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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双份之屈辱

平阳公主到了京师,除参加汝阴侯夏侯赐长子夏侯颇婚礼外,自然要进宫谒见父皇、母后。皇帝刘启见到平阳公主,很是高兴,但才说几句话,新任丞相刘舍进来称有紧急情况禀报,说匈奴骑兵又犯边境,平阳公主只好告辞到了母亲王皇后处。平阳公主自小聪明、乖巧,甚得母亲喜爱。平阳公主出嫁后,大半年不见,王皇后一下搂住平阳公主,嘴里不停地说:“小乖乖,好久不见,想死为母的了!”

平阳公主跪叩道:“母后,女儿亦日夜思念您啦!”

“快快起来,坐到我身边。”王皇后说。

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说了好一会儿,王皇后问:“去看你父皇了吗?”

“去了,去了,能不先去拜见父皇吗?”平阳公主说,“只可惜才说了两三句话,丞相刘舍就进来禀报匈奴骑兵犯边,我便退出来了。母后,丞相原来不是周亚夫吗,为何换成了刘舍?”

王皇后说:“这是前天的事,你父皇免了周亚夫丞相,新任桃侯、御史大夫刘舍为丞相。周亚夫于前元三年吴楚七国之乱时被任为太尉,与你叔叔、梁王刘武一起平息了叛乱,后来到前元七年被你父皇任为丞相,你父皇又撤了太尉职位,由丞相兼领太尉职事。周亚夫兼领文武,位高权重,其自恃功高,多次违忤你父皇,公开反对废栗太子,反对封吾兄王信为侯。栗太子不废,你弟弟刘彻后来如何能立为太子,我又如何能成为皇后?你父皇罢免了周亚夫,亦是不得已。但刘舍虽为功臣之后,并不知兵,丞相要兼领太尉职事,就显得捉襟见肘。故你父皇现在有些忧虑,真要有事,难有人统兵啊!”

平阳公主听了,也不禁为父皇和朝廷担忧起来。家国,家国,皇家即是朝廷、即是国。家国情怀自然早就牢牢根植于平阳公主心中。

平阳公主又去太子宫看了弟弟刘彻。刘彻从小便对这位大姐很依赖,一见平阳公主就说:“大姐,想煞小弟了!”

平阳公主笑道:“才分别不到一年的时间,有那么想大姐吗?”

“那是当然。”刘彻埋怨道,“大姐出嫁后为何要住到平阳县那么远的地方,长陵县不也有侯府吗?你若住在长陵,我还能得空去看你,平阳县太远,父皇和母后是不允我去的。”

平阳公主劝说道:“弟弟已是太子,为将来君临天下计,自然是要在宫中多学习本领,增长才干。我刚嫁过去,因为太夫人住在平阳县习惯了,我与平阳侯只能过去陪侍一段时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回到长陵县,这样离父皇、母后和你这位太子弟弟皆近,时常可来看望你们。”

“那弟弟翘首以待了。”刘彻喜滋滋的。

“太子,你已十岁了,要懂得早日为父皇分忧啊!”平阳公主一本正经地说道。

刘彻笑道:“大姐为何如此严肃?我懂。天下之忧,内则诸侯,外则匈奴;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即敬天祭祖和确保战争胜利。我既为太子,当然要早作考虑。再过个三四年,我甚至可以请求父皇准许,让我到边境痛击匈奴入侵骑兵。”

平阳公主赞道:“太子将来一定宏图大展,英雄气概令人佩服!”

在返回平阳县的途中,平阳公主一直想着父皇的忧虑和弟弟的豪言壮语,觉得自己有责任为他们留心,发掘将帅之才。当然,自己仅是已出嫁的公主,不在朝中任职,有很大的局限性,只能从身边留心。一想到此,自然而然地想到卫青,这小子或许是可造之才。

回到平阳县的侯府后,过了七八天仍不见郑季有动静,平阳公主便召见郑季,责问道:“我已与县令招呼过,即将调你回县衙,你为何还未告知卫媪?这决心就那么难下吗?”

郑季吞吞吐吐:“回公主话,小人已然下决心带卫青回家,但就是一见卫媪便开不了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平阳公主板着脸,数落道,“说你你不懂,懂了又不听,听了又不做,做了又做不好。难怪你入仕十几年,仍为斗食小吏,一点男人的担当都没有。卫青是你的儿子,你能不为他的将来负责?就让他埋没在奴婢大杂院中,在受尽屈辱中沉沦,只能做一个奴仆,毁了一生?”

郑季低着头,不敢看公主,答道:“公主教训得极是。小人今晚即与卫媪商定。”

当晚,郑季来到卫媪住处,犹豫再三后对她说:“我要认卫青,并带他回郑家。”

卫媪大吃一惊:“郑大人您今日是怎么了,发烧烧糊涂了还是饮酒醉了?如何说出此话?”

“我没发烧、没饮酒,卫青是我的儿子,我有责任。”郑季抓住卫媪的双手,两眼直盯着卫媪的脸,以极其肯定的口吻说道。

“您不忌讳了?您不害怕了?”卫媪问。

郑季将平阳公主两次对他说的话和盘托出。卫媪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公主乃陛下长公主,太子长姐,高贵无比,却如此关心吾等奴婢及奴生子,恩德齐天似海,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全家的神啊!但我要怎样告诉卫青呢?这些年大杂院里的人都喊他小杂种,而我和儿女们都帮他遮掩,编谎言安慰他,说他和兄姐们一样是卫大的孩子。现在要告诉他是您的儿子,即是确认了他真是一个私生子,他能受得住吗?”

郑季听言,羞愧不已,说道:“如此说来,在卫青尚未知事时,我即将他领回家,就说是我的儿子,可能要让他少受屈辱。我始终想着自己不能受辱,却让孩子替我受辱,都是我的罪过!”

“过去的事不提了。”卫媪见郑季自责,安慰道,“错不在您一人,我也有错。不过卫青能跟您回家,受些教育,倒是好事。他是您的儿子,这事瞒不住,迟早得认,这坎他得迈过去。我来好好说服他。”

郑季走后,卫媪即唤来卫青,和颜悦色地说道:“卫青,你想读书吗?”

卫青点头:“当然想。我听先生讲《孝经》,讲得可好呢。”

卫媪说:“先生那里你不能去了,你可以跟郑大人学,郑大人可有学问了。”

“郑大人?”卫青问道,“为什么要跟郑大人学?难道真如院里大人小孩所言,我是他的儿子?”

卫媪未想到卫青如此直截了当地发问,一下子懵了,不敢立即回答。

卫青见母亲不回答,追问:“是不是,母亲?我真是一个杂种!”

卫媪没有回答。卫青则低着头,狠命咬嘴唇,嘴唇被咬出了血,鼻孔则呼哧呼哧地出大气。

卫媪一见,说:“青儿,你要哭就哭出来吧,千万别憋坏了!”

卫青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哭。多年所受的委屈瞬间爆发了,且大声吼叫:“我真是一个杂种!”

“你不是杂种,不是!不是!那是别人骂你的话。”卫媪赶紧安慰,“那不是你的错,是大人的错,却让你受屈辱。母亲对不起你啊,我的儿子!”卫青自小从来不哭,这下哭得如此伤心,使得卫媪心痛万分,也不禁搂着卫青痛哭起来。

母子俩的大声痛哭,将在隔壁房间的卫长君、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引了过来,四人既安慰卫媪,更安慰卫青。卫青听了哥哥姐姐们的话,慢慢停止了哭泣。

卫媪此时才告诉卫青:“郑大人要带你回郑家。”

“不,我不跟他走,我要与母亲、哥哥、姐姐在一起。”卫青说。

“青儿,”卫媪慈爱地摸着卫青的头,说道,“郑大人很快就要回到县衙供职了。你跟着他,可以读些书,也可脱离我们这大杂院,将来还可能有机会免奴为庶人。这都是平阳公主的安排,是公主对你的怜爱。你可不能辜负公主啊!”

卫青听说是公主的安排,点点头表示同意,又说:“如果郑家不好,我要回来,仍然和你们在一块。”

卫媪说:“好,到时我去向公主求情,让你回来。”

郑季回到县衙就任县丞,秩禄由百石升至四百石,县令和众同僚都来祝贺,可他们背后却议论纷纷,说这郑季在侯府十来年,不仅服侍好了平阳侯,还让嫁入侯门的尊贵无比的公主另眼相看,甚至白白捡了一个儿子,真有本事!有位原本最有希望提任县丞的掾吏因被郑季夺了位子,心中憎恨无以排解,便四处散布郑季在侯府私通卫媪一事,致使郑季名誉扫地,走到县城街上,亦被人指指点点。

郑季在上任次日即将卫青带回了家,他要妻子给卫青安排住处,妻子郑氏满脸的不高兴,冷言道:“你一个百石小吏,家中也就一堂两厢,东厢房是我们夫妻俩居住,西厢房是三个儿子居住,你冷不丁带回来一个儿子,住哪?只有与三个儿子挤挤啰。”

“你这个妇人,怎样说话?是平阳公主让我将卫青带回来的,没地方住,难道要送回去不成?公主也不会答应。”郑季埋怨道。

“别拿公主压我。你与卫媪生儿子,难道也是公主让你做的?”郑氏说。

郑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就带卫青到西厢房,但三个儿子大吵大闹,说父亲带回来一个野种、奴生子,我们决不让他进房间。郑季没法,回过头来又求妻子,那郑氏嘴中嘟嘟哝哝,说儿子们不让住,我也没办法,要么就住在堂屋里?郑季说,那怎么行?郑氏说,那只有住到后院里,茅厕隔壁有个放杂物的小屋。

郑季带着卫青来到后院那堆放杂物的简陋小屋,稍稍整理了一下,搭了一块两尺余宽的木板权作是榻,郑氏接着送来一床旧被子。

吃饭时,三个儿子又坚决不与卫青同桌,说如果卫青上桌,他们就不吃了。没办法,卫青只能等全家人吃完,才能吃点残羮剩饭。

夜晚,卫青卧于茅厕隔壁小屋中临时拼搭的榻上,怎么也睡不着,闻着茅厕里传过来的臭气,想想进入郑家第一天的遭遇,七岁的他不仅在流泪,心里也在滴血!在侯府的大杂院里,他被称作杂种,但他作为奴生子的身份和大家是一样的。而在郑家,他不仅被称作野种,还被称作奴生子,是双份的屈辱!而且没有了母亲和兄姐们给予的关怀与温暖。

唯一让卫青高兴的,是郑季每晚在教习三个儿子读书后,来到后院,教他读书。郑季教卫青学习《孝经》,卫青虽然起先有涉猎,但都是零星的,郑季教他的才是系统的、比较深入的。白天里,郑氏要卫青清扫前院、后院,卫青在清扫完后,就用树枝在地上练习书写郑季教授的课程内容。

一天上午,郑氏看到卫青于后院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气不打一处来,斥道:“为何不清扫院子?”

卫青怯怯地答道:“母亲大人,已经清扫过了。”

“谁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奴婢!”郑氏怒喝,“每天必须将前后院都清扫干净,不清扫而在地上瞎画什么?”

“是父亲大人要孩儿这样称呼您的。”卫青辩解道,“地已经清扫过了,不是很干净吗?”

郑氏更加怒了:“你是奴婢所生,是奴生子,奴生子仍旧是奴,我怎能有奴做儿子?你又怎配读书?要你清扫前后院子,你不扫还强词夺理!”

“真的扫了。”卫青再解释。

不想这郑氏却突然抓起扫帚,狠命地打向卫青。卫青并不躲闪,笔直地站在那里不动,任由郑氏抽打。郑氏直到累了方停下,停下后突然觉得这卫青不同凡响,小小七岁年纪,身上却有着一股难以征服的倔劲和刚强,她甚至有点怕了。故之后她没有再笞(chī)詈(lì)卫青,甚至告诉自己的三个儿子,轻易不要去惹卫青。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年,到了次年初夏,情况发生了变化。郑季的父亲郑继尧年老致仕返回平阳,被郑氏宗族推举为族长。一次在族中长老会议上,有一长老提出,族长德高望重,又于郡衙供职多年,受到全体族人拥戴,完全胜任族长之位,然族长四子郑季,虽擢升县丞,却公然将私生子带回家中,亲自教授经书,有抹黑郑氏宗族、败坏风气之嫌,亟待改弦更张。其余长老皆附和,弄得郑继尧甚为难堪,连称:“果有此事,定惩治犬子。”

之后郑继尧即令人喊来郑季,问及长老们所反映属实否,郑季答,果真如此。郑继尧大怒,要郑季立即将卫青送回卫家。

郑季恳求道:“父亲大人,送不得,送不得!”

“为何?”郑继尧问。

“是平阳公主认为卫青是可造之才,要我带回来好好教育。”郑季诚恳地解释,“而且,我也发现这卫青可能真的不一般。”

郑继尧再问:“此话怎讲?”

郑季说:“父亲大人,平阳侯曹奇刚过世,卫青即诞生,这是否武将转世?上次我去长陵县,经表哥提醒,到长陵市中一位钱姓卜筮老者那里为卫青占卜,钱姓老者亦言卫青将来贵不可言,并暗示可为帅才。”

“啊,有这事?那卜者可能胡诌吧?”郑继尧不太信。

“父亲,那钱姓卜者正是当年王皇后的母亲臧儿去求卜时,说王皇后姐妹今后皆大贵的人,能不准?如今钱家门庭若市,求卜者络绎不绝。”郑季说,“再者,我如果将卫青送回侯府,平阳公主能答应?”

郑继尧有些犹豫了:“那依你如何是好?”

郑季思索片刻,说道:“父亲大人,我想,您老人家已致仕,我等兄弟四人又不争气,辜负了您的期望,说不定卫青将来可以光耀郑家门楣。现如今县城里议论纷纷,可先将卫青送走,当然不能送回侯府,而是送得远一些,待将来议论平息再接回来。”

郑继尧一心想着郑家发达,经郑季一番劝说似乎看到了些许希望,便说道:“也好。送哪儿去呢?”

郑季说:“父亲,我想到了一个去处。昨日遇见堂弟郑宽,他说是来看您的。就让卫青去他那里怎样?”

“跟着郑宽做羊倌?”郑继尧说。郑宽是郑继尧的侄儿、郑季的堂弟,在平山坡上牧羊。

“让卫青给他做个伴,甚好。”郑季说,“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再将卫青接回来。届时宗族中无甚反应,可将他换姓郑,将来真的发达了,岂非郑氏的荣耀?”

郑继尧稍作考虑后说:“只好暂时如此了。” C2TGAlH0pETYMNO0kMol1r6TV4uAgRFaPUj7z7Fn3xrQmeNZlqU1PJgNQtSngk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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