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原到大同(平城)我走了一条曲线,即经忻州、五台山、恒山、应县等地,几天后,在红日衔山的时候,终于到达驻地。
此行加之以前走过的一些地方,使我对山西高原大体上有了一些具体的切身感受。教科书告诉我们,中国黄土高原古地形的基本轮廓是在白垩纪燕山运动以后形成的。吕梁山以东至太行山西麓有许多褶皱断块山岭和断陷盆地。吕梁山、芦牙山、中条山、霍山、系舟山、云中山、五台山、恒山及太行山,均呈北北东走向,主峰海拔都超过2000米,山地下部多为黄土覆盖,构成山西高原。主要的河谷盆地从南到北有运城盆地、临汾盆地、榆社盆地、太原盆地、寿阳盆地、忻县盆地等。这些地方在秦汉以前都覆盖有茂密的森林和竹林。据《诗经》《山海经》等记载,霍山、中条山森林遍布,太行山区淇水流域的竹林在西周时已很著名。但在句注山(衡山山系西端)以北则广布草原和森林,当地居民游牧和畜牧混杂,秦汉之际始有农民垦殖。其中,桑干河流域农业似开发得更早一些。
但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刘邦率众出了雁门关就发现敌踪,并且追踪至楼烦,双方交手,战况似乎还相当激烈。然后是天气骤变,遭遇暴风雪,大寒,士卒冻坏手足指者什二三。这种情况是在出关后三五天之内发生的事情。显然这与十余起的斥候探报的情况不同,而与刘敬的估计相似。那么当时刘邦对此持何态度?作为护军中尉的陈平是什么看法?他向刘邦提出了什么样的建议?军中几位大将持何主张?而在遇到暴风雪,大批士卒受冻伤,出现严重减员情况,却又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怎么会有继续进军甚至强行进军的决定?或者是刘邦君臣发现了敌人的什么重大情资而一致决定追敌并将其置于死地?既然他们的圣君、至高无上的皇帝在军中,我想他们中的众位将军以及他们的智囊,无论是谁也不会、不能、不敢拿刘邦老儿的性命做拼死一搏的赌资吧,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甩掉军中的主力、后续部队、辎重,竟不顾一切主客观的不利条件去冒险呢?
刘邦善赌。在秦末群雄并起及楚汉之间的重大博弈中他虽然经常处于劣势、败势,甚至颓势之中,犹能再起,就在于他不肯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今番是怎么了?
从楼烦到平城(楼烦指宁武北的旧楼烦县,平城指今之大同)直线距离约150公里,合340余汉里(据《中国历代尺度考》,汉一里约为440米),如是宝马良驹,武士强壮,天朗气清,轻骑无阻,一天可达。但天寒地冻,暴雪塞路,人无足粮,饥肠辘辘,马无夜草,举步艰难,朔风逆吹,鬼泣狼嚎,一日行程,三天难达。这又得出现多少冻掉手脚的伤员?是什么东西迫使他们或是吸引他们采取这样近乎丧失理性的不合逻辑的行动呢?
《六韬》有言:“将必上知天道,下知地理,中知人事。”试问此际的刘邦、陈平与身经百战的众将:对此时此地的天、地、人,你们所知有几?
尤其不可解之事:刘邦率其因冻馁而严重减员且无辎重的骑兵部队为什么途经平城而不入?
平城始建于前411年,《水经注》:赵献侯十三年,城平邑。汉置县,为北部都尉驻所。后北魏拓跋始以为都城。未几,于公元398年(天兴元年)在其西七八里处建新平城,即今大同。故城即今古城村。我曾专程去访此村,所见遗址有一段土城墙,其是否属于战国时或秦汉时的遗迹不得而知。历史上所记载的围绕古城的御河尚有河道之状,偶有污水流淌,多见垃圾遍地。访问几位老者,询问旧事,已不甚了了,虽世居于此,沧桑之变,奈之何。但据记载,因其曾为北魏都城,从其残墙遗迹所见,青砖高垒,宽四米多,若能历经两千年的风雨剥蚀尚有可观之处,遥想当年必非等闲了。我曾在太原的深街小巷转悠过,当时我曾注意那些深街小巷多为丁字路,而很少有井字形街道。询问友人方知,这竟是一种军事设施。即防止入城的骑兵顺通衢奔驰,因战马见眼前有高墙便会自动刹住脚步,逃难的市民便可躲得快些。我借此例并非想说当年平城的街道会是如此模样,而是认为自古以来,凡是与游牧民族接壤的边城,防御措施都会比较坚固。
因此,我们可以设想,刘邦率其疲惫之师在快接近某一城池之时,自会派其斥候哨虚探实,远侦近察。当他得知平城无敌,为什么不能进去停下来,让人马都喘口气儿,对伤者嘘嘘寒、问问暖,让自己也能坐下来想一想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做的对还是错?能不能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战术有没有问题,敌人的情况摸得准不准?还可以退一步说:士卒啊,伤兵啊,战马啊,冷啊,热啊,吃啊,穿啊,一切都可以不问,那么问一问你自己那贯胸的箭伤在如此奔波的情况下有没有一点异常的感觉?
可怜的刘邦老儿,他真的是中了邪,鬼迷心窍了!他绕过了平城,蒙着头往火坑里跳!往冰窟窿里钻!
刘邦的事情说不清,陈平的事情也说不清,还有他的那些将军,他们都是历史上的出将入相的名角呀!
那么我们只好换一种思维方式,或者说换个思路:冒顿用了什么魔法,念了什么咒语,使刘邦及其谋臣武将都中了邪?
如果没有魔法,没有咒语,那他用的是什么谋略,抛出了什么样的诱饵,把刘邦及其谋臣武将们一步一步引向了白登山?
冒顿从打刘邦出现在天井关,就用他的谍报系统监视着刘邦的一举一动。在他发现刘邦所率队伍人马有限,而进军步伐却从未放缓,就深感奇怪。铜鞮一战,他的谍员慢了一步,使他惊诧万分。稍后得知,周、樊、滕、灌等人所率轻骑野战之军完全是在其身后活动,因其从不在一地停留,使其谍报员无力跟踪,无法预测。冒顿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只顾向前,忽略了背后,使之领略了汉军的威风。他趁汉军铜鞮的短暂的休整期间,认真检讨了铜鞮之战的得失。他明白了韩王信不是刘邦的对手,但韩王信或其残军对他仍然有用,可借韩王信的败军遮掩汉军的耳目,自己从容部署和调遣军队,尤其是调遣刘邦的军队!当然他要吸取铜鞮的教训,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冒顿所带兵马不多,全部分散为小股,夜行昼伏,从晋阳蒸发了。悄然穿过雁门关之后立即避开大路,其中一部分在楼烦待命,让曼丘臣、王黄等韩王信余部引诱汉军。汉军本来就在寻找他们以及匈奴人,于是在楼烦就铺开了战场。吉人自有天相。楼烦战场刚一铺开,老天就飘来雪花。随后北风劲吹,大雪变成暴雪,这对于汉军而言是从未见过的天灾,而对于匈奴人来说是习以为常的瑞雪,意味着来年草场的丰收。当然冒顿还顾不得明年牧草的长势,他只是乐见眼前的雪势。这雪势使汉军的将士(也包括刘邦在内)睁不开眼睛,辨不出方向,找不着道路,不能坐下来喘口气儿埋锅造饭,更不敢躺下来打个盹儿;进不得,退不得,走不得,停不得;打不着敌人,追不上敌人,想看见敌人是个什么样却看不见,想甩开敌人走自己的路,敌人却就在你眼前晃,专门叫你“追穷寇”。
这雪势是冒顿求之不得却来之非常及时的良机与利器。他的人马习惯了风与雪,备用马匹带足了给养:将士有肉干奶酪可以充饥,战马有菽粟代作草料,伸出舌头就能舔到雪花。他命令士卒在汉军前头神出鬼没,不弃不离,引着他们走。这还显示他的仁德之心:他告诉其麾下:不能让汉兵停下脚步,那会冻死他们的。所以每当汉兵因为失去匈奴人的踪影在原地打磨时,就会出现匈奴士卒的影子或者是稀奇古怪的叫声。这也许就是冒顿对刘邦所施的魔法或是念的咒语吧!
总之,在楼烦双方刚一交手,刘邦就已经陷入了被动的局面。在刘邦还没看清对方的真面目时,暴风雪就开始了。它来得那样及时,就像是按冒顿的意志被呼唤来的。它使冒顿省去许多周折,不必隐藏,不必迂回,不必等待,也不必刺激。这也许就是刘邦过平城而不入的原因吧!因为在朦胧的风雪中,所有搜集到的用来判断敌情的资讯都被风雪包裹着,使他无法做出明智的决策。他只是估摸着,敌人的兵力不会比他多,他知道自己在雪中挣扎极端困难,但对方显然也是在苦苦挣扎。他知道各将麾下减员情况严重,但也明白万不可在暴风雪中止步不前,否则就是冻馁而死。既然双方都在做最后的挣扎,最后可比的就是毅力,就是一口气,谁呼吸到最后,谁就是笑在最后。因此,只要能看见敌踪,能咬住他的尾巴,就不能松口,就不能停步!
雪停了,风止了,但是夜却降临了。这真是个漆黑的暗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乌云把一切散光的东西全都包裹起来了,但更重要、更可怕的是敌人的影子也被包裹起来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有的人稍不小心,一转身或一迈步便掉进雪窝里,掉到坡坎下,有的人大哭小叫了。后来传下话来:大家都不要动,要挤成团儿,不许坐下,不许打瞌睡,不许说话,牵住马缰绳,叫马匹给大家挡住风寒……
命令下得轻巧,谁不许谁打瞌睡?眼未闭,人已死,你还不叫他“打瞌睡”吗?不叫人打瞌睡,可是那马儿也会打瞌睡呀!却说那发出不准打瞌睡的人自己会不会打瞌睡呢?
当乌云消散,晨曦微露,霞光初染,而寒气更加逼人的时候,不知是因为饿马躁动,还是有人突然倒下,或是其他什么响动,终于使一些人先醒过来。在醒过来的人中偶然间注意到不远处的异常的情景时,起先或以为自己是睡眼惺忪,揉了揉,定睛细看,不禁惊叫了起来。惊醒的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不敢声张,但众人倒吸冷气之声却几如风吼,且连续不断。
显然,除了不再醒来的人们之外,包括刘邦在内的所有人员都为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吓傻了!
在那距他们不足一箭之地,即白登台的西面和南面的半坡上布满了匈奴的军队。他们无法知道这些骑兵是什么时候集结的而且怎么会到了他们鼻子底下他们都没听到声响?人们在惊愕中却都把手中的武器握得紧紧的。大概过度的精神紧张都汇聚在手指上,这时恐怕都已忘记手指已经冻僵了。被围在核心的刘邦和陈平以及几位大将借着已经升起的霞光,看见山下的军队竟是那样的整齐与剽悍吃惊不已,可是再稍一定睛,发现那些马匹一排排一对对竟是分色竖立,无一杂乱。而自家的人马除了惊恐之外就只剩下狼狈了。他们无法估量山下能有多少骑兵,它让人眼晕得就像面对一片汪洋,但他们所见仅是西南两面。西面离他们最近,强弓可以射到,稍一挺进,硬弩也能穿透衣裳。这时有人注意到东面和北面,并急向刘邦等人示意。他们扭头看去,竟然未见兵马,甚至也不见有军旗。只见一片起伏如波如浪覆盖着白雪的丘陵。陈平立即示意并随一侍卫挤出人群去看个究竟。
原来这是一片丘陵地,东起参合,南近平城,西即白登山,北至张皋,中间有长城穿过。这里没有一座高山,没有一块平原,没有一条河流,也没有一块谷地,一个小山包站不得一匹马,说它像乱葬死人的坟丘吧,那里怕从来都没有人光顾。春季里野花在蓬乱的黄草中挣扎着探出头来;到了夏季荆棘丛生,横七竖八,争天夺地,蛇鼠出没,豺狐怯步;秋天一到,枝残叶败,枯黄零落;入冬雪飘掩盖住那丑陋的模样,却更流露出一派恐怖的肃杀之气。如果有谁误闯进去,每一步都是陷阱。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条件下生成这样一块荒野。它南缘有几座死火山,难道洪荒时代的火山喷发,是造成这块荒野的原因吗?
我假想陈平在悄悄溜回刘邦身边时,他自然会如实地告诉他:那里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线生路!
日上三竿,天已大白。
冒顿没有发出进攻的命令,每队骑兵均用一色战马,气势恢宏威武的队形纹丝不动。
太阳节节蹿升,寒风阵阵,军旗猎猎。
冒顿仍然没有发出任何一种行动的命令,每队马色不同的骑兵也仍然纹丝不动。显然这展示出另类的训练有素的队伍。
刘邦、陈平、周勃、樊哙、夏侯婴、灌婴等及其麾下所有将士应该说他们都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个处境很独特。首先是他们占据的这个白登台,总计没有现在的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我想不出他们当初是怎么就登上了这个白登台,因为它只在西南端有一条可容一人一骑上来的小路。小路很长很长,怕有两里左右,多半段是山脊,其余则是傍山而行,忽在山左忽在山右。这块平台,充其量能容得下多少人和马?那就是刘邦在白登山被围的全部。他们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登上了这块台地?如今这块台地作为古战场遗址,竖起了一座高约4米,宽约1.5米,厚约半米的纪念碑供人凭吊。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瞻仰一番。
现在他们已经明白了这样一个现实:东北两面,他们无路可走!走,就是自杀!南面一条山脊小路,冲,鲜血能把小路冲断却冲不开敌人的骑兵!西面开阔的坡地,两军对比,是一比十,还是一比百?一边是饥寒交迫、冻馁受伤的人马,能交手吗?
刘邦问计于陈平。
陈平又教他使美人计!
这样的“小说家言”能够进入史书吗?
战、守、死、降、走,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明确意识到的几种措施,而且每一种结果几乎都是无条件的。
战,完全不对称。守,亦然!
死,田横死得壮烈,他的五百壮士死得也壮烈。这会上史书的,但……
降,也会上史书的。但留得青山在,史或可改写,譬如换成“和”字……
一般情况下,不降不和不战不守,选择走(退、逃、散、溃)也算一条生路,但在白登台上,这些条件都不具备,尽管北东两面冒顿根本未予布防,因不能也无须。
但是冒顿何意?他一不发兵进攻,二不施威逼降。难道要活活困死被围之人?
陈平观阵良久,他向刘邦建言:他愿下山与敌和谈,至少也可以探出冒顿的意图。
陈平踩着表面已经冻硬的厚雪步行下山,腰上未悬宝剑,身后没有随从,身体虽虚,步履维艰,但其步伐很稳,腰背挺得很直。陈平本是一位美男子。如今孤零零地走在雪地里,有时不免深一脚浅一脚,偶现趔趄之态,但在山上山下万目睽视之中,他尽最大的努力把自己显示得威武些,再威武些……
骑着白马,身披曳地的雪白的白披风,戴着白狐皮帽子的冒顿侧耳听着身边人报告来者的身份。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大概是因为和他的估计相同。
……
我不能为这次会晤做任何细节性的表述或描绘,因为那样就纯属虚构了。
但我要强调的是白登台作为一次战役性会聚的地方,双方所能动员的兵力和在这个具体的地方所能容纳的兵力是有限的,而一个偶然的因素——暴风雪是绝对不容忽视的。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由于气候的原因通常是不在冬季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的。因为他们行军作战不靠后勤补给,战士们只备些牛肉干放在羊皮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战马则靠草原上的牧草。大规模军事行动包括迁徙在内,其家属及财产——牛羊犬马随军而行,但保持偌大的距离。然而在冬季,这样的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万不得已的军事行动只能依靠轻骑。史书上所记载的“四十万”或“三十余万”的“控弦之士”不可能是这次战役所动员的兵员的数额。匈奴在冒顿时代接近鼎盛时期,人口总数在二百万左右,其中包括他所征服或归服的许多民族或部族。以五口之家出一名壮丁计算,“四十万控弦之士”也只是理论上的数字而已。拿理论上的兵员数额作为一次战役的参战人数是错误的。
刘邦在“平城之战”中从起因到战事的发展与变化都表明他准备不足,资讯有误,情报不明,判断失准,因而不仅在最初的决策上出现错误,在事态发展过程中则出现了更大错误。而天公不作美,出现暴风雪这样偶然性的异常条件,终于将其逼进了绝地。
然而冒顿是清醒的、明智的。他不让自己为小胜而冲昏头脑,没有因偶然的机遇而改变其长远的战略思考。因此使他在关键性的时刻做出了关键性的决定!
他对刘邦君臣将佐在秦末动乱和楚汉战争中的表现,其认识如果说是理性的而且是依据传资而判断的,那么铜鞮之战,特别是周勃等将军的千里奔袭,使他具体地认识了这位帝王与其将佐的品格,他相信也希望若能与一个强大而稳定的汉帝国保持一种相对稳定和发展互市的关系,对匈奴的稳定与发展是非常有利的。因为来自北方草原的压力使他不敢小觑,他不能使自己腹背受敌。
眼前的刘邦处境艰难,但这只是天助他冒顿小计得施。如果乘其危,灭其军,擒其人或许不难,但后果是什么?而观其在此极度困厄之时,面对他这样的军容,全军上下竟无一丝恐惧与惊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度?他气冲斗牛,蔑视死亡,直面强者,不卑不亢的心态是令人尊敬的,所以他不能下令进攻,不能逼其投降,如果愿意谈判,他愿以礼待之。
白登之围解了。
一场箭在弦上的冲突化为了布帛。
刘邦在路过广武的时候,亲去牢房接出了刘敬,深以当初骂他“以舌得官,妄沮我军”的“齐虏”为欠,后派他为与匈奴进行和平谈判的使者。
山高人为峰。冒顿像一座无形的丰碑矗立在阴山上,在漠北的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