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公元785年（唐德宗贞元元年），是一个看似平常，却暗藏转机的年份。

这一年，因为藩镇割据导致的李希烈叛乱，经过唐军的五年征讨，已经显出颓势，曾经再度恐慌的大唐，终于又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这一年，对于颜家来说，却是一个灾厄之年。大唐四朝元老、当代大儒颜真卿因为劝降李希烈，被李希烈囚禁，并最终被杀害于河北蔡州龙兴寺，颜家因此堕于无尽的哀痛之中。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也特别的漫长。春节过后，天气非但没有转暖，反而变本加厉，寒风呼啸，长江南北，黄河上下，皆陷入让人绝望的苦寒之中。

因为战事失利，已经在汴州称帝的李希烈，不得不带着被囚禁的颜真卿逃往蔡州，将颜真卿关押在蔡州的龙兴寺中。

自唐建中四年（783年）正月底到达许州，见到李希烈，颜真卿已经被李希烈关押了两年。这两年中，颜真卿见到了李希烈节节胜利的得意，见到了他称帝时的狂妄，也见到了他失利时的穷凶极恶。颜真卿明白，如果李希烈真的造反成功，他为了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的大度，或许会饶自己一命，但是如果他失败了，他绝不会饶了自己。

陪着颜真卿来见李希烈的侄子颜岘和随从，颜真卿已经设法安排他们回到了长安。被囚禁在龙兴寺禅房里的颜真卿孤苦伶仃，看守他的士兵们对他早就失去了耐心，躲在屋子里一两天都不来看他一眼。来一次，就送一天甚至两天的饭，任凭水和饭被冻成冰坨，颜真卿吃的时候，只得努力把冰坨砸开，一点一点地啃着吃。

正月十六日早晨，龙兴寺住持慧可大和尚推门从屋里走出来，凛冽的寒风让他猛打了一个冷战。他抬头看了看在寒风中挣扎的柏树，突然想到了盖着一床薄被的颜真卿，忙转身回屋，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朝关着颜真卿的屋子走去。

然而，他刚走到院子中间，就被两名腰挎大刀的士兵给拦住了。

两名士兵是从和尚们的寝室跑出来的，他们开门的时候，慧可看到屋子的中间生着一堆火。寺庙的屋子里是不允许生火的，这条禁令对和尚们好用，却无法约束这些当兵的。前天傍晚，当兵的准备在屋子里生火，几个胆大的和尚过去阻止，双方起了冲突，这些因为战败而脾气暴躁的士兵拔出了刀，砍伤了两个和尚。慧可为了防止和尚们与这些土匪一般的士兵再起冲突，就让和尚们去别的寺庙暂避风头，等当兵的走了再回来。

驻在龙兴寺的士兵有十一个人，挡住慧可和尚的这两人，是这十一名士兵的头目。慧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

其中一个军士说：“辛将军有令，任何人都不许过中间的这条线！现在你已经过了，老和尚，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慧可合掌施礼：“施主，前几天辛将军带我去见过颜公，并允许我可以随时与颜公叙谈，辛将军是当着两位的面说这话的，莫非两位已经忘了？”

两人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点了点头，说：“我想起来了，辛将军还真有此话。行，你可以去见颜公，不过不能带东西。”

慧可把被子展开，让两人看，说：“两位施主，颜公一人在此，孤苦伶仃。这几日天寒地冻的，我看颜公就一床薄被，怕他冻坏，给他送一床被子去，请两位施主行个方便。”

说话的小头目让慧可把被子抻开，他仔细看了看摸了摸，对慧可挥了挥手。两个小头目转身跑回屋子，关上门烤火去了。慧可把被子匆匆叠起来，抱着来到禅房外，从外面拨开门闩，推开了门。

偌大的屋子里，颜真卿蜷缩在屋角的床上，冻得瑟瑟发抖。

听到门响，颜真卿抬头看到了慧可，忙下床施礼：“不知高僧来到，真卿失礼了。”

慧可忙放下被子，合掌还礼：“颜施主言重了，天这么冷，慧可不过送了一床被子过来，无法多照顾颜施主，真是惭愧。”

颜真卿不肯接受慧可的被子。他知道，负责看押他的这些士兵进入寺庙后，把寺庙里的被褥抢劫一空，慧可的被子也不会有多余的。他留下了慧可的被子，慧可必然会受一些寒冷。

他对慧可说：“天气很快就暖和了，身体之苦真卿不在乎。从汴州来的路上，一名军士把我的砚台扔了，是我最为痛苦之事，高僧如果愿意帮我，请帮我找一块砚台，我想等天暖和了，写字解闷。如能如愿，真卿感谢至极。”

慧可看颜真卿不肯接受被子，只得抱着被子回去了。

几天后，天气转暖，慧可找了一些宣纸和砚台给颜真卿送了过去。

颜真卿大喜，当场研墨，写下了平生最后一件广为人知的书法作品《移蔡帖》：

贞元元年正月五日，真卿自汝移蔡，天也。天之昭明，其可诬乎？有唐之德，则不朽耳。十九日书。

此时的颜真卿，已经由刚开始被关押时候的激愤难抑，变得平静淡然了。心境阔大，因此这幅《移蔡帖》庄重舒展，笔法纯正老到，具有典型的颜体风格。

幸亏有慧可的偶尔造访，颜真卿在龙兴寺还不过于寂寞，从慧可的口里，颜真卿得知了关于李希烈叛军的各种消息。他知道李希烈派翟崇晖率精兵偷袭陈州，节度使刘洽将其打败，俘获翟崇晖及其兵众三万人。李希烈镇守郑州的将领孙液投降，皇帝封孙液为刺史。此时的李希烈已经四面楚歌，虽犹做困兽之斗，却败局已定。

颜真卿明白，气急败坏的李希烈会把对朝廷的仇恨报复在自己身上，却依然对朝廷军队的胜利感到很是欣慰。

当然，颜真卿还为远在长安的朝廷感到忧虑。佞臣卢杞败坏了朝廷纲纪，朝廷上下，风声鹤唳。卢杞是忠诚正直的御史中丞卢奕之子，当年安禄山叛军杀了卢奕，安禄山派人拿着卢奕等人的首级到各郡县宣威恫吓，颜真卿杀了来人，看到卢奕脸上有血，为了表示对其尊重，用舌头把卢奕脸上的血舔舐干净，用稻草为其做身体，穿上官服安葬。卢杞却全无其父品格，为人阴邪狠毒，陷害忠良。颜真卿身陷囹圄，正是卢杞阴谋所致。现在卢杞虽然被贬为新州司马，但是以颜真卿对德宗皇帝的了解，这个圣上早晚会重新起用卢杞。这是颜真卿最为忧虑之事。

天气渐暖，日月如梭，转眼过了夏天，秋天到了。

从正月到八月的这七个月来，李希烈来找了颜真卿两次。

第一次来的时候，李希烈带着原汝州别驾李元平，带了酒肉，请颜真卿喝酒。李元平系皇帝宗室，却无半点骨气，颜真卿对他素无好感，因此拒绝与他们一起喝酒。

李元平恼羞成怒，当场鼓动李希烈杀了颜真卿，被尚有理智的李希烈拒绝了。

李希烈和李元平走后不久，李希烈又单独来找颜真卿，跟他做了一次长谈。

李希烈的意思很明确，他想让颜真卿做他的宰相。只要颜真卿做了他的宰相，他就可以利用颜真卿影响很多人，甚至把一些人招降过来。现在朝廷腐败，前宰相元载和刚下台的宰相卢杞对颜真卿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臣的迫害，朝廷上下无人不知，如果颜真卿能以此为由，现身说法，必然会打动一大批受到元载和卢杞这两位宰相迫害过的朝中文武，李希烈再派人带着颜真卿的亲笔信去劝降，加上离间之计，必定会把面前的这盘死棋走活，他李希烈会再次翻盘，推翻大唐朝廷。

颜真卿丝毫没有给李希烈颜面：“李将军，请你不要做这种美梦了。我颜真卿头可断血可流，决然不会背叛大唐朝廷。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李将军能够幡然醒悟，归降朝廷，我颜真卿愿以性命担保，说服当今圣上，保得将军性命无忧，安度余生。”

李希烈暴怒：“颜真卿，我现在是大楚的皇帝，不是什么李将军！你也不要再跟我提什么幡然醒悟！我看你颜真卿真是需要幡然醒悟了！你们颜家为了保住大唐江山花了多少心血？！安禄山叛乱时，当年你与颜杲卿一起，率十七郡举义，颜杲卿一家三十多口被杀，颜杲卿被凌迟，你颜真卿对大唐忠心耿耿，大唐皇帝对你怎么样？从李隆基到李适，四代皇帝，哪个皇帝拿你颜真卿当回事？！哪个不是想贬就贬、想用就用？在这些皇帝眼里，你颜真卿根本就不算什么！你只要答应为我所用，我马上封你为当朝宰相！颜真卿，你是当代大儒，也算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算不明白这个账呢？”

颜真卿长吐一口气，说：“李将军，我首先告诉你，你在我眼里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帝，你当初是大唐节度使李希烈，现在是叛将李希烈。没错，历代圣上确实对我颜真卿有升有贬，但是我颜家世代受大唐皇恩，没有大唐，岂有我颜家？我颜真卿即便再多受些委屈，也断然不会欺主罔上，背叛朝廷！”

李希烈冷笑：“一代大儒，却是如此愚顽！颜公应该知道，当年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也是造反夺得了天下，难道就许他李渊造反，不许我李希烈造反？！我是叛将，对于大隋来说，李渊也是叛将！效忠叛将的后代跟效忠叛将有什么区别吗？假如我李希烈成功，那我就是大楚国的开国皇帝！你颜真卿就是开国功臣！”

颜真卿说：“可惜你李希烈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开国皇帝，我颜真卿更不会成为什么开国功臣！李将军，我颜真卿心意已决，你不必枉费口舌！”

李希烈点头，说：“颜真卿，我告诉你，即使你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把你留给大唐！我只能杀了你！”

颜真卿昂然：“颜真卿落到将军手里，就没想活着回去！将军请便！”

李希烈愤然离去。

颜真卿数着日落日出，在龙兴寺的这个禅房和半个院子里，度过了春天和整个夏天，又迎来秋风凉爽的八月。

八月二十四日清晨，颜真卿刚刚起床，李希烈部将辛景臻带着一名宦官从外面匆匆进入寺院。

宦官手捧圣旨，对颜真卿喊道：“颜真卿接旨！”

颜真卿一愣，以为是圣上派人来了，忙跪下接旨。

宦官展开圣旨，只念了四个字：“宜赐卿死！”

颜真卿低头，说：“老臣无状，罪当死。然使人何日长安来？”

宦官冷冷回答：“颜公糊涂了，咱家从大梁而来。”

颜真卿猛然站起来，手指着宦官骂道：“乃逆贼耳，何诏云？！”（尔等不过是逆贼，有何权力说“赐”！）

辛景臻对着颜真卿鞠躬，说：“颜公得罪了！”

辛景臻一挥手，几个士兵拥过来，一根三尺白练缠住了颜真卿的脖子，两边两个士兵用力拽住，颜真卿毫无惧意，双目怒视辛景臻。辛景臻看得心惊肉跳，转过身去，喊道：“送颜公走吧！”

两个士兵用力猛拽白练，颜公挣扎着闭上了眼睛。一代名臣大儒、著名书法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他为之呕心沥血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