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资料能够表明韩王信在叛降匈奴冒顿单于之后是出于什么动机、什么计划、什么条件、什么原因使他出兵占据了铜鞮这座县城。如果从一般的意义上说,即从一个背叛旧主或旧的同盟者而投靠新的主子或新的同盟者,首要的动机当然是保存自己和发展自己,即安全,壮大,取得更大利益。当然这要有一个条件:新主子或新盟友的支持与保证,同时自己也要对新主子或新盟友做出支持与保证,因之而决定攻防战守之策。但铜鞮似乎不可能是攻防战守的首选要地。它不具备这种要地的条件,即不具有军事上的战略意义。从经济上说,这里不是富庶的地方,当地没有什么特殊的丰富的战略物资,也无富商巨贾,人口也不很多。若从政治上说,是冒顿对他有某种制约还是与之有某种特殊约定,无从说起。
不管怎么说,这场并非遭遇战的战役毕竟在这里发生了,应该不是毫无原因的。因此有必要把这里稍作一番巡视,看看能否发现一些什么东西。
铜鞮故城在今沁县南,有铜鞮水从故城北径流而来,《水经注》:“城在水南山中,晋大夫羊舌赤铜鞮伯华之邑也。”又谓:铜鞮水“东迳故城北,城在山阜之上,下临岫壑,东西北三面,岨袤二里,世谓之断梁城,即故县让虒亭”。“又东南流,迳顷城西,即县之下虒聚。”按《中国历史地图集》清楚标明在铜鞮故城东南的铜鞮水两岸有这么两座小城如我们今天所说的卫星城,它们扼住渡口两端,形成拱卫之势。《左传·成公九年、襄公三十一年、昭公二十八年》载:铜鞮有晋侯的离宫,“今铜鞮之宫数里”,也曾是乐霄大夫的采邑(邑长称大夫)。因此可以说,建筑在山阜之上的铜鞮城,既是一座巨大的城堡,也是国君及地方官员的御苑花园。作为城堡,它凭借险峻的山势,三面环水的护持和卫城(上虒亭和下虒聚)的扼守,可谓“固若金汤”。取名铜鞮不知是否有此含义。(按:鞮字本指兽皮做的靴鞋,铜是中条山的最重要的矿产资源。)而这里本是白翟、赤翟或说戎狄的游牧之地,有条戎、奔戎、茅戎、潞戎等部族长期在此活动,故此才有铜鞮之名。而作为离宫别院或大夫采邑,自然还必须具备如画的风景和宜人的气候之类的一些条件。因此我们对此也应多予以一些关注,特别是后者,它是不以人们的意志而转移的。
位于华山和太行山之间的中条山呈北东走向,屹立于晋南地区。其南坡缓顷,下临黄河谷地,北坡陡峭,直面运城盆地。中条山至今都是山西树种最多的林区,分布有暖湿性的植被,以栎类为主的落叶阔叶杂木棣棠及油松林等,还有一些珍贵的树种如杜仲、黑椋子和漆树等。现在还有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有人还指出,这里也曾经有过大面积的毛竹林,迄今中条山南毛竹仍然生长良好。这是延伸到北方最远的南方树种。中条山的东段称历山、析城山,东接太行山。历山、析城山北接太岳山,今称霍山。山岭多呈北北东走向,有许多褶皱断块和断陷盆地。为太行山、太岳山及中条山所环绕的晋东南高原亚区,山间多小盆地,如黎城、长治、晋城、阳城、垣曲等。它们受沁水、浊漳水等河流的滋润,成为中国远古文化的发达区。西周初,周成王封其弟叔虞于山西,先称唐,后改称晋。春秋时期,晋为黄河流域的强大国家。晋侯在铜鞮山兴建规模庞大的离宫别院自然不足为奇。
如果我们从上述的历史背景和宏观的地理环境来看背叛汉帝刘邦的韩王信,他从马邑进入雁门却不占据有利地形,扼守要塞;攻击太原却不占据太原,做战略布局;他本应沿汾水循通衢大道南下,但却一头扎进了铜鞮的古城堡里。
这是根据什么逻辑采取的措施呢?
首先我们可不可以做这样一种推断: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更深知皇帝刘邦的军事实力;他对刘邦心存感激之情,不想也无力与刘邦作殊死的决战,同时也不甘心做外族人的马前卒甚或是走狗、帮凶,但形势迫人。他有所犹豫,因而有预留后步之想。
做此推测的根据:在秦末群雄并起的大起义中,他与首义之雄不搭界,在旧韩国的贵族中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孽孙”,在冲锋陷阵的战场上他的战功有限。他之所以能裂土封王,全是刘邦的提拔和恩宠。他有负于刘邦(曾投降项羽)而刘邦未作计较。他唯一愤怨的是刘邦夺其颍川的封国,但毕竟未褫夺其王位,只是夺地而已。他此番在马邑投降匈奴实因兵力不济,并非初衷。他受匈奴单于驱策,却不愿在咽喉要害之地与旧时并肩作战的朋友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想在名城大都占据有利地位以扩充自己的地盘和势力,因为他深知那样做会使自己成为一块砧板上的肥肉而受两大势力的强劲切割。他如果沿着汾河的通衢大道南下,选一处要津,摆开阵势以阻击汉军,那会以逸待劳,稳操胜券。韩王信以常情估量和判断,汉帝国的军队如果反击他和匈奴共谋反汉,大军从长安出发,最便捷、最通畅、补给也最方便的大道就是沿渭水到蒲津渡河,沿汾河河谷而上,经平阳直抵太原。秦晋交好走这条路,秦晋之战走这条路,秦与赵之战也走的是这条路。这是兵家必争之路,但他却让开了这条大路。这从后来他与柴武通欵可以看出一点端倪。当然他也深知自己的背叛行为罪不容诛,只能一死了之,而其子孙最后都归汉,或可为一证。另:铜鞮战后,曼丘臣另立赵利似也表现出信麾下对其不满之心。
他对投降匈奴心有不甘也心存疑虑。他一头扎进铜鞮古堡是避实就虚。他派出的间谍密探、斥候远哨,不论是长安的,还是蒲津的,都还没有大军行动的信息。他躲在铜鞮古堡之中,希望在未来的时日里,能避开与汉军的正面冲突,又能远离匈奴单于的颐使。只要他能稳住这块山坳中的一片沃土,静观匈汉两家的鏖战,说不定还会有个转圜之机,永在这里称王于愿足矣!
但兵行诡道,兵不厌诈,胜负从来不是一厢情愿之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存亡判在呼吸之间,密谋则在不言之中。谁说得准?何况战争胜负还有更多制约因素,其中包括纯属偶然的意外因素在内。对这些莫须有的问题我们不做无谓的虚拟与推测。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的情况是这次铜鞮之战爆发的速度和结束的速度之快都是韩王信所始料未及的。
初,韩王信在马邑遭匈奴单于冒顿围困,朝廷因边塞路远,并未发兵救助。韩王信心存怨怼而数次遣使匈奴请求和解。史书谓“汉发兵救之”,但都未说清哪位将军率多少人马从何时何地出发,到达何地,是否与敌交战,等等,却都说明汉朝廷派使者对韩王信向匈奴求和的谴责。
这种含糊的叙述有没有隐情?或者是因史官的疏忽而漏笔?从当时的情形看,如朝廷从长安发兵,有远水难救近火之虞。若能就近派兵则立马可以奏效。史谓“汉发兵救之”,显然是采取了行动,但未奏效。那么派谁救助?具体情况如何?显然非隐情则疏失,二者有一。
汉六年(公元前201年),刘邦在洛阳徙封韩王信于晋阳时,他还封了一位代王。《汉书·高帝纪》:“壬子,以云中、雁门、代郡五十三县,立兄宜信侯喜为代王。”如果代王刘喜是员干将,出兵支援韩王信,匈奴便不至于那样骄狂。史无刘喜援信之笔,信无援,情急,而向匈奴求和。若果真如此,罪不全在韩王信。《史记》则谓“仲(即喜)弃国亡——废以为合阳侯”。《汉书》谓“平城战后,刘邦已撤军,匈奴继续攻代,喜弃国”。于此可见,韩王信在马邑被匈奴围困时,代王喜畏葸不前,拒上命,而史隐之。如果这种推论大致符合历史面目的话,刘喜有贻误战机之罪,后去王号赦为合阳侯,当是因此也。
没有资料表明韩王信降匈奴的具体情况,但从他还保留王位,仍然在独立指挥他的军队,相应的也必然还保留一定的地域归其统治,等等,则表明他投降匈奴是有条件的。这些是他还对汉帝心存转圜期望或说幻想的依据。因为他向冒顿求和是迫不得已,双方各有苦衷,一旦风向变化,改旗易帜,杯酒交欢,重叙旧好,是政治家们人人都会做的戏码呀!但当他在晋侯的已经相当残破的离宫别院里喝着闷酒的时候突然得知汉军已经进驻长子县时,他定会感到十分惊愕,甚至是迷惑不解。当初他请求救兵时,朝廷何其姗姗,如今却又何其猎猎!他们是从长安来的?主将是谁?多少人马?难道刘邦也来了?他的间谍、斥候、哨探不是说朝廷没有动静吗?他命令大将王喜立即弄清这些问题。
兵家横行一世,最怕的就是打糊涂仗!《孙子》有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韩王信也是按这个原则行事的。但他“动”则有人掣肘于旁,扯腿于侧,遮挡于前,击背于后,使其无所措手足。初,在马邑被敌时,他想攻,结果四面被围;他请救兵,结果路远难达;向敌求和时,敌迫其降;他或想采取拖延策略,以待援军,但只闻楼梯响——信使传报:援军即到,却始终未见踪影;敌军围困益亟,他已有粮绝之迫了,但敌人却突然放宽要求,答应他所提出的条件,继续为王,保留全部领地,独立统军指挥作战;当然也得接受对方的条件:共同反汉。他不明原委,他的情报系统失灵(这当然难怪他,在被包围的情况下,全靠口耳相传的情报就不通了),便只有自踏陷阱了。
这时首先由正面迎敌的王喜将军传来一个令韩王信震撼的消息:御驾亲征。韩王信不是草莽之辈,他的耳报神没有给他探来他所需要的消息,肯定是因为刘邦把消息封锁得太严的缘故,他同时也会意识到刘邦是把他与臧荼等量齐观了。他不明白的是自己怎样也得不到朝廷的消息,而自己的行踪却为朝廷所知悉。他在铜鞮落脚不久,汉帝就从天井关杀过来了,难道他也得落个臧荼的下场吗?他大约会骤然感到心动过速的。他很想知道或者也许大概其地料到,随刘邦亲征的主要将领大概还是周勃、樊哙、夏侯婴、灌婴等人吧!有他们就必然还有陈平!他想要准确地知道他料得准不准。若果真是他们,他怕逃命都来不及了;若不是他们,他还有希望。
也许就在他急切地等待来报有关汉军的真切的具体的详细消息时,他的主要的谋臣与大将曼丘臣、王黄等人迈着匆忙的脚步和相伴而生的惊慌的喘息声齐集他的面前,他们带来了更加令人心慌意乱的消息:在铜鞮的西北已经有汉军包抄过来,铜鞮怕是要被包围了。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曼丘臣、王黄等人七嘴八舌要求韩王信立即撤走。韩王信犹豫不决。他在等待王喜将军。也许他在私心里还有一点幻想,心存一丝侥幸,生出一线希望,或者还有一点点贪婪。他大约还觉得自己本来并不想背叛刘邦,只是迫不得已罢了。皇上如果能原谅自己,不还有一条生路吗?再说他真的喜欢上这座古老的离宫别院了,虽然残破,终老一生也足矣!
但是突然一个大呼小叫的报子闯了进来:王喜将军被周勃给杀了!汉军从西北边冲上来了!
韩王信的宫殿立即变成了蜂子窝——一片嗡嗡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