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终南山

卫青跟随平阳公主与平阳侯曹寿回到长陵的侯府后，获平阳公主允准，赶紧回家。当一身戎装的卫青出现在母亲和兄姐面前时，大家都惊讶非常。卫媪及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有五年多未见卫青，看到卫青已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英武挺拔，都高兴得无以言表。卫媪连说“吾儿、吾儿”，眼中满是泪水。卫君孺说：“小弟都让人认不出了！”卫少儿说：“想死二姐了！”卫子夫则以拳头击打卫青胸膛，责备道：“五年了，都不回来看我们！”卫长君虽然两年前去看过卫青，这次也发现卫青有了很大变化，说道：“小弟真的成人了，为兄的高兴！”

几个人围着卫青，抢着发问，卫青则不断地回答，将这几年在外的情况一一告知。卫媪听了，不断叹息，说：“青儿受苦受委屈了，为母的当年不该狠心地将你送走。”

卫青淡淡一笑，说道：“母亲大人不必自责，青儿这几年在外面，虽然受了一些委屈，吃了一些苦，但得到了磨砺，尤其跟随宽叔过着快乐的放牧生活，还学到了不少本领，否则，公主也不会让我做她的骑从。”

“公主于我们家，的确恩重如山。青儿你务必好好侍奉公主和侯爷，千万不可辜负了公主。”卫媪叮嘱。

“母亲大人放心，青儿自是不敢有一丁点疏忽。”卫青说。

卫子夫提议，三姐妹唱一首歌，欢迎卫青回家，卫君孺、卫少儿都说好。卫少儿问唱什么歌？卫媪说就唱《淇水有梁》，咱家乡的歌，我也参加。四人深情地唱起了《淇水有梁》，情不自禁，竟唱了四遍。卫长君则打着节拍。卫青听了，热泪盈眶，久违的家的温暖，失去了五年，终于又回来了。

曹寿回到侯府后，即要去终南山行猎。自去年九月以来，曹寿数次行猎，主要为猎取一只白狐，那白狐极为漂亮，全身纯白，无丁点杂毛，跑得极快，如同白色闪电。平阳公主觉得曹寿染了风寒刚刚痊愈，需休息一段时间，且天气渐渐转凉，山里夜晚尤寒，而在山里追逐猎物往往要几日几夜，遇有旅舍尚可，有时即要于野外搭帐篷过夜，她担心曹寿吃不消。

曹寿歇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要进山。平阳公主见劝不住，只好由他去，但让他带上卫青，说卫青本领强，可以帮忙。

长陵县在长安东北，而终南山在长安南边。终南山是中国南北分水岭——秦岭山脉的中段，又名太乙山、中南山、周南山，简称南山。其东至蓝田县，西至眉县，绵延数百里，地形险阻，道路崎岖，然气候湿润，水资源丰富，乃渭水（今渭河）发源地。山中植物繁茂，动物众多，为王公贵族行猎的理想之地。曹寿从十一二岁就跟着父亲曹奇到终南山打猎，后来父亲去世了，他继承了爵位，但并未在朝中任职，时间宽裕，故每年都要进山打一两次猎，既为娱乐刺激，亦为满足口腹之欲。

贵族行猎，自然兴师动众，曹寿也不例外。除了十多名侯府骑从跟随曹寿骑马追逐外，尚有众多奴仆，或牵猎犬逐狡兽，或执鹞鹰扑雉兔，或张网等待，或以筚掩捕。从事生活保障的奴仆就更多了。曹寿曾经于终南山下一灌木丛中发现白狐，所以曹寿领着骑从们，顺着终南山北坡，从东向西搜索行进。头两天皆无收获，到了第三日正午，突然发现山坡上一草丛中，蹿出一只白狐，曹寿大叫：“就是它！”然后拍马上前去追，追了一段，曹寿体力不支，慢慢落在后面，唯卫青一马当先，飞驰追逐不舍。追了半个多时辰，那白狐跑到一片开阔地，卫青瞅准时机，迅即张弓搭箭，一箭射中白狐。曹寿赶来后，见卫青已捕杀白狐，大喜过望，连连夸道：“青小子真是好样的！”

曹寿达到目的，当晚便返回长陵的侯府，一进府即大喊：“公主！公主！”

平阳公主已经歇息，听到曹寿大喊，十分吃惊，赶紧跑到庭院中观看，只见众奴仆举着火把，曹寿骑在马上，将手中的白狐高高举起，对平阳公主说：“公主，终于如我所愿，逮住了白狐！”

平阳公主见曹寿如此兴高采烈，也很高兴，笑道：“君侯为何如此高兴？”

“当然高兴！”曹寿下马后说，“这白狐是为你捕的，定要制作成上等狐裘围脖，送你冬日御寒。”

平阳公主听言，非常感动，说道：“多谢君侯！为何不在山下寻一旅舍住下？为何要连夜赶回？太辛苦了！”

曹寿哈哈一笑，说道：“我就是想早点赶回来，早点让公主高兴。”

“多谢君侯有心！”平阳公主眼眶有些湿润。

“不过不要光谢我，这白狐乃青小子所获。你可要称赞称赞他。”曹寿说。

“哦。”平阳公主说，“我说青小子能帮你嘛，如何？”

卫青听到平阳公主的话，心里比蜜还甜。

不久，曹寿派人到长安市上，寻得一著名作坊，将整张白狐皮制作成了围脖。

冬天，平阳公主一直将白狐围脖围在颈项，舍不得取下。

后有一日，汝阴侯夏侯赐偕子夏侯颇从长安来到府中做客，夏侯颇一眼就看见平阳公主围着狐裘围脖，十分吃惊地说道：“我亦见过一些狐裘围脖，公主所用的才是顶级的世间珍品，纯白色、完整的狐皮，制作也极精致，配上无比美丽、高贵的公主，真乃绝配！”

平阳公主被夸得不好意思，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说道：“夏侯公子真会夸人。这只是咱们君侯于终南山行猎时捕的一白狐，制作成围脖送我冬日里御寒，何须如此夸张？”

夏侯家与曹家是世交。两家的第一代即结下深厚情谊，当年曹参于沛县任狱掾，夏侯婴任司御，即为同事、朋友，后两人均跟随刘邦起事，大汉建立后均封侯，两家一直保持较多交往。至第三代曹奇、夏侯赐更是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中并肩作战，有过命的交情。曹奇临终时还曾托夏侯赐照顾曹家。故两家如今交往甚密，相互之间言谈也无甚忌讳。

夏侯赐见儿子如此青睐狐裘，便说道：“你想要狐裘，应像平阳侯一样，到终南山中去取，市场上的哪有自取的珍贵？”

“父亲大人所言甚是，儿子正要与平阳侯说道，下次行猎，带我一起去。”夏侯颇望着曹寿说。

曹寿知道夏侯颇并不喜好狩猎，平日里沉湎于酒宴乐舞，深为夏侯赐忧虑，故夏侯赐希望他能有所改变。曹寿说：“夏侯叔叔说得一点没错，颇弟若喜欢裘皮，可以随愚兄一同前往终南山里取。夏侯叔叔已经上了年纪，愚侄就不邀请您了。”

夏侯赐说：“甚好，甚好，我乃心有余而力不足矣。倒是希望颇儿能常与你一起去狩猎，多增长些英武之气。我们夏侯家与你们曹家一样，亦是忠勇传家，我的祖父夏侯婴当年追随高帝常年征战，父亲夏侯灶曾为将军，为朝廷守边多年，我也曾为朝廷走上战场，唯颇儿不肖，如何是好？”

夏侯颇听着不高兴了，说道：“父亲大人又数落为儿的了，现如今不是没有仗打吗？如有战事，我也可以上战场，我不是孬种！”

曹寿见状赶快打圆场：“夏侯叔叔，就让颇弟随我去狩猎，这也是一种训练和准备。现时正值冬季，是狩猎的好时机，颇弟回去后准备一下，十日后进终南山，如何？”

夏侯颇答道：“好极。”

十日后，夏侯颇果然如约来到长陵的平阳侯府，曹寿收拾停当就要与其一同出发，就在此时，平阳公主突然提出也要去终南山。曹寿吃了一惊，说道：“公主乃女子，如何能进山狩猎？”

“女子怎么了？自古即有女子从军上阵，更不要说行猎了。你放心，我不会跟着你们去打猎，我主要是去游览，从小到大，本公主尚未去过终南山呢。”平阳公主指着颈项上的狐裘围脖说：“我也得看看我这狐裘围脖的出产地不是？”

曹寿没办法，只好说道：“公主去终南山，我让家令多带些人始终陪着你，做你的向导，侍奉于左右。青小子多次跟我进山行猎，对那里很熟悉。另外，让骑从们一步不离地护卫你，确保你的安全。你要有半点差池，我何以向陛下和皇后交代？”

公主笑道：“不要搞得如临大敌，有两三个骑从护卫即可，当然要包括青小子。其余的骑从都跟着你与夏侯公子去打猎。人多力量大，可以有更多收获。”

到了山下旅舍，一群人住了一夜。旅舍主人夫妇非常高兴，说以前只有侯爷常来住，今日有当今皇上的长公主来住，而且公主虽然高贵无比，却十分和气，能够侍奉公主，真是三生有幸！

次日一早，平阳公主与曹寿、夏侯颇同走了一段路后，到达子午道道口，两拨人就此分头行动，约好第五日中午在此会合。平阳公主不能乘马车，只能顺着子午道步行，翻山越岭。这条子午道，通过子午峪，又因是南北走向，古时称北方为子，南方为午，故称子午道。此道翻过秦岭，一直通到汉中、蜀地。从山下往山上走，一路上树木繁茂，遮天蔽日，且走一段后树木的品种就不同。平阳公主问家令有何不同，家令答道：“终南山的树木有四个层次，形成不同的景观带，最下边一层为栎树，上去则为桦树，再上则为针叶林，到了山顶上，就没有什么乔木，都是些灌木丛，还有些花草，甚至有大片大片的草甸。”

平阳公主笑道：“树木花草亦如人群，分层次，什么样的人在什么层次。到了山顶，大约是高处不胜寒，反而长不成成材的大树，如同到了最高层次，往往找不到才智超凡的人物。成材的大树在山下，有才的人物在底层。”边说边扭头看身后的卫青。卫青觉得公主又在鼓励他。

家令赞道：“公主睹景品人，甚是高明。”

翻过山梁，到了谷峪，再抬头看周围山峰，形态各异，或峭立挺拔，或绵延逶迤，或钟灵毓秀。路边的溪流欢快地歌唱，偶遇的瀑布急流飞溅，直下深潭，响声如雷。山峰、沟峪、溪水、瀑布，这一切都让平阳公主着迷，心花怒放。子午道乃官道，路边自有官家的驿站，当然也有民间的旅舍。平阳公主喜欢住旅舍。

有一户卫姓人家开设的旅舍，地方较大，很干净，菜肴也做得好，均为山中野味和土菜，大部分是平阳公主从未吃过的。夫妇二人很热情，还有一子一女均十几岁，帮着做。平阳公主要家令来回都住在这家，还将卫青介绍给他们，说我的这位骑从亦姓卫，是一家人。主人夫妇和卫青都很高兴，分别时皆言后会有期。

平阳公主一行在山中愉快地玩了三四天，到第五日中午，回到了终南山北坡子午道道口，曹寿、夏侯颇等人也刚刚到达。看到平阳公主安然无恙，曹寿才放下心来。曹寿令人将一头美丽的幼鹿牵到公主面前，说这头幼鹿很漂亮，是用网网住的，此次未猎到白狐，就将这头幼鹿让夏侯公子带回去，制作成鹿裘亦很好。平阳公主一看，这头幼鹿的确非常美，心想，杀了用它的皮太可惜了！

正在此时，山坡草丛中突然蹿出一头健壮的母鹿，看样子是幼鹿的妈妈跟过来，一下子就扑了上来，似乎要解救自己的孩子。母鹿直接冲向幼鹿旁边的平阳公主，公主尚未觉察，其身边的夏侯颇却看见了，不容多想，即刻就挡在公主身前，被母鹿冲撞倒地。在一旁的卫青以极快的速度抽出利剑，猛地冲上去刺死了母鹿。这一切均在极短暂的一瞬间发生。曹寿大惊失色，先是搂住平阳公主，问及有无伤着，然后去扶起倒地的夏侯颇。夏侯颇除肩头被撞伤外，无甚大碍。

平阳公主赶紧安慰道：“夏侯公子身手还是很敏捷的，如若不是公子迅疾挡住，我肯定要受伤。太谢谢公子了！”

夏侯颇笑笑：“能有机会为公主挡住危险，在下万分荣幸！为公主效命，亦在所不辞！”

平阳公主听了，好一阵感动，对夏侯颇说：“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可担待不起！”

平阳公主又向卫青笑笑，点点头，表示赞许。

那头幼鹿看到母鹿为自己而死，眼里竟流出了泪水，死活拉不动，只好让几名奴仆将它前后蹄两两捆住，插入杠子抬走。当然也抬走了那头死去的母鹿，与捕获的众多走兽飞禽一起。

回到长陵的平阳侯府，曹寿与平阳公主执意留下了夏侯颇，请医匠为他疗伤，一直到几天后肩伤基本痊愈，方送他回长安家中。其间，平阳公主伺机劝说夏侯颇，留下那头美丽可爱的幼鹿，夏侯颇闻讯说道，我如将它制成裘皮，那也是准备孝敬公主您的，您说不要杀，我即让人好生养着。平阳公主听了，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

卫青于侯府中除了随侍平阳公主出行，跟随平阳侯曹寿打猎，日常主要是做些训练和跟先生学《孟子》。一年后的一日，平阳公主专门召见卫青，问及学习《孟子》有何心得。卫青答：“《孟子》七篇，概而言之即两字：仁义。”平阳公主颔首微笑，又问：“第六篇‘告子章句’中有一章关于天降大任的话，能记得吗？”

卫青说：“启禀公主，青小子熟读多遍，当然记得，我背诵给您听。”

平阳公主说：“好，背给我听。”

卫青背诵道：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平阳公主赞道：“背得好，一字不差。先生释义否？”

“教了。”卫青答，“先生称舜、傅说诸人皆先受磨难、挫折，然后发达。”

平阳公主说：“那怎么行？这段对你十分重要，务要逐个明晰。”

卫青道：“请公主教导。”

“本公主是欲教导于你。”平阳公主慢慢说，“舜起先躬耕于田野，是个普通农人，后为‘四岳’举荐，被尧帝重用。傅说原是被判了刑的奴隶，在建筑工地上服苦役，商王武丁任其为大臣执政。胶鬲在纣王统治时隐居于民间贩卖鱼盐，后来周文王发现了他，让他做了自己的臣子。管夷吾即管仲，曾被士（狱官）所囚，是个刑徒，经鲍叔牙推荐，被齐桓公任为相国。孙叔敖则隐居于海滨，被楚庄王任为令尹执政。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虞亡后被俘，后作为陪嫁之臣送去秦国，出走至楚又为楚人所执，秦穆公用五张公羊皮赎回他，让他做了大夫，人称五羖（gǔ）大夫。羖即公羊。”

卫青听得入神，说道：“经公主如此生动、具体之解说，青小子印象极为深刻。这些人各有不幸，有的甚至非常不幸，后来却皆有成就。”

“青小子，有悟否？”平阳公主问。

“回公主话，有悟。吾之悟为：英豪不问出处，磨砺增长才德。”卫青答。

平阳公主称赞道：“不枉费本公主一片苦心也！” Rm3oIYksNX4Rx62GllGpNQ10BJI1y7yKwyipYe+cmk9zevJixPO1A7JRtfQnW9o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