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末,我和一位画家朋友游历洛阳,登北邙,顺便踏上孟津黄河大桥。当时桥上车辆不多,行人更少。我们商得护桥卫兵的同意(他是用电话请示了上级的),不仅允许那位画家朋友在桥上写生,还允许我们拍摄了许多照片。
目测这座大桥不计引桥长150~200米之间,宽有四车道和两侧的步行便道,俯视水面有40~50米的距离。时值立冬前后,水面宽度不足桥长的一半,尚未结冰。下游远处停泊几艘木船,未见航标或码头之类的设施。水流平稳,色泽浑黄。四周宁静得仿佛能听到宁静的声音,譬如我们呼吸的声音。
俯视大河上下,我们无法分辨出哪块河段是昔日的渡口。当然若到岸边去访问乡亲,尤其是艄公老大,认真踏访,准能找出一些眉目,但这无关紧要。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水涨水落,船大船小,季节变化,船多船少,浪随风起,舵由人操,改朝换代,星转斗移,一切均在变化之中,变化之中又隐含着规律。只知道这一带是渡口就行了。古往今来的任何人想要在这里渡河那就随遇而安,因势利导罢了。这里是周武王两次渡河会盟之地,古时称作盟津。他第一次伐纣,不期而会盟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而武王却曰“未可”,皆因一条白鱼跃进王舟之中而止伐纣之师。居二年又于盟津渡河会盟,作《太誓》,“行天罚”。他一战成功,商七庙尽隳。
兵行诡道。兵贵神速。
之所以认定刘邦不会选择秦晋之间的惯常通道,即从有河桥的蒲津入晋东行,不仅因为有中条山和太岳山两条山系的千山万壑的阻隔,使其千军万马及后勤运输难以畅行,更因为那里的民气不顺。自商周以来,直至春秋战国,中条山、太岳山、铜鞮山多为戎狄游牧民族的游牧之地。晋人与之交融甚深,战国时期韩赵魏势力渐长,在防卫北方匈奴入侵问题上,因利害攸关,尚能相互依存。秦虽一统,但恩泽未施,却已兵联祸结。刘汉肇兴,恩泽未达远郡,叛军已捷足先登。刘邦与其谋士们何等聪明,焉敢逆风远涉?据此推论,刘邦在决定自将亲征时,就会发出羽檄。他可从豫州刺史部、兖州刺史部或冀州刺史部的他的子侄及兄弟们的王国中抽调部分兵力,也可从异姓的几个王国中抽调部分兵力,当然也可从河内郡或河南郡等地方抽调一些兵员。这些兵力都距洛阳不远,都是他的家乡子弟兵,也是他用兵最多的地方。但他不会贸然调动这些兵力,千兵易得,一将难求。同时,不会让多股兵力挤在一个渡口上等着排队或抢船渡河,就如一个精明的主妇不会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草篮子里一样。他另有兵员和将领可用。
我在猜想刘邦此次向上党进军不曾在洛阳停留。如果他要在洛阳停留,车驾进入洛阳,久已无人居住的洛阳南宫以及洛阳的地方官员、城中百姓、周边的地方官员及诸侯们必有一番大动员、大整饬、大仪式,劳民伤财、耗时费力不说,也无异于是向敌方通风报信:我刘邦要带举国的兵力来打你们了,小子们撅起屁股来等着挨揍吧!我做这样的猜想不是没根据的。从他后来的行军作战状况可以证明这一点。因此刘邦很可能在抵达函谷关的途中,依靠信使们传来各路兵马运动状况的信息,得知他们先期抵达的地点以及盟津渡口征集渡船的情况,他督促随带的亲军避开通向洛阳的大路,从间道直奔盟津。渡河之后,依据斥候传来的信息,便急向太行山的一个重要关隘——天井关进军了。
天井关亦称太行关,是太行八陉之中的第二陉。这里也是太行山脉的起始之地。在孟津渡口过河便见太行在半天,如黑云然。《水经注》言:“仲尼临河而叹曰:丘之不济,命也。”晋人曾于太行岭南为之立庙谓之为“回辕处也”。岭上有井,井北有关,故谓之天井关。所谓的“井”是指山岭四面壁立,有如天井了。《水经注》引刘歆《遂初赋》曰:“驰太行之险,入天井之高关。”入关的百余里即是泫民(今之高平)。其地有省冤谷,东西南北各60步,即秦将白起坑赵兵四十万之众的地方。《水经注》引《上党记》曰:“长平城在郡之南,秦垒在城西,二军共食流水涧,相去五里。秦坑赵众,收头颅,筑台于垒中,因山为台,崔嵬皆起,今仍号曰白起台。城之左右,沿山亘隰,南北五十余里,东西二十余里,悉秦赵故垒,遗壁犹存焉。”
假设刘邦确如所言从天井关入晋,他必然会看到以头颅垒的白起台。他会有何感想?他起于草莽,习于市井,身经百战,而百战不佳。他懂得战争的残酷性,更知道伤残之痛。他盼望能给天下苍生带来和平和休养生息的环境,但更明白必须以战止战的道理。用四十万头颅筑起的壁垒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我想他大约是求战心切,止战心决!他真不忍心再看一眼白起台,再听一遍那被用来修砌秦垒的几十万颗头颅所发出的无声的怒吼!
从长平秦垒到铜鞮县按今里程直线距离130公里左右。但这里山路崎岖,水系丰富,四处覆盖有茂密的森林和竹林。过长平即沿绝水北上,直至绝水源头,山路更加险峻。但几经峰回路转,已抵潞安盆地西南长(zhǎng)子县,浊漳水则在其城南流过。按行军作战的常规,大战在即,大营自是戒备森严,何况这是御驾亲征,更不可稍有疏忽。大营中将帅云集,各路斥候、远哨、探马纷至沓来出出进进,营中士卒磨枪拭刃,觱篥声断,号令频传,战马嘶鸣。上上下下,均处整装待发之势,辕门内外,一片肃杀之气。
长子县属上党郡,为郡治所在地。其西有鹿谷山,是浊漳水的源头。这里虽然地势复杂,但气候温和。以“小竹细笋,被于山渚,蒙笼拔密,奇为翳荟”之词描绘其初冬景色犹不为过。《水经注》谓浊漳水有三源同出一山:“左则阳泉水注之,右则散盖水入焉,三源同出一山,但以南北为别耳。”因此这一地区城邑聚落异常密集,历史久远,且多与戎狄相关。《水经注》《括地志辑校》多有记载。上党郡的潞县,史称“本赤翟地”。翟,《史记·匈奴列传》谓翟“号曰赤翟白翟”。屯留本赤翟留吁国。铜鞮亦然。
当此际,刘邦果如上述在长子扎营驻跸,他不能十分张扬,却需十分森然。他最关心的是有关铜鞮的讯息和所调集的几路人马是否都已到达指定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