处境多么严峻,多么危险。他们的行踪一旦被月氏人发现,就没有活路了。他强烈要求他立即收心,今夜继续开拔,向西进发。
他没再提异议,夜里上路,白天便设法藏匿山中。
第二天,他们这一行十余人隐蔽于龙首山最高峰东北麓的森林中。这里根本没有人迹。呼衍老爷爷和侍卫长在商议,计划从这里改为白天行走,行前可以派两个人作为前哨,目的地是合黎山。到那里再看情况,或可以从那里直奔敦薨,月氏人怕就难以找到他们的踪迹了。
但是少年冒顿对他们的忧虑与建议根本没有回应,甚至还笑了一笑。他告诉老爷爷和侍卫长:他方才在无意中发现了这山里的一种宝物,这使他联想到还有一种宝物也应该找到,不过那第二种宝物可能在山外。他说这话时,乔鞮在偷着笑。
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年人,一个看过政坛嬗变的成年人,一个少不更事却身陷政坛旋涡的年轻王子,处在一个突发的几近绝境的事变中,心态不一合于常情,只要不是各怀鬼胎还是可以沟通的,但必有难度。
老爷子和侍卫长都在争着说话,而且还都含有教训的意味。少年王子在听着,不恼,不怒,不愠,不火,点头,摇头,摇头,点头,叫这两位既是他的臣仆又是他的老师的人,摸不着他的头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领着这二位老者和长者走到一片灌木丛前,抽出腰间宝刀,顺手砍下一株红柳的柳条,柳条粗细均匀,但略有些弯曲。他向他们请教,这是什么?他又去找了另外一种柳条,枝干也是粗细均匀,不过也有些弯度。他又找出一种植物,有着一蓬蓬的靡子叶,丛中长出一棵棵苔秆,多年生长,高三尺多,比手指头细,比竹竿子坚硬,笔直无节。据甘肃的学者考证,今龙首山、合黎山台地所产红柳即通称柽柳,另一种是灌木柳,坚硬如竹,端直无节,比指略细的那一种,可能是一种草本植物,叫作沙竹靡子,现在已经很难见到,历史上称作“奇材木”。居延汉简95·5条“伐林木取竹箭”,大概即指此。
他手中攒着十多枝粗细大致差不多,有弯有直的木杆,他指那种最直最硬的木杆说,这恐怕是一种宝物吧。他说他注意过月氏王所用的箭就是这一种东西做的。侍卫长紧锁眉头凝视着冒顿王子,也许他想说,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砍箭杆做弩矢吗?我们还有这样的工夫吗?冒顿举着那一把箭杆说,还有比这更贵重的宝物吗?
老爷爷的眼睛突然亮了,侍卫长的眉头也舒展了。
你指的是马?
月氏王的马!冒顿斩钉截铁地说,话音中已经没有奶声奶气的味道了。
月氏王狩猎,曾让那些质子随行。质子们的侍从人员当然也就“躬逢盛会”了,即都在月氏王的山丹马场看到了月氏人所培育的宝马良驹,也尝到了烤全羊和马奶子酒。那时,他们就非常艳羡那些好马。但那是月氏王的宝马呀,当然也包括现在握在冒顿手中的沙竹箭杆。因为最好的最有力的良弓,如没有端直坚硬的箭杆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三人会心地笑了。这时老爷爷注意到乔鞮眯缝着眼,用手指弹着一支嵌着箭镞、带着尾羽的箭,那箭杆正是用奇材木做的。老人家一把夺了过来,仔细审视,弯了几弯,撒手便恢复原样。老爷爷似乎笑得更开心,因为这些小子成人了,会用心思考问题了。侍卫长脸上的阴翳散开了,他们开始重新设计这次逃亡的路线了。但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先在山林里寻找隐蔽的藏身处,重新派人分成三个小组缜密地寻找和侦察行动路线。即首先派出一两个人沿着他们来时经过的地方找个隐蔽之处观察有无追兵接近山林,另一个小组去侦察沿弱水行进的路线有几道关卡,关卡上有多少人马。第三个小组就是冒顿王子和侍卫长亲去侦察牧马场的动静。老爷爷则居中调度和做长行的准备。这时的老爷爷和侍卫长已完全接受了少年冒顿王子的意见:他们不去投奔任何人,也不再做任何人的质子。他们要回头曼城,哪怕是死也死在明处!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这是失败者的理据。
俗话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宿命论的观点。
俗话还有,不冒大险,不能得大利。这是赌徒的心态。
置之死地而后生——兵家之言。
少年冒顿是兵家。他以不惧死的信念,做了失败的准备;他在父亲的王廷和月氏王的王廷中省悟了谋的蕴涵,但不得不信命;他必须搏,不搏必死,搏则未必死,死也值得。他未必懂得中原人的“兵家”一词的含义,但他的行事原则却符合了兵家的要旨。
他们沿着弱水东岸,以极快的速度向朐衍(居延泽)方向前进。但他们不是冒进,而是派出几个梯次的斥候小组,不停地传递着前方的消息,诸如路况、里程、设防地点、牧民聚落、绕行路线、路标暗号、饮水之处、人畜进食和夜宿营地,等等,几乎都做到了有序化,而不虚掷时光。他们在行进中疾徐有度,劳逸有节,虽然绕了一个大弯子,却走得顺顺畅畅,没落下一个人。即使在宿营地杀了几匹老马作为口粮,但皮毛骨骼及下水等物均用沙土掩埋,就连烧烤马肉的石头和柴灰也都清理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他们从人间蒸发一样,不落下一点儿痕迹。
他们胜利地回到了头曼城,泰然地走进了头曼单于的穹庐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