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是各种有系统的知识;研究学问,是接受一种有系统的知识,而窥破他尚有不足或不确的点,专心研求,要有一种新发明或新发见,来补充他,或改正他。所以,不能接受一种有系统的知识及与有关系的知识,不能谈研究已接受一种有系统的知识,而不尽力于新发明或新发见,也就不是研究。
为什么要研究?因为人类有创造欲,有永求进步的意识,这就是人类灵于其他动物的一点。各种动物,都不能于自身上求无穷的进步,而人类不然,蜘蛛能结网,比人类的渔猎还早一点;虫鸟能飞翔,比人类的航空还早一点;蜂能储蜜,比人类的制精还早一点;蚁能牧蚜虫,比人类的养乳牛还早一点;然而人类的渔猎、航空、制精、牧牛等业,异常发展;而蜘蛛、虫、鸟、蜂、蚁等的知识与技能,终古不变。鹦鹉能言,狗马能计算,物象能演戏,然皆出于被动,是机械式的,而人类的知识,是自动的,是变化无穷的。且人类的系统知识,可以随年龄与程度而自成一圈自小而大,自简单而复杂,各有创造的范围。在普通观察,自以大学毕业而进研究院者为合格;然中、小学校的学生,也各有他们程度适合的系统知识,也可以有发明与发现的希望。因为人类的创造力,经历代遗传的酝酿,虽在幼稚时期,也有跃跃欲试的气概,所患的是环境不适宜罢了。苏联有儿童科学研究所及儿童美术研究所,成效卓著,可以见小学生未尝不可以做研究的工作,那中学生程度较高,更毋庸疑虑了。这正如服兵役、保公安,虽是成人的义务。然而童子军的组织,已为各国所公认,因为自卫的意识,已成人类天性的缘故。今利用人类乐于创造的天性,而随时与以研究的机会,用意正同,并不能认为跳等的。现在做工的道理,懂了这个道理,工作必能改良。又有一部分讲别种工作的道理,懂了那种道理,又可以改良别种的工。从简单的工改到复杂的工;从容易的工改到繁难的工。从出产较少的工改到出产较多的工。而且有一种学问,虽然与工作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学了以后,眼光一日一日地远大起来,心地一日一日地平和起来,生活上无形中增进许多幸福。这还不是进步的吗?要是有一个人肯日日作工,日日求学,便是一个新生活的人;有一个团体里的人,都是日日作工,日日求学,便是一个新生活的团体;全世界的人都是日日作工,日日求学,那就是新生活的世界了。
(选自蔡元培《为什么要研究学问》)
今日承市教育界诸君欢迎,极感愉快。
教育事业重要,已为各方所公认。但教育程度愈高愈妙,故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而研究院。惟欲高级教育昌明,则非使低级教育良好不可,所谓基础教育是。小学教育不良,则中学教育必不佳,大学更不能问,遑云研究院。若然,则普通教育实为各级教育之根本。
中国新教育事业,迄今不过三十年。在此三十年,而至今日,吾人能否指出某一校能满意?结果无论任何学校,均似太不完备。但如何而能良好,而能满意?言及于此,则非先有良好模范与榜样不为功。南京为首都之区,即榜样场所,此地能将教育办理完美,则他省亦受良好之影响;反是,则是影响他方教育之不良。余言至此,余认为今日之首都,普通教育职员,实负非常之责任。今日就余所知所觉者,认为人人对教育确有三点应特别注意,兹分别述之,以资贡献。
(一)养成科学头脑
余所谓养成科学头脑者,不但养成几许之科学家,而实希望教育家无论何地何时,对于任何事年,均以科学眼光观察之,思考之,断定之。余意任一事之结果,自己相信,决不盲从,务以科学有条理的方法去应付,然后方能不说乱话,不做错事。总理所著《三民主义》《建国大纲》等,皆依社会现象与国家环境,本科学手腕与各方法而著成。诸位信任三民主义,亦非强迫的与盲从的,盖凭科学方法观察之结果而信任之,服从之。国民政府现设大学院,院中设中央研究院,院中各种学科,如天文、地理、历史、教育、心理、美术、哲学等,皆依科学方法研究之,探讨之。研究之人,专召集各大学区之大学教授及大学高材生等。中、小学生虽无研究此高深学科之能力,但亦须慢慢养成此种科学头脑,以待将来之用。
(二)养成劳动习惯
人之动作,非仅凭脑,脑部之外,尚有手足。苟只凭用脑力研究学问而不劳力,则身体上不能获得平均之发达,以致年龄愈大,脑力愈衰。劳力者一字不识,仅以力量工作,有如蜂、蚁,结果恐永无进步。是故研究教育事业,必须脑力、劳力同时互用,否则不能有良好结果。一般文学家,往往有特殊脾气,其原因即系脑与力不能并用,身体发达不平均,致有此种流弊。孔子所谓应洒扫应对进退,即劳动之意。而今日学校中运动,本劳动之本旨。他如猫在幼时,常以爪为游戏,即将来捕鼠之预备工作;幼女抱小儿,即将来为人母之预备工作。凡此种种,均劳动之意也。至此,余乃忆及从前杜威博士在希腊办一师范学校,不上课,只作工。同时即利用此机,以运用教授方法。其所做工作,如缝衣、烹调、造饭等。而此种工作,必需调味料、动植物及布匹丝棉等,于是植物学、动物学递到教师面前,以为这样多的讲义,我们怎样预备?于是向先生商量,要求范围,有了范围了,就拼命去用功。有许多学校,将考试的时候,往往停课温习考试去了,就像没有事情一般,讲义不知道早已放在那里,怎样急来抱佛脚的行为,往往弄出许多毛病来。对于自己,仍没有进益。况且功课是前后有关系,前头不明白,后面恐怕也难以明了。譬如学算术、读英文和旁的学科,统是一样。假使诸位要诚心求学,应该将早日的功课,切不可轻轻地抛过去。并且还有一种要留意,就是功课应该自己先去温习,或说是预备,将未曾教过的书,自己先去研究一下,后来先生教起来,容易明了。譬如初到绍县,对于绍县的道路,盲无头绪,虽则经过别人引导一次,但是第二次恐怕仍不大明了。这就是第一次走路的时候,脑袋里一点不去思考,也一点不去怀疑,以为从他就是了,可是第二次仍不知道。所以,未走以前,最好路线图看过,自己也记牢,就是第一次没有人引导,也恐怕不会错了。所以,功课自己先去看过,比先生讲一次的得益多,到了先生讲的时候,那就有头绪了。讲过后再去复习一次,那就不容易忘却了。像英文科,自己将生字先去查考出来,虽则一个字有时候有许多解法,自己不能断定,但是经过了一番自修,脑筋上总印着深深的痕迹。其他如矿物、植物、物理、化学等科,非机械的记牢不可。并非死依教科书就算了事,应该要和实物比较。
总之,无论什么科学,从比较而分,诸位实地去考察,得益恐怕胜过书本。既然要去实验,当然要许多仪器,还要想良教师指导和作业室、实验场。我晓得诸位定不满意学校如何不完备,如何不完善,这固然是不错。实在我们静静地想,起先,外国的发明家,他实在可说一点没有仪器,烟管当吹火管,家常所用的什物,就是他的仪器。可知研究科学,并非要如何如何才能可以研究。况且,诸位校里还有一点点、至少一点点的仪器。所以我劝诸位,研究科学,并非完全依赖仪器,实在也要自己去研究。
(选自蔡元培《对教育确有三点注意》)
人类者,动物之一种。保持生命,继续种性之本能,动物所同具也。人类之所以别他动物为进化者,以有理想。教育者,养成人格之事业也。使仅仅为灌注知识、练习技能之作用,而不贯之以理想,则是机械之教育,非所以施于人类也。教育界中所不可缺之理想,大要如下:
一曰调和之世界观与人生观。夫世界果为何物,吾人之在世界,究居何等地位,是为哲学界聚讼之问题,诚不宜以举一废百之道强立标准。然无论何人,不可不有其一种之世界观及其与是相应之人生观,则教育之通则也。夫以世界之溥博如是,悠久如是,而吾人仅仅于其间占有数尺之形体,数十年之生命。然则以人生观为本位,而忘有所谓世界观者,其见地之湫隘,所不待言。然溥博者,极微之所积,悠久者,至暂之所延,且所谓溥博而悠久者,亦无以质言其为世界之真相,而特为极微而至暂者之所想象。然则持宇宙论而不认有人生之价值也,亦空漠之主义也,纯正之理想,不可不为世界观与人生观之调和。中国宋代哲学家陆象山曰:“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己分内事,即宇宙内事。”其一例也。
二曰担负将来之文化。世界,进化者也。后起者得前辈之事业以为凭借,苟其能力不逊于前人,则其所成立者,必较前人为倍蓰之进步。况教育为播种之业,其收效尚在十年以后,决不能以保存固有之文化为的,而当为更进一步之理想。中国古代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其例也。
三曰独立不惧之精神。夫教育之业,既致力于将来之文化,则凡抱陈死之思想、扭目前之功利、而干涉教育为其前途之障碍者,虽临以教会之势力,劫以政府之权威,亦当孤行其是、而无为所屈。昔苏革拉底行其服从真理之教育,为守旧者所嫉,至于下狱,受鸩而不易其操。此其例也。
四曰安贫乐道之志趣。教育之关系,至为重大,而其生涯,乃至为冷淡。各国小学教员之俸给,有不足以赡其家者。夫人苟以富贵为鹄的,则政治、实业之途,惟其所择;今舍之而委身于教育,则必于淡泊宁静之中,独有无穷之兴趣,虽高官厚禄,不与易焉。孔子曰:“饭蔬食,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谛阿舍纳(Diogene)偃息桶中,亚历山大王问何所欲?对曰:欲汝无掩我日光而已。此其例也。
夫以当今物质文明之当王,拜金主义之盛行,上述诸义,几何不被目为迂阔,然教育指导社会,而非随逐社会者也,则乌得不于是加之意焉。
(选自蔡元培《教育界中所不可缺之理想》)
一般似乎很可爱的青年男女,住着男女同校的学校,就可以算做现代学生么?或者能读点外国文的书,说几句外国语;或者能够“信口开河”地谈什么……什么主义和什么什么……文学,就配称做现代学生么?我看,这些都是表面的或次要的问题。我以为至少要具备下列三个条件,才配称做现代学生。
(一)狮子样的体力
现今欲求增进中国学生的体力,唯有提倡运动一法。中国废科举、办学校,虽已历时二十余年之久,对于体育一项的设备,太不注意。甚至一个学校连操场、球场都没有,至于健身房、游泳池等关于体育上的设备,更说不上了。运动机会既因无“用武地”而减少,所以往往有聪慧勤学的学生,只因体力衰弱的缘故,纵使不患肺病、神经衰弱病及其它痼症而青年夭折,也要受精力不强、活动力减少的影响,不能出其所学贡献于社会,前途希望和幸福就从此断送,这是何等可悲痛的事!
今日的学生,便是明日的社会中坚,国家柱石,这样病夫式或准病夫式的学生,焉能担得起异日社会国家的重责!又焉能与外国赳赳武夫的学生争长比短!就拿本年日本举行的第九届远东运动会而论,我国运动员的成绩比起日本来,几于处处落人之后,较可取巧的足球,日本学生已成我劲敌。至于最费体力的田径赛,则完全没有我国学生的地位,这又是何等可羞耻的事!
体力的增进,并非一蹴而企。试观东、西洋学生,自小学以至大学,无一日不在锻炼陶冶之中。所以他们的青年,无不嗜好运动,兴趣盎然。一闻赛球,群起而趋。这种习惯的养成,良非易事。而健全国民的基础,乃以确立。这种情形,在初入其国的,尝误认为一种狂癖,观察稍久,方知其影响国本之大。这是我们所应憬然猛省的。
外人以我国度庞大而不自振作,特赠以“睡狮”的怪号。青年们!醒来吧!赶快回复你的“狮子样的体力”!好与世界健儿,一较好身手;并且以健全的体力,去运用思想,创造事业!
(二)猴子样的敏捷
青年们呀!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的新时代了!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快”。你看布满了各国大陆的铁道,浮遍了各国海洋的船舰,肉眼可看见的有线电的电线,不可见的无线电的电浪、可以横渡大西洋而远征南北极的飞机,城市地面上驰骋着的街车与汽车,地面下隧道中通行的火车与电车,以及工厂、农场、公事房、家庭中所有的一切机器,哪一件不是为要想达到“快”的目的而设定的。况且凡百科学,无不日新月异地在那里增加发明。我们纵不能自己发明,也得要迎头赶上去、学上去,这都是非快不为功的。
据进化论的昭示,我们人类由猿猴进化而来。却是人类在这比较安舒的环境中,行动渐次变了迟钝,反较猴子略逊一筹,而中国人的颟顸程度更特别的高。以开化最早的资格,现反远居人后,这是多么惭愧的事!现在我们的青年,如要想对于求学、做事两方面,力振颓风,则非学“猴子样的敏捷”,急起直追不可!
(三)骆驼样的精神
在中国四万万同胞中,各人所负责任的重大,恐怕要算青年学生首屈一指了!就中国现时所处的可怜地位和可悲的命运而论,我们几乎可以说:凡是可摆脱这种地位、挽回这种命运的事情和责任,直接或间接都是要落在学生们的双肩上。
第一是对于学术上的责任:做学生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读书。读书从浅近方面说,是要增加个人的知识和能力,预备在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才;从远大的方面说,是要精研学理,对于社会国家和人类作最有价值的贡献。这种责任是何等的重大!
第二是对于国家的责任:中国今日,外则强邻四逼,已沦于次殖民地的地位;内则政治紊乱,民穷财匮,国家的前途实在太危险了。今后想摆脱列强的羁绊,则非急图取消不平等条约不可。想把国民经济现状改良,使一般国能享独立、自由、富厚的生活,则非使国内政治能上轨道不可。昔范仲淹为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果然有志竟成。现在的学生们,又安可不以国家为己任咧!
第三是对于社会的责任:先有好政治而后有好社会,抑或先有好社会而后有好政治?这个问题用不着什么争论的,其实二者是相互影响的,所以学生对于社会也是负有对于政治同等的责任。我们中国的社会,是一个很老的社会,一切组织形式及风俗习惯,大都陈旧不堪,违反现代精神而应当改良。这也是要希望学生们努力实行的。因为一般年纪大一点的旧人物,有时纵然看得出,想得到,而以濡染太久的缘故,很少能彻底改革的。所以关于改良未来的社会一层,青年所负的责任也是很大的。
以上所说的各种责任都放在学生们的身上,未免太重一些。不过生在这时的中国学生,是无法避免这些责任的。若不学着“骆驼样的精神”来“任重道远”,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开上述三种基本条件而外,再加以“崇好美术的素养”,和“自爱”“爱人”的美德,便配称做现代学生而无愧了。
(选自蔡元培《怎样才配称做现代学生》)
一、自己尊重自己
吾国办学二十年,犹是从前的科举思想,熬上几个年头,得到文凭一纸,实是从前学生的普通目的。自己的成绩好不好,毕业后中用不中用,一概不问。平日荒嬉既多,一临考试,或抄袭课本,或打听题目,或请划范围,目的只图敷衍,骗到一张证书而已,全不打算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人,自己和人类社会有何关系。五四以前之学生情形,恐陷有大多数是这样的。
五四以后不同了。原来五四运动也是社会的各方面酝酿出来的。政治太腐败,社会太龌龊,学生天良未泯,便忍耐不住了。蓄之已久,迸发一朝,于是乎有五四运动。从前的社会很看不起学生,自有此运动,社会便重视学生了。学生亦顿然了解自己的责任,知道自己在人类社会占何种位置,因而觉得自身应该尊重,于现在及将来应如何打算,一变前此荒嬉暴弃的习惯,而发生一种向前进取、开拓自己运命的心。
二、化孤独为共同
“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是中国古人的座右铭,也就是从前学生界的座右铭。从前的好学生,于自己以外,大半是一概不管,纯守一种独善其身的主义。五四运动而后,自己与社会发生了交涉,同学彼此间也常须互助,知道单是自己好,单是自己有学问有思想不行,如想做事真要成功,目的真要达到,非将学问思想推及于自己以外的人不可。于是同志之联络,平民之讲演,社会各方面之诱掖指导,均为最切要的事,化孤独的生活为共同的生活,实是五四以后学生界的一个新觉悟。
三、对自己学问能力的切实了解
从前学生,对于自己的学问有用无用,自己的能力哪处是长、哪处是短,简直不甚了解,不及自觉。五四以后,自己经过了种种困难,于组织上、协同上、应付上,以自己的学问和能力向新旧社会做了一番试验,顿然觉悟到自己学问不够,能力有限。于是一改从前滞钝昏沉的习惯,变为随时留心、遇事注意的习惯了,家庭啦,社会啦,国家啦,世界啦,都变为充实自己学问、发展自己能力的材料。这种新觉悟,也是五四以后才有的。
四、有计划的运动
从前的学生,大半是没有主义的,也没有什么运动。五四以后,又经过各失败,乃知集合多数人做事,是很不容易的,如何才可以不致失败,如何才可以得到各方面的同情,如何组织,如何计划,均非事先筹度不行。又知群众运动在某种时候虽属必要,但决不可轻动,不合时机,不经组织,没有计划的运动,必然做不成功。这种觉悟,也是到五四以后才有的。于此分五端进行。
(一)自动的求学。在学校不能单靠教科书和教习,讲堂功课固然要紧,自动自习,随时注意自己发现求学的门径和学问的兴趣,更为要紧。
(二)自己管理自己的行为。学生对于社会,已经处于指导的地位。故自己的行为,必应好生管理。有些学生不喜教职员管理,自己却一意放纵,做出种种坏行。我意不要人家管理,能够自治,是好的。不要管理,自便放纵,是不好的。管理规则、教室规则等,可以不要,但要能够自守秩序。总要办到不要规则而其收效仍如有规则时或且过之才好,平民主义不是不守秩序,罗素是主张自由最力的人,也说自由与秩序并不相妨。我意最好由学生自定规则,自己遵守。
(三)平等及劳动观念朋友。某君和我说:“学生倡言要与教职员平等,但其使令工役,横眼厉色,又俨然以主人自居,以奴隶待人。”我友之言,系指从前的学生,我意学生先要与工役及其他知识低于自己的人讲求平等,然后遇教职员之以不平等待己者,可以不答应他。近人盛倡勤工俭学,主张一边读书,一边做工。我意校中工作,可以学生自为。终日读书,于卫生上也有妨碍。凡吃饭不做事专门暴殄天物的人,是吾们所最反对的。托尔斯太主张泛劳动主义。他自制衣履,自做农工,反对太严格的分工,吾愿学生于此加以注意。
(四)注意美的享乐。近来学生多有为麻雀、扑克或阅恶劣小说等不正当之消遣,此固原因于其人之不悦学,尤以社会及学校无正当之消遣,为主要原因。甚有生趣索然,意兴无聊,因而自杀者。所以吾人急应提倡美育,使人生美化,使人的性灵寄托于美,而将忧患忘却。于学校中可实现者,如音乐、图画、旅行、游戏、演剧等,均可去做,以之代替不好的消遣。但切不要拘泥,只随人意兴所到,适情便可。如音乐一项,笛子、胡琴都可。大家看看文学书,唱唱诗歌,也可以悦性怡情。单独没有兴会,总要有几个人以上共同享乐,学校中要常有此种娱乐的组织。有此种组织,感情可以调和,同学间不好的意见和争执,也要少些了。人是感情的动物,感情要好好涵养之,使活泼而得生趣。
(五)社会服务。社会一般的知识程度不进,各种事业的设施,均感痛苦。五四以来,学生多组织平民学校,教失学的人以普通知识及职业,是一件极好的事。吾见北京每一校有二三百人者,有千人者,甚可乐观。国家办教育,人才与财力均难,平民学校不费特别的人才与财力,而可大收教育之效,故是一件很好的事。又有平民讲演,用讲演的形式与平民以知识,也是一件好事。又调查社会情形,甚为要紧。吾国没有统计,以致诸事无从根据计划,要讲平民主义,要有真正的群众运动,宜从各种细小的调查做起。此次北方旱灾,受饥之民,至三千多万。赈灾筹款,须求引起各方的同情,北京学生联合会乃思得一法,即调查各地灾状,用文字或照片描绘各种灾情,发表出来,借以引起同情。吾出京时,正值学生分组出发,十人一组。即此一宗,可见调查之关系重要。
(选自蔡元培《对于学生的希望》)
我在国务院中做了几个月尸位的阁员,然在教育部方面,因范君静生及其他诸同事的相助,颇有可以记录的事情。
学部旧设普通教育、专门教育两司,我为提倡补习教育、民众教育起见,于教育部中增设社会教育司,以防止牵涉孔教,特请研究宗教问题之夏君穗卿任司长。不意我与范君离部以后,汪君伯棠代理教育总长时,夏君竟提议社会教育有提倡社会主义的嫌疑,须改名云云,我闻之甚为诧异。
我与范君常持相对的循环论。范君说:“小学没有办好,怎能有好中学?中学没有办好,怎能有好大学?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小学整顿。”我说:“没有好大学,中学师资哪里来?没有好中学,小学师资哪里来?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大学整顿。”把两人的意见合起来,就是自小学以至大学,没有一方面不整顿。不过他的兴趣,偏于普通教育,就在普通教育上多参加一点意见;我的兴趣,偏于高等教育,就在高等教育上多参加一点意见罢了。
我那时候,鉴于各省所办的高等学堂程度不齐,毕业生进大学时,甚感困难;改为大学预科,附属于大学。又鉴于高等师范学校之科学程度太低,规定逐渐停办;而中学师资,以大学毕业生再修教育学的充之(仿德国制)。又以国立大学太少,规定于北京外,再在南京、汉口、成都、广州各设大学一所,后来我的朋友胡君适之等,对于停办各省高等学堂,发现一个缺点,就是每一省会,没有一种吸集学者的机关,使各省文化进步较缓。这个缺点,直到后来各省竞设大学时,才算补救过来。
清季的学制,于大学上有一通儒院,为大学毕业生研究之所。我于《大学令》中改名为大学院,即在大学中分设各种研究所,并规定大学高级生必须入所研究,俟所研究问题解决后,始能毕业(仿德国大学制),但在各大学未易实行。北京大学曾设一国学研究所,清华、交通等大学继之,最近始由教育部规定各国立大学所应设立科目。
清季学制,大学中仿各国神学科的例,于文科外,又设经科。我以为十四经中,如《易》《论语》《孟子》等已入哲学系;《诗》《尔雅》已入文学系;《尚书》“三礼”《大戴记》、春秋三传,已入史学系,无再设经科的必要,废止之。
我认大学为研究学理的机关,要偏重文理两科。所以于《大学令》中规定:设法、商等科而不设文科者,不得为大学;设医、工、农等科而不设理科者,亦不得为大学。但此制未曾实行。而我于任北大校长时,又觉得文理二科之划分甚为勉强:一则科学中如地理、心理等,兼涉文理;二则习文科者不可不兼习理科,习理科者不可不兼习文科,所以北大的编制,但分十四系,废止文、理、法等科别。
四十六岁(民国元年),我任教育总长,发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据清季学部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的五项宗旨而加以修正,改为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公民道德、世界观、美育五项。
前三项与尚武、尚实、尚公相等,而第四、第五两项却完全不同,以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仰自由相违,所以删去。至提出世界观教育,就是哲学的课程,意在兼采周秦诸子、印度哲学及欧洲哲学以打破二千年来墨守孔学的旧习。提出美育,因为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除我彼此的偏见;美感是超越性,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顾忌,在教育上应特别注重。对于公民道德的纲领,按法国革命时代所标举的自由、平等、友爱三项,用古义证明说:“自由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古者盖谓之义。平等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古者盖谓之恕。友爱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古者盖谓之仁。”
(选自蔡元培《我所做的教育改革》)
五年前,严几道先生为本校校长时,余方服务教育部,开学日曾有所贡献于学校。诸君多自预科毕业而来,想必闻知。士别三日,刮目相见,况时阅数载,诸君较昔当为长足之进步矣。予今长斯校,请更以三事为诸君告。
一曰抱定宗旨。诸君来此求学,必有一定宗旨,欲求宗旨之正大与否,必先知大学之性质。今人肄业专门学校,学成任事,此固势所必然。而在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因做官心热,对于教员,则不问其学问之浅深,惟问其官阶之大小。官阶大者,特别欢迎,盖为将来毕业有人提携也。现在我国精于政法者,多入政界,专任教授者甚少,故聘请教员,不得不聘请兼职之人,亦属不得已之举。究之外人指摘之当否,姑不具论,然弭谤莫如自修,人讥我腐败,而我不腐败,问心无愧,于我何损?果欲达其做官发财之目的,则北京不少专门学校,入法科者尽可肄业于法律学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业学校,又何必来此大学?所以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宗旨既定,自趋正轨,诸君肄业于此,或三年,或四年,时间不为不多,苟能爱惜光阴,孜孜求学,则其造诣,容有底止。若徒志在做官发财,宗旨既乖,趋向自异。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试验既终,书籍束之高阁,毫不过问,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责,文凭到手,即可借此活动于社会,岂非与求学初衷大相背驰乎?光阴虚度,学问毫无,是自误也。且辛亥之役,吾人之所以革命,因清廷官吏之腐败。即在今日,吾人对于当轴多不满意,亦以其道德沦丧。今诸君苟不于此时植其基,勤其学,则将来万一因生计所迫,出而任事,担任讲席,则必贻误学生;置身政界,则必贻误国家。是误人也。误己误人,又岂本心所愿乎?故宗旨不可以不正大。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一也。
二曰砥砺德行。方今风俗日偷,道德沦丧,北京社会,尤为恶劣,败德毁行之事,触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鲜不为流俗所染。诸君肄业大学,当能束身自爱。然国家之兴替,视风俗之厚薄。流俗如此,前途何堪设想。故必有卓绝之士,以身作则,力矫颓俗,诸君为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故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励人。苟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己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感人。然诸君终日伏首案前,芸芸攻苦,毫无娱乐之事,必感身体上之苦痛。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于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诸君入分科时,曾填写愿书,遵守本校规则,苟中道而违之,岂非与原始之意相反乎?故品行不可以不谨严。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二也。
三曰敬爱师友。教员之教授,职员之任务,皆以图诸君求学便利,诸君能无动于衷乎?自应以诚相待,敬礼有加。至于同学共处一堂,尤应互相亲爱,庶可收切磋之效。不惟开诚布公,更宜道义相勖,盖同处此校,毁誉共之。同学中苟道德有亏,行有不正,为社会所訾詈,己虽规行矩步,亦莫能辨,此所以必互相劝勉也。余在德国,每至店肆购买物品,店主殷勤款待,付价接物,互相称谢,此虽小节,然亦交际所必需,常人如此,况堂堂大学生乎?对于师友之敬爱,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三也。
余到校视事仅数日,校事多未详悉,兹所计划者二事:一曰改良讲义。诸君既研究高深学问,自与中学、高等不同,不惟恃教员讲授,尤赖一己潜修。以后所印讲义,只列纲要,细微末节,以及精旨奥义,或讲师口授,或自行参考,以期学有心得,能裨实用。二曰添购书籍。本校图书馆书籍虽多,新出者甚少,苟不广为购办,必不足供学生之参考。刻拟筹集款项,多购新书,将来典籍满架,自可旁稽博采,无虞缺乏矣。今日所与诸君陈说者只此,以后会晤日长,随时再为商榷可也。
(选自蔡元培《北京大学就职演讲》)
北京大学的名称,是从民国元年起的。民元以前,名为京师大学堂,包有师范馆、仕学馆等,而译学馆亦为其一部。我在民元前六年,曾任译学馆教员,讲授国文及西洋史,是为我在北大服务之第一次。
民国元年,政府任严幼陵君为北京大学校长。两年后,严君辞职,改任马相伯君。不久,马君又辞,改任何锡侯君,不久又辞,乃以工科学长胡次珊君代理。民国五年冬,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促回国,任北大校长。
我们第一要改革的,是学生的观念。我在译学馆的时候,就知道北京学生的习惯。他们平日对于学问上并没有什么兴会,只要年限满后,可以得到一张毕业文凭。教员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讲义,照样印出来。按期分散给学生,在讲坛上读一遍,学生觉得没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杂书,下课时,把讲义带回去,堆在书架上。等到学期、学年或毕业的考试,教员认真的,学生就拼命地连夜阅读讲义,只要把考试对付过去,就永远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员通融一点,学生就先期要求教员告知他要出的题目,至少要求表示一个出题目的范围;教员为避免学生的怀恨与顾全自身的体面起见,往往把题目或范围告知他们了。于是他们不用功的习惯,得了一种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学的学生,是从京师大学堂老爷式学生嬗继下来(初办时所收学生,都是京官,所以学生都被称为老爷,而监督及教员都被称为申堂或大人)。他们的目的,不但在毕业,而尤注重在毕业以后的出路。所以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他们不见得欢迎。要是点名时认真一点,考试时严格一点,他们就借个话头反对他,虽罢课也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来兼课,虽时时请假,他们还是欢迎得很,因为毕业后可以有阔老师做靠山。这种科举时代遗留下来劣根性,是于求学上很有妨碍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说,就说明:“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然而要打破这些习惯,只有从聘请积学而热心的教员着手。
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最明白的是胡适之君与钱玄同君等绝对的提倡白话文学,而刘申叔、黄季刚诸君仍极端维护文言的文学,那时候就让他们并存。我信为应用起见,白话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话文,也替白话文鼓吹;然而我也声明;作美术文,用白话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们写字,为应用起见,自然要写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隶写药方,当然不可;若是为人写斗方或屏联,作装饰品,即写篆隶章草,有何不可?
那时候各科都有几个外国教员,都是托中国驻外使馆或外国驻华使馆介绍的,学问未必都好,而来校既久,看了中国教员的阑珊,也跟了阑珊起来。我们斟酌了一番,辞退几人,都按着合同上的条件办的。有一法国教员要控告我,有一英国教习竟要求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来同我谈判,我不答应。朱尔典出去后,说:“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长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没有本校与他校的界限,常为之通盘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时北大设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学亦有工、法两科。北京又有一工业专门学校,都是国立的。我以为无此重复的必要,主张以北大的工科并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克期停办。得北洋大学校长同意及教育部核准,把土木工与矿冶工并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来的经费,用在理科上。我本来想把法科与法专并成一科,专授法律,但是没有成功。我觉得那时候的商科,毫无设备,仅有一种普通商业学教课,于是并入法科,使已有的学生毕业后停止。
我那时候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两科,是农、工、医、药、法、商等应用科学的基础,而这些应用科学的研究时期,仍然要归到文、理两科来。所以文、理两科,必须设各种的研究所;而此两科的教员与毕业生必有若干人是终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员,而不愿往别种机关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学,当然各科并设,有互相关联的便利。若无此能力,则不妨有一大学专办文、理两科,名为本科;而其他应用各科,可办专科的高等学校,如德、法等国的成例,以表示学与术的区别。因为北大的校舍与经费,绝没有兼办各种应用科学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编为本科大学;然没有达到目的。
那时候我又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学,必植基于自然科学;而理科学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牵涉哲学。从前心理学附入哲学,而现在用实验法,应列入理科;教育学与美学,也渐用实验法,有同一趋势。地理学的人文方面,应属文科,而地质地文等方面属理科。历史学自有史以来,属文科,而推原于地质学的冰期与宇宙生成论,则属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为十四系,废学长,设系主任。
我素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氏的主张。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针时说它不合用了。到北大后,凡是主张文学革命的人,没有不同时主张思想自由的;因而为外间守旧者所反对。适有赵体孟君以编印明遗老刘应秋先生遗集,贻我一函,属约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诸君品题。我为分别发函后,林君复函,列举彼对于北大怀疑诸点;我复一函,与他辩。这两函颇可窥见那时候两种不同的见解。
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的组织。其有年在二十岁以上,对于政治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所以民国七年夏间,北京各校学生,曾为外交问题,结队游行,向总统府请愿;当北大学生出发时,我曾力阻他们,他们一定要参与;我因此引咎辞职。经慰留而罢。到八年五月四日,学生又有不签字于巴黎和约与罢免亲日派曹、陆、章的主张,仍以结队游行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们了。他们因愤激的缘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攒殴章宗祥的事,学生被警厅逮捕者数十人,备校皆有,而北大学生居多数;我与各专门学校的校长向警厅力保,始释放。但被拘的虽已保释,而学生尚抱再接再厉的决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态度。都中宣传政府将明令免我职而以马其祀君任北大校长,我恐若因此增加学生对于政府的纠纷,我个人且将有运动学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辞职,一面秘密出京,时为5月9日。
我是素来主张男女平等的。九年,有女学生要求进校,以考期已过,姑录为旁听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问我:“兼收女生是新法,为什么不先请教育部核准?”我说:“教育部的大学令,并没有专收男生的规定;从前女生不来要求,所以没有女生;现在女生来要求,而程度又够得上,大学就没有拒绝的理。”这是男女同校的开始,后来各大学都兼收女生了。
我是佩服章实斋先生的。那时候国史馆附设在北大,我定了一个计划,分征集、纂辑两股;纂辑股又分通史、民国史两类;均从长编入手。并编历史辞典。聘屠敬山、张蔚西、薛阁仙、童亦韩、徐贻孙。诸君分任征集编纂等务。后来政府忽又有国史馆独立一案,别行组织。于是张君所编的民国史,薛、童、徐诸君所编的辞典,均因篇帙无多,视同废纸;止有屠君在馆中仍编他的蒙兀儿史,躬自保存,没有散失。
我本来很注意于美育的,北大有美学及美术史教课,除中国美术史由叶浩吾君讲授外,没有人肯讲美学。十年,我讲了十余次,因足疾进医院停止。至于美育的设备,曾设书法研究会,请沈尹默、马叔平诸君主持。设画法研究会,请贺履之、汤定之诸君教授国画;比国楷次君教授油画。设音乐研究会,请萧友梅君主持。均听学生自由选习。
我在爱国学社时,曾断发而习兵操,对于北大学生之愿受军事训练的,常特别助成;曾集这些学生,编成学生军,聘白雄远君任教练之责,亦请蒋百里、黄膺白诸君到场演讲。白君勤恳而有恒,历十年如一日,实为难得的军人。
我在九年冬季,曾往欧美考察高等教育状况,历一年回来。这期间的校长任务,是由总务长蒋君代理的。回国以后,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坏一日,我处在与政府常有接触的地位,日想脱离。十一年冬,财政总长罗钧任君忽以金佛郎问题被逮,释放后,又因教育总长彭允彝君提议,重复收禁。我对于彭君此举,在公议上,认为是蹂躏人权献媚军阀的勾当;在私情上,罗君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而且于考察教育时为最密切的同伴,他的操守,为我所深信,我不免大抱不平,与汤尔和、邵飘萍、蒋梦麐(麟)诸君会商,均认有表示的必要。我于是一面递辞呈,一面离京。隔了几个月,贿选总统的布置,渐渐地实现;而要求我回校的代表,还是不绝,我遂于十二年七月间重往欧洲,表示决心;至十五年,始回国。那时候,京津间适有战争,不能回校一看。十六年,国民政府成立,我在大学院,试行大学区制,以北大划入北平大学区范围,于是我的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始得取消。
综计我居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十年有半;而实际在校办事,不过五年有半,一经回忆,不胜惭悚。
(选自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
在南京北大同学聚餐会上的演说词
今天北大同人会集于此,替我祝寿,得与诸先生、诸同学相见,我心甚为愉快,但实觉得不敢当。刚才听得主席王同学报告,及前教授石先生等致辞,均属极恳挚的勉励和奖誉之言,真叫我于感激之余,惭愧得了不得。我今年实在还未到七十岁的足数日子,记得莲伯玉有句话:“行年五十,当知四十九年之非。”我今年就算七十,那么今是昨非之感,恐怕不过是六十九年的种种错误罢了。自今以后,极愿至其余年,加倍努力于党国及教育文化事业,以为报答,并希冀借此稍赎过愆。
今日在座者,皆北大有关系之人,请略说当年北大情形。北大在民元以前叫作京师大学堂,包有师范馆、仕学馆、译学馆等部分,我当时也曾任译学馆教员,是为我服务北大之始尔后我因赴德国留学,遂与北大脱离。至民国五年冬,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促回国,任北大校长。我回来,初到上海,有人劝我不必就职,说北大腐败极了,进去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声名有碍。这当然出于爱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数人就说,既然知道北大腐败,更应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意思。我到底服从后说而进北京。
自入北大以后,乃计议整顿北大的办法:第一,我拟办的是设立研究所,为教授、留校毕业生与高年级学生的研究机关。我在译学馆的时候,就晓得北京学生的习惯,他们平日对于学问上并没有什么兴会,只求年限满后,可以得到一张毕业文凭。教员自己也是不讲进修的,尤其是北大的学生,从京师大学堂老爷式学生殖继下来,他们的目的不但在毕业,而尤重毕业以后的出路。所以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他们不见得欢迎;若使一位政府有地位的人来兼课,虽然时常请假,他们还是攀附得很,因为毕业后有阔老师做靠山。这种科举时代遗留下来的劣根性,是于求学上很有妨碍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说,就说明“大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然而这类习惯费了多少年打破工夫,终不免留下遗迹。
第二件事就是所谓开放女禁。其实中国大学无所谓女禁,像英国牛津等校似的。民国九年,有女学生要求进校,以考期已过,姑录为旁听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问我:“兼收女生是否创制新法?”我说:“教育部的大学令,并没有专收男生的条文;从前女生不抗议,所以不招女生,现在女生来要求,而程度又够得上大学,就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是我国大学男女同学的开始。稍后,孔德学校也有女学生,于是各中、小学逐渐招收她们了。我一向是主张男女平等的,可惜今天到会的女同学,只有赵、谭、曹三位,仍觉得比男同学少得多。
第三件我提倡的事,就是变更文体,兼用白话,但不攻击文言。我本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子一类的主张,因为学术上的派别也和政治上的派别一样,是相对的,不是永远不相容的。在北大当时,胡适之、陈仲甫、钱玄同、刘半农诸君,暨沈氏兄弟,积极地提倡白话文学;刘师培、黄季刚诸君,极端维护文言。我却相信,为应用起见,白话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做白话文,替白话文鼓吹;然而,我曾声明,作美术文,用文言未尝不好。例如我们写字,为应用起见,自然要写行楷,若如江艮庭的篆隶写药方,当然不可;若是为人写斗方或屏联作装饰品,即写篆隶章草,有何妨害。可是文言、白话的分别适用,到如今依然没有各得其当。
以上系我在北大时举办的或提倡的几件较大的事情。其他如注意美育,提倡军训,培养学生对于国家及人类的正确观念,都没有放松。只可惜上述这些理想,总没有完全实现。可见个人或少数人的力量,终是有限。综计我居北大校长名义,自民国六年至民国十五年,共十年有半,而实际办事,不过五年有半,所成就者仅仅如是。一经回忆,对于知我罪我,不胜惭悚!
今天在座的,年龄皆少于我,未来服务于国家社会的机会正多,发展无量。况且以诸位的年龄,合计不知几千百倍于本人,而预料诸位将来达于七十岁的时候,对于国家社会的贡献,更不知将几千百倍于本人;所以今天诸位先生与同学以祝我的,我谨以还祝诸位健康。
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
(一)我绝对不能再做那政府任命的校长:为了北京大学校长是简任职,是半官僚性质,便生出那许多官僚的关系,哪里用呈,哪里用咨,天天有一大堆无聊的照例的公牍。要是稍微破点例,就要呈请教育部,候他批准。什么大学文、理科叫作本科的问题,文、理合办的问题,选科制的问题,甚而小到法科暂省学长的问题,附设中学的问题,都要经那拘文牵义的部员来斟酌。甚而部里还常常派了什么一知半解的部员来视察,他报告了,还要发几个训令来训饬几句。我是个痛恶官僚的人,能甘心仰这些官僚的鼻息么?我将进北京大学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两年有半,天天受这个苦痛。现在苦痛受足了,好容易脱离了,难道还肯投入去么?
(二)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时代,是世界著名开明专制的国,他的大学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国,更不必说了。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进去了,想稍稍开点风气,请了几个比较的有点新思想的人,提倡点新的学理,发布点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来比较,用我的理想来批评,还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点儿沾沾自喜的,我还觉得好笑。哪知道旧的一方面,看了这点半新的,就算“洪水猛兽”一样了。又不能用正当的辩论法来辩论,鬼鬼祟祟,想借着强权来干涉,于是教育部干涉了,国务院来干涉了,甚而什么参议院也来干涉了,世界哪有这种不自由的大学么?还要我去充这种大学的校长么?
(三)我绝对不能再到北京的学校任校长:北京是个臭虫窠(这是民国元年袁项城所送的徽号,所以他那时候虽不肯到南京去,却有移政府到南苑去的计画)。无论何等高尚的人物,无论何等高尚的事业,一到北京,便都染了点臭虫的气味。我已经染了两年有半了,好容易逃到故乡的西湖、鉴湖,把那个臭气味淘洗净了。难道还要我再做逐臭之夫,再去尝尝这气味么?
我想有人见了我这一段的话,—定要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来劝勉我。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到佛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程度,所以只好谨谢不敏了。
附:爱蔡孑民者启
右宣言闻尚是蔡君初出京时所草,到上海后,本拟即行宣布,后因北京拘留之电,有友人劝其婉复,免致以个人去留问题与学生所争政治问题,永结不解之缘,故有以条件的允任维持之电,后来又有卧病不行之电,均未将真意说出。闻其意,无论如何,决不回校也。鄙人抄得此宣言书,觉与北京各报所载启事,及津浦车站告友之言,均相符合,必是蔡君本间。个人意志自由,本不可以多数压制之,且为社会上留此一个干净人,使不与政治问题发生关系,亦是好事。故特为宣布,以备拘留蔡君者之参考焉。
(选自蔡元培《整顿北京大学的经过》)
我自十余岁起,就开始读书;读到现在,将满六十年了;中间除大病或其他特别原因外,几乎没有一日不读点书的,然而我没有什么成就,这是读书不得法的缘故。我把不得法的概略写出来,可以作前车之鉴。
我的不得法,第一是不能专心。我初读书的时候,读的都是旧书,不外乎考据、词章两类。我的嗜好,在考据方面,是偏于诂训及哲理的,对于典章名物,是不大耐烦的;在词章上,是偏于散文的,对于骈文及诗词,是不大热心的。然而以一物不知为耻,种种都读;并且算学书也读,医学书也读,都没有读通。所以我曾经想编一部《说文声系义证》,又想编一本《公羊春秋大义》,都没有成书。所为文辞,不但骈文诗词,没有一首可存的,就是散文也太平凡了。到了四十岁以后,我始学德文,后来又学法文,我都没有好好儿做那记生字、练文法的苦工,而就是生吞活剥地看书,所以至今不能写一篇合格的文章,作一回短期的演说。在德国进大学听讲以后,哲学史、文学史、文明史、心理学、美学、美术史、民族学,统统去听,那时候这几类的参考书,也就乱读起来了。后来虽勉自收缩,以美学与美术史为主,辅以民族学;然而这[他]类的书终不能割爱,所以想译一本美学,想编一部比较的民族学,也都没有成书。
我的不得法,第二是不能勤笔。我的读书,本来抱一种利己主义,就是书里面的短处,也不大去搜寻他,我止注意于我所认为有用的或可爱的材料。这本来不算坏,但是我的坏处,就是我虽读的时候注意于这几点,但往往为速读起见,无暇把这几点摘抄出来,或在书上做一点特别的记号;若是有时候想起来,除了德文书检目特详,尚易检寻外,其他的书,几乎不容易寻到了。我国现在有人编“索引”“引得”等,又专门的辞典,也逐渐增加,寻检自然较易,但各人有各自的注意点,普通的检目,断不能如自己记别的方便。我尝见胡适之先生有一个时期,出门常常携一两本线装书,在舟车上或其他忙里偷闲时翻阅,见到有用的材料,就折角或以铅笔做记号。我想他回家后或者尚有摘抄的手续。我记得有一部笔记,说王渔洋读书时,遇有新隽的典故或词句,就用纸条抄出,贴在书斋壁上,时时览读,熟了就揭去,换上新得的。所以他记得很多。这虽是文学上的把戏,但科学上何尝不可以仿作呢?我因为从来懒得动笔,所以没有成就。
我的读书的短处,我已经经验了许多的不方便,特地写出来,望读者鉴于我的短处,第一能专心,第二能勤笔,这一定有许多成效。
(选自蔡元培《我的读书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