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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丧母之痛

头曼城。

冒顿是出生在这里的吗?很有可能。如果他不是出生在这里,那么差不多可以肯定地说,他在襁褓中的时候,母亲骑着一匹温驯的骏马,把他揣在怀里,让他紧贴双乳,不知饥不知寒的,就把他带到这儿来了。他们的鞍前马后有许多侍卫,许多仆从,许多侍女,但那种亲子之情是任什么都不能取代的。

那时候,他的父亲还仅是一个部落的酋长。父亲选择这块地方,是因为它的南面有一道山梁,山梁的前面是几重台地,每一层台地都像秦人的一道城墙,下边的人往上攀爬非常吃力,而上边的人却可以任意纵马驰骋。山梁里边是一块稍有些倾斜的盆地,在西北有一个斜着伸出的岬角,走到近处才能发现岬角的背面是通向山里的一条河谷。雨水多时,一条小溪就流进盆地了。顺着这条河谷越往里走,越显宽广,几道折转,就进入了冬窝子。冬窝子有大有小。最小的也能挤进三五座穹庐和他们的畜群,最大的可以是一个聚落了,到了转场时节,翻过山岭就是阴山北麓的大草原了。父亲最初在这里扎下营房是为了打造兵器,制作弓箭,烧制陶器。因为这附近有铜矿可提供原料。这座古铜矿在20世纪80年代已被发现,它位于今乌拉特后旗霍各乞(蒙语意为绿色的山头)下面。采矿点在东,冶铸点在西。矿井为竖式,年代大约与新疆伊犁的特克斯古矿井相近,约有2500年历史,据认为它大约与鄂尔多斯青铜器的生产相关。开始时是自己制作,虽然能锻造出很好的径路刀,一些青铜短剑以及弩矢箭镞,但数量不多。数量一多,质量就不行了。父亲后来找到一些中原人,他们的手艺好,后来父亲就在这里扎下了很大的穹庐和无数军帐,用大木头竖起辕门,没有自然屏障的地方就竖起木栅。有了更多的工匠,冒顿听说,有的工匠是被抓来的。他还见过他们来时,双手是被捆绑着的。不过那些工匠都不住在穹隆式的毡包里,而是他们自己用木头支起架子,用泥巴块砌成墙,用树皮、树枝和草搭上顶棚。

青铜短剑(春秋战国,左:长27.8厘米;中:长26.7厘米;左、中:1979年凉城县毛庆沟出土;右:1979年乌拉特中后联合旗呼鲁斯太出土)

冒顿的童年是在这里度过的。从他能记事儿的时候起,人们就称他的父亲为头曼,即万人长。父亲前前后后换了好几座新的穹庐,一座比一座大,一座比一座华丽。人们在他父亲面前都将右臂屈向左胸躬身施礼,或者单膝跪地,尊称他为“撑犁孤涂单于”。有的人甚至还膝行到父亲面前亲吻父亲的靴尖。他觉得特别好玩。他的母亲被人们尊敬地称为阏氏,身边也围着更多的女人。

最初他并不明白“头曼”“撑犁孤涂单于”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头曼”一词本意是万人长或万骑长,是官称,而非其父的本名。撑犁孤涂本是天与子的合称。撑犁即腾格里、天格尔,一声之转。以之名山,则有腾格里峰、天格尔峰。名沙漠则有腾格里沙漠。据信,祁连山亦为天山,即祁连山亦为撑犁的音转。而单于,《汉书》释为广大之貌,这个词组便合为最广大的天子。后世阿尔泰语系中的汗显系单(chán)的音转。而其姓氏,《史记》称“有名不讳,而无姓字”,《汉书》谓“单于姓挛鞮氏”,不知何所本,或为冒顿建政后,重要官员因地名、部落名或某臣之名逐渐演化,推而广之而成姓氏。

冒顿慢慢长大了,他的身边也总有一些侍卫呀、仆从呀、侍女呀什么的,看着他玩儿,跟着他玩儿,陪着他玩儿。他们都听陪伴他并给他讲故事的老爷爷的话,他也听老爷爷的话。就连冒顿的母亲——单于阏氏也很听他的话,就是父亲——头曼单于对他也很尊重。冒顿不只是愿意听老爷爷的话,还特别依恋着他。

原来这位老爷爷呼衍尼特克是大阏氏的叔叔,按中原人的辈分称呼,冒顿当称老爷爷为姥爷。他不是给侄女儿——大阏氏看孩子的。这个孩子已被定为头曼单于的太子。匈奴早期太子府官职的名称无考。如依秦例,执掌太子官属之长是太子詹事。头曼单于忙于国家大事,大阏氏母仪天下,也是诸事繁忙。所以太子冒顿穹庐内外的属官、仆妇、侍女、侍卫、随从及一应杂役人员的选择、任用、升迁、惩罚等事,全由呼衍尼特克老人调配。太子年幼、无权但位重,因此还有一位卫士长。老爷爷对他总是直呼其名:呼兰斯逐若。这位侍卫长是尽职尽责的,可是冒顿不喜欢,他需要一个玩伴。无奈,老人呼衍尼特克把孙子呼衍乔鞮带了来。他比冒顿大两三岁。没承想这两个孩子投缘,一见如故,竟玩得形影不离了。他们都跟随卫士长习练武艺。小男孩喜欢舞刀弄棒,比着学,比着练,花拳绣腿,还有点模样。

他们的穹庐都扎在冒顿的大穹庐的附近。他曾经随着父亲去参加祭天仪式的大会,随父亲去的人特别多,他的那些侍卫、仆从和侍女就都随在他和老爷爷的左右和身后。在举行祭天仪式的大草原上已经有很多很大的穹庐,每座大穹庐的周围都有小些的穹庐和无数的军帐。当然还有更多的无法数得过来的马匹。

在举行仪式的那天,人人都向父亲礼拜,贡献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听明白了,父亲是部落联盟的大酋长、大单于,母亲则是大阏氏。许多他见过的人见到他时也向他屈臂扶胸施礼,甚至也送给他一些礼物。他不知应当怎样回敬他们。这时每天都跟随他,甚至在他睡觉时都守在他身边的老爷爷告诉他:在人们向他这个小孩行礼时,他也应当把右手屈向左胸以示答礼。

后来,他懂了,也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了:“撑犁孤涂单于”的太子。而且这时他也已经有了一把佩剑,虽然很小,也不锋利,但非常精美,还有一张弓和十支箭。老爷爷看着他在侍卫长的教导下开始有点用心习武了。其实老爷爷看得明白:因为乔鞮认真,冒顿才认真起来。一匹半岁多一点儿的紫色的马驹子是他的好朋友。当然在他的马厩里还有许多匹大马和小马,不过最喜欢的却是这匹,因为它是他的一个梦——骑马走遍天下。

呼衍乔鞮也有自己喜欢的小马。

但是童年不会永驻,欢乐不能久长。

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年离他而去。因为母亲的病逝,欢乐也与他道别。虽然他身边的人凭他驱策,唯命是从,专以讨他欢心为务,但是没有了母亲,任凭怎样他都乐不起来,尽管母亲在世时并不总在他的身旁,母亲去世后并没有改变他眼前的生活状态。但母子亲情是任什么人、事、物都不能取代的。

唯有时间可以抚平这一切!

历史没有记载冒顿的生年,甚至也无法找到与其生年相关的比对材料。从立传的角度而言,这恐怕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但作为单于,他在位的年代——公元前209—前174年——却是精确无误的。那么根据史载其行状,和铸造一位历史伟人所需要的时代的土壤,推断其生年当在公元前236年(秦王政十四年)左右,大约不会完全是子虚乌有。

在母亲死后的头几个月里,冒顿的性情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想母亲,但不是哭哭啼啼,不是失魂落魄,也不是任性胡闹,不听管束,只是比较沉默。人们都会认为他是因为思念母亲,或因失去母爱所致。这是常情,冒顿的变化显然也是由此而来,但不同的是他认真地习武了,也认真地听老爷爷给他讲故事了。习武时,他的侍卫长呼兰斯逐若怎么教,他就怎么学,不多说话。学完了,自己就练,也不多说话。大约是因为他的小伙伴呼衍乔鞮不爱多说话,却只爱练武,所以也影响了他吧。老爷爷讲故事,他认真听,用心听,不论是讲草原上的他的先辈们的故事或传说,他仔细听;就是讲中原人的故事,月氏人的故事,乌孙人的故事,等等,他也仔细听,偶尔听不懂或没弄明白的,他要求再重讲一遍,但也不多说话。这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而言,似乎有些反常,但没有母亲的孩子缺少欢乐,也会因之而早熟一点儿吧。

那一年,他的父亲头曼单于又娶了一个女人作为阏氏。大婚的那几天,大草原似乎欢乐起来了,阴山好像也在跳跃。他却对老爷爷说,想去河水(指黄河)岸边走走。老爷爷没说可与否。可是过了小半天,老爷爷从外边回来,说他已经安排好了,可以去河水岸边。冒顿挂上他的短剑,斜跨上宝弓,系上皮箙。当然这都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弓要小些,箭也短些,皮箙自然也得与其身量相当。一出他的穹庐就看见他的侍卫长及众侍卫包括乔鞮都是全副武装,齐刷刷地立在各自坐骑的旁边,只等到一声令下,便上马出发。

显然老爷爷去请示了头曼单于。

冒顿被扶上了他常骑的黄骠马。那是一匹年岁偏大的马,但还不算老。它特别温驯,善解人意,且善走,非常平稳。他喜欢的那匹小紫骝马就跟在黄骠马身后,只戴上辔头,没备鞍鞯。

河水岸上风很大,天已转凉了,草也开始枯黄了。他带着这支卫队走马射箭,玩儿得还算开心。一般贵胄子弟王子王孙在这种唯我独尊的场合里,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大喊大叫,得意忘形乃是常见的景象,不这样就不能算是开心。而冒顿却仍如晨起习武时那样,认真在练,仔细在学。满意时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已是几个月来少有的开心了。这时一行大雁凌空飞过黄河,他举起自己的弓,搭上了箭,但只比试了一下,并未拉开弓弦便放下了。不知他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射到大雁,还是因为望见大雁南飞而联想到什么了。他凝望多时,直到雁行已远,才信马由缰踟蹰东向。忽然间,他身后的一群侍卫匆匆超越他的马头一字排开拦住迎面过来的一群人,他们衣衫褴褛,扶老携幼,柱杖㧟篮,行动迟缓。一见军旅,慌忙止步,聚成一团,不知所措。

呼衍尼特克懂得中原人的话,他从逃难的人群那里得知:赵国发生了大饥荒,他们的庄稼颗粒无收。逃难的人还告诉他:韩国被秦国灭了,韩王安被俘,说不定已经死了。当冒顿听完这些叙述之后,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似乎感觉到一种不安,甚至是一种躁动。那些穿着破衣褴衫、面色灰绿的人是因为饥饿才是那样可怜的,而韩国被秦消灭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一定更可怕!……

嬴政十七年,即公元前230年,赵国大饥也是这一年,而冒顿约为七岁。早熟的孩童懂得要回避他的父亲再婚的礼仪场合,不会有明确的憎恶其父再婚的意念。

七八岁的儿童,在一般平民百姓人家还只能算是一个贪玩儿的孩子。家境好些的视为珍宝,家境差的要随父母干活儿。贵胄或官宦人家娇生惯养的子弟养尊处优,呼奴使婢,声色犬马,颐指气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也容易沾染顽皮的恶习直到成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冒顿由于过早地失去了母亲,使他的心灵受到极大的无法弥补的创痛。通常失去母爱的儿童也会失去父爱,这往往是从父亲再婚开始的,在有了异母的弟妹时,失爱的状况则会益发加剧。一般家庭如此,豪门大户人家更甚,贵胄帝室往往因此而出现政争,甚至流血。冒顿经历了这一切,但情况却又超出一般想象的复杂和更具特殊性。

从赵国来的逃荒的饥民和从饥民口中传来的韩国被秦国灭亡的消息,可能是极大地激发了这个少年王子的早熟,或者因幼遭母丧使他比同龄的玩伴就早熟一些,在老爷爷的调教下对政事早就有了一些概念,而在这许多消息的刺激下,一下子就有可能产生许多联想。

饥荒意味着饥饿,饥饿意味着死亡。这是怎么产生的?因为天旱还是风雪(他常听到关于大草原不时遭到干旱和风雪之灾,他以自己的经历揣摩他未曾见过的事情)?百姓因为干旱或风雪都死亡了,谁去给国家打仗呢?赵国会因此而亡吗?韩国也是因为饥荒而亡吗?不!韩国是被秦国灭亡的,那么秦国为什么要去灭亡韩国?秦国会不会也来打我们?……

当这一连串的合逻辑或不合逻辑的疑问在这个少年王子的头脑里盘旋时,他的智商也许就要在他的头脑里升华了。但这种升华(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不会稳定。如果没有人能给他提供合理的并且使他能理解的系统的合于逻辑的回答,只要有一点有兴趣的、好玩儿的事情将他从这种思考中引开,那什么智商、什么升华都可能变成莫须有的鬼话,一闪即逝。幸运的是他身边有这样一位对他关爱至深的博古通今的老人能给他解惑释疑。少年冒顿已经把那些天下事、国事、家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装进他那颗长着毛毛头的小脑袋瓜里了。

此后,王翦攻赵,李牧被毁,司马尚被废;赵王被虏;燕太子丹使人刺秦王不成,逃往辽东;等等,都成了呼衍尼特克教导这位少年王子与其玩伴呼衍乔鞮的内容,他使他们不得任意疯玩,而是关心周边各国的事情。少年冒顿,个子长高了,武艺长进了,知识增多了,命运也要发生变化了——父亲头曼单于已经决定将他送到月氏去做质子! GWWCprIUiI4hg5+XXjPu8g6WXqAAkyTn7JCtah+fKhxpHLt9+li/NKZNfdGixn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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