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后元二年(前142年),卫青十二岁,在山中与郑宽牧羊已有四年。春天的一日,郑宽对卫青说:“青儿,我想去甘泉看望我的老长官辛云,你愿意与我同去否?”
卫青高兴地说:“宽叔,是骑马去吗?当然愿意。”
“骑马去。”郑宽说,“到甘泉路途遥远,在云阳县(今陕西淳化县)呢,得骑马去。”
“那家里的羊怎么办呢?”卫青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郑宽说:“好办。我已与附近马场的朋友说好,请他们来人帮我照顾一阵子羊群,我们回来后送他们十只羊作为报偿。”
卫青从心里佩服宽叔为人大方,上次为了给自己置办矮马,就用了三十只羊。
郑宽骑着大枣,卫青骑着小白(矮马,卫青起的名字),出发往甘泉探辛云。先是翻过吕梁山脉,从东麓上山梁有一段甚为陡峭,马不能骑,只能牵着走。差不多用了三天的时间,到了西麓山下,往西再走一小截便是河水(今黄河),河水乃北方第一大河,由无数大大小小的支流汇聚而成,关中八水、洛水(今洛河)和河东的汾水(今汾河)都是它的支流。河水河面宽阔,水深岸陡,奔腾不息。千里河水经由千尺河面竟逐步收束为不及百尺,到了壶口,滔滔水流汇聚成巨大的瀑布、激流,争先恐后、义无反顾地冲入巨型石壶中,致波涛翻滚,水雾蒸腾,咆哮声震耳欲聋。卫青第一次看到壶口瀑布,被其磅礴气势惊住了、震住了,他觉得那是一种上天赋予的不可阻挡的神奇力量。他喜欢这种力量,舍不得离开。郑宽一再催促,说再不走就赶不上渡船,天黑前过不了河水,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挪开脚步。
沿河向下游走了好长一段,到达滩平水缓的一个渡口,船工用羊皮筏子将人和马分别渡过去。上岸后天已黑了,找到渡口的驿站歇息。晚上在驿站,卫青无论如何亦不能入睡,眼前总是闪现壶口瀑布的翻滚,耳中总是那不停的咆哮,兴奋不已,辗转反侧。
郑宽似乎也看出卫青的兴奋劲,觉得这孩子可能真的不简单,真如上次回县城见叔父时,叔父告诉他的郑季曾为卫青占卜的事,自言自语道:“说不准真是将星下凡呢!”
卫青听到郑宽说话,问道:“宽叔说甚?”
郑宽答:“没啥,没啥。”
二人渡过河水后,自是一路向西南方向,快马加鞭,四日后便到了云阳县。云阳县地处长安以北,离长安约二百里,仍属京辅之地。云阳县西北的甘泉山上,秦朝时建有林光宫,汉时改称甘泉宫。甘泉宫乃汉朝皇帝行宫,皇帝时常要来此避暑或祭天。
到达云阳县的次日,郑宽领着卫青,上了甘泉山,到达甘泉宫外面。卫青看甘泉宫,宫墙高筑,宫门威武,宫阙嵯峨,楼观耸峙,不禁啧啧称奇,对郑宽说道:“宽叔,这甘泉宫如此雄壮,比平阳侯府大了许多,围着走一圈怕有好几里吧?”
郑宽笑了:“这是天子的行宫,是皇帝陛下常来居住的所在,侯府怎能与之相比?听人说,周围要达到十几里呢。”
“啊!”卫青第一次见到皇宫,哪里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庞大的院落,继续问道:“皇帝住的地方,里面肯定是金碧辉煌,比平阳侯住的地方更华丽吧?”
“那是当然。”郑宽并未进去过,只是想象而已。
“宽叔,您不是说要探视辛云老长官吗,为何要来甘泉宫?”卫青有些好奇。
郑宽说:“辛云就在甘泉宫。”
卫青问:“他在甘泉宫供职?”
“非也。在甘泉宫服刑,他是甘泉宫的囚徒。”郑宽解释道,“甘泉宫一侧有个去处叫甘泉居室,实际是个狱所,关着一些刑徒,这些刑徒原本都是朝廷大臣、将校军官或其家属,犯了罪,被关于此,服苦役。辛云就被关在这里。”
卫青沉默了。
郑宽带着卫青,寻到甘泉宫西侧的一个院落,高墙,戒备森严。郑宽向门口持械值守的卫士说明了来意后,和卫青一起走进小门,被一名卫士领着,经过一段长廊,到了一排坚固的监舍,一名看守打开其中一间,郑宽、卫青进去后,看到了被单独关押的辛云。辛云虽然不是十分高大,但很壮实,光溜溜的头颅,满脸的长长胡须,脖子上锁着铁圈,席地而坐,靠着墙壁。看见郑宽进来,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抓住郑宽的手说道:“宽老弟,你可来看我了!自从我被关在这里,从来没人看我。”
郑宽两眼噙泪,颤颤地说:“将军受苦了!”
“开始觉得苦,现在不觉得了。”辛云爽朗一笑,“习惯了就好。再说,这甘泉居室里钳徒又非吾一人。今天你来看我,我就更不觉得苦了。多谢!”
郑宽说道:“老长官当年救过我的命。当年我腿受伤后,伤口腐烂了,见了骨头,要不是老长官严令军中医匠救治,别说这腿保不住,说不定命都保不住。要说谢,我要深谢老长官!老长官在这里要待几年?”
辛云说:“去年大帅(周亚夫)蒙冤而死,我当时在郡尉任上,说了几句可惜的话,被同僚的郡守告到朝廷,朝廷要以大不敬的罪名砍吾项上头颅。幸亏汝阴侯夏侯赐将军闻讯,在皇上面前为我说了好话,念我平叛有功而减刑为髡(kūn)钳,五年刑。虽则是最重的徒刑,命却保住了。已经过了一年,尚有四年。”
“在此需要服劳役、做苦工吗?”郑宽问。
“要的。此刑全称为‘髡钳,城旦舂’,髡就是要剃光头发,钳即是以铁圈束颈,男子城旦即是筑城,女子舂即是舂米,当然要劳作。可筑城,亦可制作器物。不过劳作倒比完全关在这小屋中快活,若于室外,能吸点新鲜空气,即使于室内,亦能与狱友们说说话。”辛云答。
郑宽看辛云情绪尚好也就放心了,这才想起将卫青介绍给辛云:“这是吾侄卫青,与我一起牧羊,这次跟随我出来,是想让他见见世面。”
卫青揖拜:“见过辛将军!”
“何称将军,刑徒而已。”辛云对郑宽说,“你这侄儿,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相貌不凡,且是相当的不凡。”
郑宽问:“此话怎讲?”
辛云说:“此儿虽则年纪尚小,我猜测,不过十二三岁,但看得出,骨骼粗大,如同十五六岁,成年后必然魁伟挺拔;天庭饱满,五官端正,浓眉大眼,隆鼻阔口,一副贵人之相。依我愚见,将来必定封侯!”
郑宽听了不住地点头,似乎他也是如此认为。
卫青却十分腼腆,苦笑着说:“我仅是个人奴之子,能够有饭吃、有场所睡觉、不受笞骂即知足矣,焉能想到封侯之事?将军说笑了!”
辛云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子,我看人很准。当初我在陇西郡,在郡尉周亚夫手下做武卒,我当时即看出,周亚夫将来必为大帅,作为周勃老将军的次子,可能不会继嗣周老将军的绛侯,但一定会自己封侯。后来果不其然,因功被封为条侯,还统率天下兵马,平定了吴楚七国之乱,其功勋必将彪炳史册。吾大汉建立以来,真正称得上帅才的只有韩信和周亚夫。希望你小子努力,成为大汉第三位大帅。”
卫青听了,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心中七上八下地打着鼓。
辛云问卫青:“在你宽叔这里放羊之前,你生活于何处?”
卫青答:“之前在生父家,但过得很憋屈。再之前是在平阳侯府母亲处,母亲是奴婢,我也被人欺侮。”
“那平阳侯如何?”辛云问。
“平阳侯待人很好,平阳公主更好,对我的母亲、哥哥及三个姐姐都好,对我也好。”卫青说。
辛云思索了一会儿,诚恳地对卫青说:“卫青小子你听着,你待在你宽叔这里,可能会是一个好羊倌,衣食无忧,但最终仅仅是一个羊倌。郑家亦不能回,郑家不仅拒绝你,即使容你,也离朝廷甚远。”
郑宽插言道:“我还教了他拳脚及骑射,希望他将来有机会能从军,博个好的前程。”
辛云笑道:“所学乃一人敌,而非万人敌也,非将才,更非帅才,难以封侯。”
“那依您的意见,如何是好?”郑宽问。
“依我?”辛云说,“尽快回到平阳侯府。平阳侯何人?乃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功臣之后。平阳公主何人?乃陛下和皇后之长公主,太子之长姐。侯府离朝廷、离皇上最近,最有可能给你机会,给你学习万人敌的机会,给你为国效命疆场的机会,给你封侯的机会。”
郑宽听了,觉得自己虽然亦为卫青好,但眼界太窄了,便说道:“惭愧,惭愧!我哪有老长官的见识!”
辛云听了安慰道:“郑宽你已做得甚好,卫青有你这样的叔叔,是他的福气!”
卫青不住地点头赞同。
辛云又补充道:“小子,你要建功立业,方能封侯。如今天下太平,经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诸侯对朝廷已不是大的威胁,唯匈奴多年欺侮吾大汉,乃最大威胁,朝廷迟早要反击匈奴,而且不再是于边境一带小打小闹之反击,而是大规模出击征伐。欲封侯,必击胡;欲击胡,必身手胜胡。小子好自为之!”
卫青似乎被辛云说得有些血脉偾张。将来自己会不会有机会,有了机会能否做到,并没有什么把握,但听了辛云的一番话,卫青还是感受到了辛云的赤诚之心和殷殷期待,心中充满了感激。但不知如何表达这复杂而尚未理清的想法,于是只能向辛云深深地揖拜。
直到看守进屋催促,卫青、郑宽才依依不舍地与辛云告辞。
翌日,郑宽、卫青返程。途中郑宽又提及辛云为卫青相面的话题,卫青还是拼命摇头,说相面就是说好话,母亲曾经这样告诉过他。
郑宽说:“青儿,并非如此。上次我回县城见到叔父,他老人家说你的父亲曾经到长陵县的市中找到当年为王皇后母亲占卜的那位老者,为你卜过一卦,依据你的生辰八字,并未见着你的面,亦说你将来会大贵。如今辛云老长官相你面,又说你会大贵,岂是偶然猜测?”
卫青仍旧将信将疑,但听说父亲曾为他卜筮,心里还是挺感动的。卫青虽然将信将疑,心中却起了波澜,原先他只想能过上不受笞骂、没有羞辱、衣食无忧的平常生活,就很满足了,现如今,似乎有一种轰轰烈烈的新的人生在向他招手。他怀疑这种新的人生会否到来,但又希望这种新的人生能够到来。
卫青恳求郑宽在返回的路上再去看一下壶口瀑布。当再次看到壶口瀑布的时候,卫青有了新的感受,那奔涌的激流如同广阔草原上千千万万骑兵疾风般的奔驰,那震天的咆哮如同千军万马冲锋时发出的呐喊!无比激烈的瀑布不停地冲击着巨型石壶的底部,卫青心中似乎也有波涛汹涌。
回到平山坡羊舍,卫青对郑宽说:“宽叔,我想骑大枣,可否?”
郑宽高兴地说:“青儿有了新的追求,宽叔高兴!你当然能骑大枣,我教你。”
卫青毕竟年纪尚小,骑上大枣后,多次从马背上摔下,有时甚至摔得鼻青脸肿的,但卫青在郑宽指导下,一直坚持练习。郑宽鼓励他:“天下没有学不会的本领。神乎其技,娴熟而已,多练即成。”卫青原本就有在矮马上骑射的基础,加以苦练骑术、箭术,经两个多月,便可以在大枣马背上骑射自如了。之后,郑宽说必须以实战检验,带着卫青到吕梁山里打了两次猎,卫青确实显示了出色的骑射身手,收获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