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冒顿站在猪野泽南端一片高地上望着汹涌澎湃的谷水流入泽中时,觉得特别兴奋。因为这大概是他见到的最大的海子了。过去他随着父亲打猎曾几次到北河向东南方向转弯时潴而成湖的海子(这里指的是今乌加河潴留而成的乌梁素海,在头曼和冒顿父子驻牧于那里的时代,乌梁素海还没有完全形成,《水经注》中称乌加河为北河),他已经觉得非常好玩了,而现在所见到的大海,使他兴奋得快要发狂了。看惯了宁静的草原的孩子初次看波涛涌动的海子会产生神秘感,或者是恐惧感。因为他不知道水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而汹涌的波涛也许会吞没他。但在观察一阵子之后,恐惧感会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好奇、是探索。
有一次他竟突发奇想,和呼衍乔鞮偷偷商量着到海子里去捕鱼。他们不能骑马,而是悄悄走去。因为一用马就保不住密了。结果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呼衍乔鞮还挨了爷爷的鞭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是高兴、是沉思、是幻想还是想家,在他有时间、有机会的时候,他总愿意扬鞭策马飞驰到这里来。当然不敢再下海了。而且为了惩罚他们,呼衍乔鞮被派到马厩里做杂役三个月,在此期间,不得与冒顿见面。老爷爷的命令,他们不敢不执行。
在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辽阔无边的海子会使他的心胸也同样的开阔;在风起云涌、波涛翻滚的时候,他会摘掉尖尖的帽子,让那齐肩的长发全部披散开来,随风飘舞,在那阴霾蔽日、沙尘骤起时,他要逆风绕海飞奔,甩掉跟在他身后的所有侍从和护卫,只有他的侍卫长呼兰斯逐若的坐骑勉强衔上他的马尾;在细雨霏霏、微风拂面时,他有一次竟然直面海子,在沙滩上箕踞而坐达两个时辰,呼衍尼特克老爷爷几次试图接近他,他不是挥手制止,便是挪动一下身子。他只要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那里,不要任何人打扰他。他在思念什么?想母亲了吗?可能。一个少年,过早地失去母爱,无论如何都是最为不幸的事情。但那毕竟过去很久了,时间正在抚平那创痛的伤口。想父亲了吗?是的。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但是父亲是单于,每天被一群臣仆包围着。而在续娶了阏氏——他的继母——之后,他就很少有机会能单独见到父亲了。因为在名义上他应由继母照管,但名义上的事情能做得真吗?而在继母生了小孩,即在名义上他有了一个小弟弟,从那时起,继母对他连名义上的照看也不存在了。他从本能上想要看一眼小弟弟,逗他玩一会儿,不是被继母呵斥,就是由仆妇女奴们迅速将小弟弟一溜烟地抱到离他远远的地方。这些事情父亲能知道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幸而也有一群臣仆包围着,当然这是父亲对他的恩典。但臣仆能代替父亲吗?答案当然也是否定的,然而这都是现实生活。他离不开他的臣仆,但有时又非常讨厌他们,因为他们对他都毕恭毕敬,包括老爷爷和侍卫长在内。当然呼衍尼特克老爷爷很慈祥,总给他讲很多故事,能用心去呵护他。呼兰斯逐若侍卫长也有非常亲切的时候,特别是教他练武的时候。但有多人在场时,他则侍立一旁,不言一语。现在来到月氏国,每天要去给月氏王行礼,许多部落和国家的王子都是质子。礼过之后,就都散去。与他同龄的一些小王子,他们有时也能在一起玩耍、骑射不过总觉得有一些眼睛在盯着他们。他们不敢放肆,不敢多说,每个人也都被自己的仆从包围着。他看到他们,也想到了自己,他们没有自己的童年。有些年岁比较大些的王子,他们好像是另外一个圈子里的人。是年龄的差异决定的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多,老爷爷的教诲,使他明白了许多事情。而真正的教育或教诲是形势。俗话说,形势比人强。人的主观努力是一回事,客观形势则是另外一回事。
譬如,叫他做质子这件事,他一直弄不明白。最初的不明白是父亲为什么要把他送到月氏国来做质子?父亲一点也不爱他了吗?或者就因为继母生了小弟弟,就把他送到千里之外的猪野泽来了?他在猪野泽月氏王廷看到还有好几位各国的王子或部落酋长之子。难道他们也因为其父母不喜欢才被送到这里来的吗?当然这类属于尿裤子娃娃的问题在他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很快就意识到国有大小、强弱、贫富等差异,有时在战争中还有胜负的问题呀!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王子!
他逐渐弄明白了,月氏王统治的地方非常辽阔。现在月氏王所在的猪野泽只是月氏王春季的驻牧地。不过听说,近几年来,月氏王差不多常年驻牧于此。也正是因为这样,父亲才特别不安,不得已才把他送来作为质子。因为这里离匈奴国并不算远,中间只隔了一片大沙漠。他就是沿着沙漠的边缘来到猪野泽的。他后来越发清楚地知道,月氏王移驻于此,因为其东边不远有座大山(后来被称为乌鞘岭,是陇中高原与河西走廊的天然的分界),月氏王派重兵把守,总有人不时地来到猪野泽向月氏王报告关于秦国的事情。每次那边来人,呼兰斯逐若侍卫长和呼衍尼特克老爷爷都要悄悄告诉冒顿。他们在留心着,观察着,甚至偷偷打听着,不时地用一些珠宝和在秦地能购买东西的秦国的货币给那些透露消息的月氏驾前臣僚和仆役。他也知道甚至还遇见过月氏王的士卒们或某些特别的人向猪野泽东北方面草原尽头的沙漠中走去,或者从那里回来。这无须侍从们告诉,他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穿过沙漠就是他的家国。当然沙漠是穿不过去的,但沙漠中还有几个小片绿洲,牧驼人却能穿过。在猪野泽的西北是觻得,这本是当地一个部落的名字。据说那里的南山草场特别好,月氏王把那里全部圈作养马场。每到夏季,月氏王就在那里扎下他的无比豪华的穹庐,他的臣仆和妻子儿女们也都随在左右。当然亲卫部队在周围驻牧。后来汉在这里置觻得县,旋又改为张掖。《汉书·地理志》曰:“张国臂掖,故曰张掖也。”但据今人考证,“‘张掖’一词也是音译,原为‘涿邪’部的名称”。再往西北,是酋涂王的领地。酋涂王是月氏王属下的一个部落。《史记·索隐》:“酋,音才由反,涂音徒。”今人证曰:“酋、酒古音相近。涂又与除同音。除,直鱼切,与南音渠、强鱼切,音极近。渠又与泉音近。所以酋涂为酒泉的音译,酋涂即酒泉。”后来他们迁入湟水流域,被称为小月氏。酋涂王的北边是朐衍王的领地,朐衍即今之居延,在今额济纳旗。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的新朋友中,与他年岁相仿的有个敦薨的王子。在与他的交往中才知道在敦薨那个地方也有个王国。那个王国的地域非常辽阔,但绝大部分都是沙漠。在后来冒顿又逐渐得知,那个敦薨向西直到后来人们说的吐鲁番。更西的地方则一直到了今天人们都熟悉的乌鲁木齐。在汉人到达那里之后,那里被命名为庭州。而敦薨人即后来所说的敦煌人。
这表明冒顿王子在与其年龄相近的诸质子做总角之交的过程中,已经意识到月氏王有着极为广袤的国土,有许多小王的儿子都在他的龙廷做质子。这种国土的广袤辽阔究竟达到什么程度,他不会有明确的概念。他多次向呼衍老爷爷讨教,不论老爷爷怎样解释,他恐怕仍然是弄不清。按老爷爷的话说,大约在今兰州一带,即黄河西岸一直到了今天的敦煌这一带,他还可以勾勒出一个可以表述明确的大体范围来。而再往西一直到了人们今天所说的葱岭一带地方,他自己也没有很明确的概念,又怎能给冒顿王子一个清楚的准确的回答呢?
提出问题却又得不到回答终归是不那么惬意的事情。有的人对这种事不关己的问题,得不到回答便立即置诸脑后了,但少年冒顿则不然,他比较主动地与一些同为质子的王子交朋友,闲聊天,一同游玩。他先有意识地在听别人讲话,如果可能,他还尽量向别人打听,好像是在听故事。他也尽量表明:他就喜欢听故事。为了追求一个故事的完整性,他总是对讲故事的人毕恭毕敬,因而也总能得到对他刨根问底的问题予以细致回答的人,如果那人知道的话。
由于爱刨根问底,使这个少年王子对许多过去从来未想到过的问题都提了出来,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对许多问题有了新的认知,新的理解。譬如对月氏王廷和王廷与属国的关系及其以往的来龙去脉,即我们所说的历史似乎都有了超乎常态的想法。而他不是一个很爱张扬的人,他懂得在月氏王的龙廷中作为质子的这种特殊身份,他更加寡言少语了。即对任何事情可以提问却不轻易表态。他通过和一个乌孙王子的交往,似乎感觉到月氏和乌孙之间有某种很特殊的关系。看那位乌孙王子与月氏王的亲属,家臣、亲卫和在月氏王驾前的一些众要官员似乎都很熟悉,甚至还很热络,就连月氏王对他也都很关照。后来他终于弄明白:原来月氏国和乌孙国在来到这里之前,曾经是一个部落,后来各自的祖先因为人口的增殖而分处在不同的山谷里,不过仍然保持同一部落的关系。有时因面对共同的敌人,他们便合兵一处,但有时因草场而发生争执。而其他一些小国、一些部落或许本来就生活在南山,他们叫鹰庇山,国称鹰庇国,不知是国以山名,还是山以国名。这就是后来《汉书》中所记载的“鹰庇”,又写作“痽庇”,“痽”即“鹰”,再后来,“痽”又作“雁”,而山名也变成了“焉支山”,或竟写成“胭脂山”。大约这个小王国也得送来一个小王子作为质子。
这一系列的人和事,对于少年冒顿而言,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既新鲜又好玩,也更使他觉得奇怪。久而久之,他似乎从中悟出一些什么来。他有时一道跟他们去放牧,一道跟他们随在月氏王的军队的后边去巡逻。起初他觉得很委屈,但又不得不随之。他沉默寡言,但仔细观察,宁神思考,后来他可能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对这类事情甚至是“乐此不疲”,不管巡逻多远,滞留多久,他都不在乎,而且特别对月氏王的战马感到好玩儿。有机会到牧马场时,他甚至还要选借一匹好马遛几圈。或者认真在观察着他们是怎样套马,怎样驯马。他觉得月氏王的马场上有些好马是他在父亲的马群中从未见过的。他们尖耳,细腰,细腿,鬃长,胸宽,跑起来后蹄能跨过前蹄的印子有一两拃长。他听侍卫长说,那叫跨灶,跑得最快时,长鬃大尾全部扯平成一条直线,后灶总是跨过前灶,而灶痕不深,这种马不说日行千里,长行五百里不在话下,就是走在沙漠里,因其身轻而仍然能保持快速。他喜欢得不得了,但他无权索马,因为那是月氏王的宝马良驹呀!
少年冒顿学会了克制。在丧失母亲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逐渐明白了没有任何人可以重新给他母爱,而且他还感到父爱也正在逐渐松弛。但那时他还能随心所欲地索要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他可以对他的仆从、奴婢照样耍小孩子脾气,或颐指气使地大喊大叫。但自从到了猪野泽之后,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就是在他的穹庐里单独与他的侍从相处时,他虽然仍是他们的王子,他们的主子,一国的储君,但他已经不愿再高声说话了。他已经意识到只要一走出他的穹庐和他的随从们的帐圈,他就得矮人一头。因此,他虽然喜欢上月氏王的宝马良驹,他也绝不做非分之想。
他逐渐地在心目中对月氏国的总体情况做一个粗线条的勾勒。它统治的地域十分辽阔:东起河水即秦所筑的长城为界,迤西直抵今乌鲁木齐以西的城郭诸国,北抵大漠,南接祁连以南诸羌。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有许多曾经是独立的小国和众多的游牧部落。这些小国和部落都臣服于月氏国王。其部落酋长和裨王平时要定期向月氏王朝觐,战时军队皆由月氏王调遣或分派到各位将领麾下。
但冒顿还特别交结到像他这样的具有王子身份的质子。有几位是最西端的城郭诸国的王子,还有远在乌侯秦水(今称老哈河)流域的东胡诸部和诸国的王子们也都有质子在月氏王的帐前听命。所有这些王子的国家并不是月氏王的属国,就像匈奴并非是月氏国的属国一样。细心的冒顿还注意到同是质子,不仅是在月氏王的眼里,也不限在月氏国的官员们的眼里,包括诸质子在内的所有人们的眼里,质子们的地位和身价是不同的。乌孙国的质子几乎等同于月氏国的王子;西部城郭诸国的质子常为上宾;酋涂、觻得、痽庇、敦薨等部的质子是来去自由的;对他——冒顿这样的质子一切按礼如仪,诸多限制尽在不言中。他越是看得明白,越是记在心里。他更加谨言慎行,却也更加留心眼前的一切事物。他特别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里,上自月氏王,下至臣僚、侍从、仆役等,都对东胡诸部的质子格外优礼有加,殷勤备至。这从那些质子突然身穿新衣、嘴角常笑的表情上就可以窥见一二,他们国家的使臣和月氏王一定有了新的交欢。
他在思索中成长。
他在成长中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