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郑季领着卫青,驾着马车,出平阳县城,沿着平水一路向西。
平水发源于平阳县西边的吕梁山脉东麓的平山龙子祠泉,由西流向东,于平阳县附近入汾水,是汾水的一条小支流。山之南或水之北称阳,平阳县位于平水之北,故称平阳。平阳县四周环山,中间平川,为一盆地,南临平水,东接汾水,地理位置优越,乃膏腴之地,远古时期帝尧曾在此建都,故有“华夏第一都”之称。这也是郑继尧取名“继尧”的缘由。
这平水的源头龙子祠泉,群泉争涌,经四周纵横渠道,汇成平水,水量丰沛,水质清澈,两岸长满杨树、榆树还有槐树,生机勃勃,郁郁葱葱,广袤的原野上,粟、黍、菽等庄稼连成青纱帐,碧绿碧绿的。树木、庄稼还有远处的苍翠山峦连成一片,散发着浓烈的大自然的本真气息,沁人心脾。卫青自出世后均是蜗居于侯府西北角那个奴婢大杂院里,从未出过县城,现时坐在父亲驾驶的马车上,贪婪地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心旷神怡,这些年积存于心中的屈辱和污垢,似乎一下子被荡涤干净。
走了三十余里便到达龙子祠泉,郑季停了马车,带着卫青看了群泉,并在泉水旁吃了干粮,喝了甜甜的泉水。然后马车折向北,沿着吕梁山东麓平山山坡,又走了将近二十里地,便到了郑宽牧羊处。
郑宽是个年近三十的魁梧大汉,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还穿着当年从军的服饰,一看即是赳赳武夫。看见郑季到来,郑宽十分高兴,说道:“县丞大人光临牧羊人寒舍,不胜荣幸!”
郑季笑道:“宽弟不要笑话愚兄,入仕十多年,混一县丞小吏,惭愧之至,还称何大人?我来看你是有求于贤弟。”
“求我?”郑宽狐疑,“我一牧羊人,也值得相求?”
郑季摸着卫青的脑袋,诚恳地说道:“此为吾外子卫青,年方八岁,是你的亲侄儿,我从侯府带回后,有些议论,不得已,我与父亲大人商议,先将他送到你这里,待个一年,最多两年,我再来接他回去,可否?”
郑宽仔细地打量卫青,见他长得虎头虎脑,生气勃勃,一看就喜欢上了,于是说:“甚好,甚好!你若放心,就搁我这里,我正愁着一个人寂寞无人说话呢。”
郑季高兴地说:“多谢贤弟帮了我大忙!请贤弟让他跟着你牧羊,有空时教他些骑射及拳脚功夫,我觉得这小子将来可能和你一样,是个不错的武夫。”
“甚好,甚好。”郑宽应道,“牧羊、习武乃吾每日必行之事,就跟着我一起做呗。”
郑季这才对卫青说:“青儿,你就暂时跟着宽叔,学些本事。你宽叔自幼习武,功夫了得,若非在平乱中伤了腿脚,也不会回到家乡,在军中会有大好前程的。你在宽叔这里待一年,最多两年,我必来接你回去,并请求宗族中同意,将你换姓郑。好否?”
卫青与父亲相处这半年,多多少少还是感受到一些父爱的,现在听了父亲一番诚恳之言,甚至有些感动,于是点了点头。
郑季又补充道:“有空看看书。我将《孝经》带来了,放这里给你温习。”
卫青又点点头。
次日一早,郑季辞别回城。在向父亲挥手告别的那一刻,卫青觉得两眼有些热、有些湿。
郑宽的父亲是郑继尧的同胞兄弟,郑宽母亲在郑宽五岁时去世了。其父母原本感情极笃,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未续弦,但成天酗酒,郑宽主要是由郑继尧夫妇照顾,过了几年,其父也病逝了,郑宽即完全由郑继尧夫妇抚养长大,与郑季兄弟四人犹如同胞兄弟。这郑宽自幼便调皮捣蛋,稍长后跟了一位师父学习武术,不好读书。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吴楚七国反叛,周亚夫挂帅出征,平阳侯曹奇于封地平阳县招募士卒,郑宽应募从军,跟随曹奇出征齐地,不想在战斗中伤了腿脚,落下残疾,这才回到故乡。回来后,得郑继尧首肯,到郑家在平山坡的一片岗地上筑了一排羊舍,以牧羊为生,至今也未成家,图个一人自由快活。
郑季走后,郑宽领着卫青参观他的羊舍。羊舍建在山坡东面,坐西朝东,一排房屋全是夯土墙,茅草顶。羊圈中有二百来只羊,皆肥壮,卫青看了不禁赞叹:“宽叔养的羊个个膘肥体壮,看来宽叔是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在养。”
郑宽大笑:“青儿真会说话!不过说得也没错,我一人在此,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这群羊上。起初只有三十几只,经过七八年,成了二百多只,还不包括每年陆续卖出去的。”
羊舍最北头有个马圈,里面拴着一匹马,枣红色的,毛色光亮,骨骼高大,四肢健硕有力。卫青看了更是啧啧称赞:“这马是宽叔的坐骑?好威风啊!”
郑宽说:“当年从军,吾叔即你爷爷花大价钱买了这匹马,还有服饰和武器送我,否则我还去不成呢。回乡时就将它带回来了,这么多年,一直与我为伴。”
卫青问:“宽叔,今日不放牧羊群了?”
“天空有些阴沉,可能要降雨,就不出去放牧了。”郑宽说,“一会儿我去弄些饲料喂食羊群。”
“那我干什么呢?”卫青问道。
“你帮我一起去弄饲料喂羊。”郑宽见卫青颇为懂事,很高兴,便说道,“喂完了羊,我带你一起在附近遛一会儿马。不敢走远,怕下雨。”
“好啊!”卫青雀跃。
卫青拎着个小柳条筐,从饲料间装上饲料,一趟一趟地往羊舍中送,倒入木制的食槽中。郑宽看卫青满头大汗,要他歇会儿,卫青连说不累,干得很欢。
喂完了羊,郑宽牵出马,带着卫青,到坡下溜达。卫青似乎对马有一种本能的发自内心的喜爱,马儿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还不时地摸摸马的身体,而马与卫青初次相会,似乎也一见如故,任由卫青抚摸。
卫青问道:“宽叔,这马有名字吗?”
“名字?”郑宽答道,“没有,从没有想到为它起个名字。”
卫青说:“宽叔,它跟您已好多年了,是您的好朋友,好朋友难道能没有名字?”
郑宽笑了:“说得也是,是应该有个名字。叫什么呢?”
“宽叔,我试试行吗?”卫青觉得郑宽和蔼可亲,这才斗胆说道。
“试什么?”郑宽问。
“给马起名字。”卫青答。
郑宽爽快地说:“行,有何不行的?”
卫青说:“那就叫它大枣。”
“为何是大枣?”郑宽笑问。
卫青解释道:“它浑身都是枣红色,无一点杂毛,跟枣子的颜色完全一样,只不过比枣子大很多。”
“好!”郑宽很高兴,“就叫它大枣。”之后对着马儿喊:“大枣!”那马竟点了两下头,似乎听懂了主人的称呼。
小孩子容易得寸进尺,见郑宽很高兴,卫青又提出了新要求:“宽叔,您骑一下马让侄儿开开眼界好吗?”
郑宽也起了兴头:“好。可惜没上马鞍。”
“我去取。”卫青道。郑宽点头,卫青已跑出去一箭之地。
卫青取来马鞍,郑宽安上后,一脚踩着马镫,一翻身即上了马背,完全不像一个腿脚有残疾的人。
郑宽一抖缰绳,大枣便放开四蹄,如离弦之箭,撒欢地奔跑起来。郑宽在马背上,或伏,或仰,或站,或挥舞双臂,或侧避于马腹。卫青看呆了、看痴了,使劲地拍着小手,使劲地呼喊助威。大枣绕着圈跑了好一会儿,郑宽一拉缰绳,那大枣两只前蹄腾空跃起,两只后蹄定住,长长地嘶鸣一声,在卫青的身旁停下,郑宽一个翻身即下了马背。卫青瞪圆了两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啊、啊、啊”地赞叹。
郑宽看卫青如此痴迷,摸摸卫青的头说道:“看得出你喜欢马,渴望骑马,但你还太小,先练马下功夫,待你稍长后再练骑马。”
卫青一听,突然在草地上朝郑宽跪下:“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郑宽呵呵一笑,拉起卫青,吩咐道:“自明日开始,黎明即起,我教你打拳,然后吃饭,饭后与我一起将羊群赶到山坡上放牧,傍晚回来。好吗?”
“当然好,当然好!”卫青高兴地说,“宽叔您真好,和母亲、哥哥、姐姐一样好,和公主一样好!侄儿敬重您!侄儿感激您!”说着说着眼泪竟流出来了。
郑宽帮卫青拭去泪水,说道:“何言感谢?你我乃一家人,我俩乃伙伴,有你跟着我、陪着我,我亦高兴。”
卫青听了,心里暖暖的,不再感到自己是受人歧视、欺负的野孩子、奴生子。
从此,卫青每天跟着郑宽练武、牧羊,得空时也温习《孝经》,觉得生活在这风景如画的环境和宽叔暖暖的亲情之中,美滋滋的。
郑宽先教拳,后教兵器,教箭术,倾其所会,教得甚为尽心。郑宽教卫青射箭,以树的节疤为靶,逐渐加大弓力,拉长距离,直至将树节疤射穿。卫青颇有天赋,又十分勤奋,有空就练。有时在山坡上牧羊,郑宽躺在草地上歇息,而卫青就在那练着。郑宽看在眼里,觉得这孩子确实是块练武的料。
郑宽带卫青牧羊,常常沿山坡向南走,靠近龙子祠泉,那里的山坡和田埂上,往往有很多野菜,郑宽不种蔬菜,就靠采撷野菜。他教卫青识野菜,如苦菜、荠菜、蒲公英、马兰头、蕨菜、蘑菇、地衣、芦笋、木耳、石耳、野芹菜、野蒜,等等。几次过后,卫青采撷的野菜有时比郑宽还多。卫青喜欢在山坡上和田畴间四处寻找野菜,蹦蹦跳跳,兴高采烈的,采得多,还觉得有点得意。
山上的冬天特别冷,下了大雪后封了路,当然不能牧羊,也不能外出,好在郑宽在入冬前即备下大量饲料。卫青与郑宽每日只能窝在羊舍南头的小屋中,生上了火,当然不觉得冷。但后来郑宽的腿伤犯了,不能下床,卫青就承担起喂羊、喂马、做饭和服侍郑宽的任务。他让郑宽教他如何烙饼,如何将羊肉和腌的咸苦菜放在一起煮。每天,卫青要给马和羊喂食,最为艰苦的,莫过于要冒着风雪,到山坡下的溪流中取水,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挑着两个小桶,一趟一趟地将水运回来,供人和牲畜饮用。郑宽看卫青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很辛苦,甚为心疼,总说:“青儿,你辛苦了!”但卫青不觉得苦,觉得能为宽叔做点什么是快乐的事。
卫青问郑宽:“宽叔,您的腿是如何受伤的?”
郑宽说:“当年我跟随平阳侯曹奇上了平叛战场后,被编入骑兵队,我们骑兵队的军司马叫辛云,那人是个老资格,陇西郡人,最早周亚夫于陇西郡任郡都尉时,他是周亚夫招募的武卒,跟随周亚夫打过匈奴骑兵……”
“何为武卒?”卫青问,“对不起,宽叔,打断您了。”
“不要紧。”郑宽答,“听说是战国时兵家吴起在魏国革新军制,实行武卒制,周亚夫仿照着做。招募的武卒必须身穿三层铠甲,头戴铁盔,腰配利剑,操十二石弓,带箭五十支,肩扛长戟一杆,背三天干粮,能日行百里。经考核达到标准的,正式编入军队,并免去其一家人徭役,赏给田宅。此类武卒入伍后,再严格训练,假以时日,便成了精兵。”
“啊,武卒厉害!”卫青叹道。
郑宽继续说:“辛云先在周亚夫手下为武卒,跟随周亚夫与入侵的匈奴骑兵打过几仗,皆获大捷。后来辛云苦练骑射,转入骑兵。平叛时,受周亚夫派遣,辛云率一队骑兵支援平阳侯曹奇、汝阴侯夏侯赐,我当时在平阳侯的骑兵队里,与辛云的骑兵混编在一起,由辛云统一指挥。我们先是在赵地作战,阻击叛乱的赵国军队,不使他们与齐地、楚地的叛军会合,后来歼灭了一半以上的赵军,迫使其龟缩于邯郸城中不敢出来。我们又转与齐地的四国叛军作战,从一月份打到三月份,最后一战甚为激烈,双方厮杀多时,伤亡都很大,结果还是把叛军打败了。我骑着战马,就是大枣,在阵中往来冲杀,到战斗结束时才发现小腿中了一箭,箭还在上面插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射中的,就这样受的伤。”
“宽叔真乃勇猛之士!”卫青肃然起敬。
“非我一人,个个英勇。”郑宽露出自豪之情,“像曹奇、夏侯赐那样的君侯为将,每战都是冲在最前面,我等普通士卒,能不奋勇杀敌?”
卫青问:“宽叔,当骑兵过瘾否?”
郑宽说:“那是当然,每战皆是骑兵冲在最前面,将敌人的阵势冲个稀里哗啦,然后步兵再上。骑兵者,精锐也!”
卫青心中暗下决心,务必跟随宽叔好好学习骑射。
卫青在山上待了一年,郑季从未来过,一年半,还没来。母亲卫媪倒是让卫青兄长卫长君来看望过两次,带来些衣物。卫青已将《孝经》读了无数遍,都能背下来了,他盼望父亲能带新书教他。有次忍不住问起郑宽,郑宽说:“是啊,都快两年了,你父亲为何没来接你?得空我去县城看看。”
郑宽骑马到了县城,见到叔父郑继尧,郑继尧告诉他,郑季这一年多总是生病,两个月前竟病重去世了。郑宽听了唏嘘不已。郑继尧说:“郑季不幸去世,卫青那孩子只能由你继续照顾了,郑氏与卫青那三个兄弟并不认他,不可能接纳他,我年纪大了,何况……”
郑宽知道叔叔也不愿意接纳卫青,于是说:“叔父放心,卫青就继续与我为伴吧。”
郑季回到山里告诉卫青后,卫青有半晌没有说话,对于父亲,有恨,也有不舍,毕竟是给予自己生命的父亲啊,况且还教自己读书。《孝经》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自己得跟着胜过父亲的宽叔,好好活下去。
两个月后,郑宽专门去了不远的马场,买回来一匹矮马,开始教卫青骑马、射箭与马上格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