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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夏东西说

傅斯年

这一篇文是我在“九一八”以前所作《民族与古代中国史》一书中的三章。这一书已成之稿,大致写在“九一八”前两年至半年间。这三章是二十年春天写的,因时局的影响,研究所迁徙两次,我的工作全不能照预定呈现,所以这一书始终不曾整理完。现在把其中的三章,即本文的三章,编成一文,敬为蔡孑民师寿。因为本是一部书,所以中间常提到他章,现在改作“别见某文,未刊”。这一篇中的中心思想,是我十余年前的见解,此数章写成亦在数年前。这几年中我没有在这一线上用功夫,所以除字句略加修正及末一节以外,几全是当年的原文。此文本应附图,现在亦来不及作了。

民国二十三年十月

自东汉末以来的中国史,常常分南北,或者是政治的分裂,或者由于北方为外族所统治。但这个现象不能倒安在古代史上。到东汉,长江流域才大发达。到孙吴时,长江流域才有独立的大政治组织。在三代时及三代以前,政治的演进,由部落到帝国,是以河、济、淮流域为地盘的。在这片大地中,地理的形势只有东西之分,并无南北之限。历史凭借地理而生,这两千年的对峙,是东西而不是南北。现在以考察古地理为研究古史的一个道路,似足以证明三代及近于三代之前期,大体上有东西不同的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因对峙而生争斗,因争斗而起混合,因混合而文化进展。夷与商属于东系,夏与周属于西系。以下四章是为求能证明这个设定而写的。先从商代说起,上溯夏后世者,因为后王事迹多,容易看清楚,先讨论他,于了解此文之命意上似乎便当些。

一、亳—商—殷

(一)商代发迹于东北渤海与古兖州是其建业之地

下列数事,合起来可证成本节标题所假定。

甲《诗·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又,“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这个故事的意义,可以《吕氏春秋·音初篇》所记说明之。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商颂》中所谓“玄鸟”及“有娀”之本事,当即此说之内容。此一神话之核心,在于宗祖以卵生而创业。后代神话与此说属于一源而分化者,全在东北民族及淮夷。现在将此神话之重要材料录于下方。

《论衡·吉验篇》北夷橐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曰:“有气大如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后产子,捐于猪溷中,猪以口气嘘之,不死。复徙置马栏中,欲使马藉杀之,马复以口气嘘之,不死。王疑以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东明,令牧牛马。东明善射,王恐夺其国也,欲杀之。东明走,南至掩淲水,以弓击水,鱼鳖浮为桥,东明得渡。鱼鳖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余,故北夷有夫余国焉。(《魏志》三十《夫余传》注引《魏略》同)

《魏书·高句丽传》高句丽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夫余人以朱蒙非人所生,将有异志,请除之。王不听,命之养马。朱蒙每私试,知有善恶,骏者减食令瘦,驽者善养令肥。夫余王以肥者自乘,以瘦者给朱蒙。后狩于田,以朱蒙善射,限之一矢。朱蒙虽矢少,殪兽甚多。夫余之臣又谋杀之,朱蒙母阴知,告朱蒙曰:“国将害汝,以汝才略,宜远适四方。”朱蒙乃与乌引、乌违等二人弃夫余东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济无梁,夫余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济?”于是鱼鳖并浮,为之成桥。朱蒙得渡,鱼鳖乃解,追骑不得渡。朱蒙遂至普述水,遇见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衲衣,一人著水藻衣,与朱蒙至纥升骨城,遂居焉。号曰高句丽,因以为氏焉。

《高丽好大王碑》惟昔始祖邹牟王之创基也,出自北夫余,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生子有圣德□□□□□命驾巡东南下,路由夫余奄利大水。王临津言曰:“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邹牟王,为我连葭浮龟。”应声即为连 浮龟,然后造渡于沸流谷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永乐□位,因遣黄龙来下迎王,王于忽本东冈黄龙负升天。

高丽王氏朝金富轼撰《三国史记·高句骊纪》始祖东明圣王姓高氏,讳朱蒙(一云邹牟,一云象解)。先是扶余王解夫娄老,无子,祭山川求嗣。其所御马至鲲渊,见大石,相对流泪。王怪之,使人转其石,有小儿,金色,蛙形(蛙一作蜗)。王喜曰:“此乃天赉我令胤乎?”乃收而养之,名曰金蛙。及其长,立为太子。后其相阿兰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将使吾子孙立国于此,汝其避之东海之滨,有地号曰迦叶原,土壤膏腴,宜五谷,可都也。’”阿兰弗遂劝王移都于彼国,号东扶余。其旧都有人,不知所从来,自称天帝子解慕漱来都焉。及解夫娄薨,金蛙嗣立。于是时得女子于太白山南优渤水,问之,曰:“我是河伯之女,名柳花,与诸弟出游,时有一男子自言天帝子解慕漱,诱我于熊心山下鸭绿边室中私之,即往不返,父母责我无媒而从人,遂谪居优渤水。”金蛙异之,幽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遂而炤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许,王弃之于犬豕,皆不食。又弃之路中,牛马避之。后弃之野,鸟覆翼之。王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儿破壳而出,骨表英奇。年甫七岁,岐椠异常,自作弓矢射之,百发百中。扶余俗语善射为朱蒙,故以名云。金蛙有七子,常与朱蒙游戏,其伎能皆不及朱蒙。其长子带素言于王曰:“朱蒙非人所生,其为人也勇,若不早图,恐有后患,请除之。”王不听,使之养马。朱蒙知其骏者而减食令瘦,驽者善养令肥。王以肥者自乘,瘦者给朱蒙。后猎于野,以朱蒙善射,与其矢小,而朱蒙殪兽甚多。王子及诸臣又谋杀之,朱蒙母阴知之,告曰:“国人将害汝,以汝才略,何往而不可?与其迟留而受辱,不若远适以有为。”朱蒙乃与鸟伊摩离陕父等三人为友,行至淹淲水(一名盖斯水,在今鸭绿东北),欲渡无梁,恐为追兵所迫,告水曰:“我是天帝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者垂及,如何?”于是鱼鳖浮出成桥,朱蒙得渡,鱼鳖乃解,追骑不得渡。朱蒙行至毛屯谷(《魏书》云,至普述水),遇三人,其一人着麻衣,一人着衲衣,一人着水藻衣。朱蒙问曰:“子等何许人也?何姓何名乎?”麻衣者曰:“名再思。”衲衣者曰:“名武骨。”水藻衣者曰:“名默居。”而不言姓。朱蒙赐再思姓克氏,武骨仲室氏,默居少室氏。乃告于众曰:“我方承景命,欲启元基,而适遇此三贤,岂非天赐乎?”遂揆其能,各任以事,与之俱至卒本川(《魏书》云,至纥升骨城)。观其土壤肥美,山河险固,遂欲都焉,而未遑作宫室,但结庐于沸流水上居之。国号高句丽,因以高为氏(一云,朱蒙至卒本,扶余王无子,见朱蒙,知非常人,以其女妻之。王薨,朱蒙嗣位)。时朱蒙年二十二岁,是汉孝元帝建昭二年。

朝鲜《旧三国史·东明王本纪》(案,原书已佚,日人今西龙在《内藤虎次郎颂寿纪念史学论丛》中所作《朱蒙传说》据高丽王氏朝李奎报《李相国文集》中之《东明王篇注释》辑录成篇,并以朝鲜《世宗实录》《地理志·平安道》平壤条所载者补订之。此处所引,即据今西龙氏辑文)夫余王解夫娄老无子,祭山川求嗣。所御马至鲲渊,见大石流泪。王怪之,使人转其石,有小儿金色蛙形。王曰:“此天赐我令胤乎?”乃收养之,名曰金蛙,立为太子。其相阿兰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将使吾子孙立国于此,汝其避之东海之滨,有地号迦叶原,土宜五谷,可都也。”阿兰弗劝王移都,号东夫余。于旧都解慕漱,为天帝子来都。汉神雀三年壬戌岁(四月甲寅),天帝遣太子降游扶余王古都,号解慕漱。从天而下,乘五龙车,从者百余人,皆骑白鹄,彩云浮于上,音乐动云中,止熊心山,经十余日始下。首戴鸟羽之冠,腰带剑光之剑,朝则听事,暮即升天,世谓之天王郎。城北青河河伯(青河今鸭绿江也)有三女,长曰柳花,次曰萱花,季曰苇花,三女自青河出游熊心渊上,神姿艳丽,杂佩锵洋,与汉皋无异。王谓左右曰:“得而为妃可有后胤。”其女见王,即入水。左右曰:“大王何不作宫殿,俟女入室,当户遮之?”王以为然。以马鞭画地,铜室俄成,壮丽于空中。王三席置樽酒,其女各座其席,相欢,饭酒大醉,云云。王俟三女大醉,急出遮。女等惊走,长女柳花为王所止。河伯又怒,遣使告曰:“汝是何人,留我女乎?”王报云:“我是天帝之子,今欲与河伯结婚。”河伯又使告曰:“汝若天帝之子,于我有求婚者,当使媒,云云,今辄留我女,何其失礼?”王惭之。将往见河伯,不能入室。欲放其女,女既与王定情,不肯离去,乃劝王曰:“如有龙车,可到河伯之国。”王指天而告,俄而五龙车从空而下。王与女乘车,风云忽起,至其宫。河伯备礼迎之,坐定,谓曰:“婚姻之道,天下之通规,为何失礼辱我门宗?”河伯曰:“王是天帝之子,有何神异?”王曰:“惟在所试。”于是河伯于庭前水化为鲤,随浪而游,王化为獭而捕之。河伯又化为鹿而走,王化为豺逐之。河伯化为雉,王化为鹰击之。河伯以为诚是天帝之子,以礼成婚。恐王无将女之心,张乐置酒,劝王大醉(河伯之酒七日乃醒),与女入于小革舆中,载以龙车,欲令升天。其车未出水,王即酒醒。取女黄金钗,刺革舆,从孔独出升天。河伯大怒其女,曰:“汝不从我训,终辱我门。”令右左绞挽女口,其唇吻长三尺,惟与奴婢二人贬于优渤水中。优渤,泽名,今在太伯山南。渔师强力扶邹告金蛙曰:“近有盗梁中鱼而将去者,未知何兽也?”王乃使渔师以网引之,其网破裂。更造铁网引之,始得一女,坐石而出。其女唇长,不能言,令三截其唇,乃言。王知天帝子妃,以别宫置之。基女怀牖中日曜,因以有娠。神雀四年癸亥岁夏四月,生朱蒙。啼声甚伟,骨表英奇。初生,左腋生一卵,大如五升许。王怪之,曰:“人生鸟卵,可为不祥。”使人置之马牧,群马不践。弃于深山,百兽皆护,云阴之日,卵上恒有日光。王取卵送母养之,卵终乃开,得一男。生未经月,言语并实。谓母曰:“群蝇 目,不能睡,母为我作弓矢。”其母以荜作弓矢与之,自射纺车上蝇,发矢即中。扶余谓善射曰朱蒙。年至长大,才能兼备。金蛙有子七人,常共朱蒙游猎。王子及从者四十余人,惟获一鹿,朱蒙射鹿至多。王子妒之,乃执朱蒙缚树,夺鹿而去,朱蒙树拔而去。太子带素言于王曰:“朱蒙神勇之士,瞻视非常,若不早图,必有后患。”王使朱蒙牧马,欲试其意。朱蒙内怀恨,谓母曰:“我是天帝之孙,为人牧马,生不如死,欲往南土造国家,母在,不敢自专,云云。”其母曰:“此吾之所以日夜腐心也。”“吾闻士之涉长途者,顺凭骏足,吾能择马矣。”遂往牧马,即以长鞭乱捶,群马皆惊走,一驿马跳过二丈之栏。朱蒙知马骏逸,潜以针捶马舌,痛不食水草,其马瘦悴。王巡行马牧,见群马悉肥,大喜,仍以瘦赐朱蒙。朱蒙得之,拔其针加 云。暗结乌伊摩离陕父等三人,南行至淹淲,一名盖斯水,在今鸭绿东北,欲渡无舟。恐追兵奄及,乃以策指天,慨然叹曰:“我天帝之孙,河伯之甥,今避难至此,皇天后土怜我孤子,速致舟桥。”言讫,以弓打水,龟鳖浮出成桥,朱蒙乃得渡。良久,追兵至。追兵至河,鱼鳖桥即灭,已上桥者皆没死。朱蒙临别,不忍暌违。其母曰:“汝勿以一母为念。”乃裹五谷种以送之。朱蒙自切生别之心,忘其麦子。朱蒙息大树之下,有双鸠来集。朱蒙曰:“应是神母使送麦子。”乃引弓射之,一矢俱举,开喉得麦子。以水喷鸠,更苏而飞去,云云。王行至卒本川,庐于沸流水上,国号为高句丽。王自坐茀绝之上,略定君臣神。(中略)在位十九年,秋九月,王升天不下,时年四十。太子以所遗玉鞭葬于龙山,云云。(下略)

《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故宫博物院藏本。按《清太祖实录》今已发见者有三本,一名《太祖武皇帝实录》,藏北平故宫博物院,是最初本。一名《太祖高皇帝实录》,是一稿本,涂改数遍,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一名亦《太祖高皇帝实录》,藏北平故宫博物院,已由该院印出,此为最后之本。又有《满洲实录》,藏沈阳故宫博物院,已由该院影印,文饰较少,当在故宫第一本及中央研究院稿本之间。今录故宫第一本,而注明沈阳本之异文)长白山高约二百里,周围约千里。此山之上有一潭名他门(沈阳本作闼门),又以下提行。周约八十里。鸭绿、混同、爱滹三江,俱从此山流出。鸭绿江自山南泻出向西流,直入辽东之南海。混同江自山北泻出向北流,直入北海。爱滹江向东流,直入东海。此三江中每出珠宝。长白山山高地寒,风劲不休,夏日,环山之兽俱投憩此山中。(沈阳本此下有云,此山尽是浮石,乃东北一名山也)满洲源流。

满洲原起于长白山之东北布库里山下一泊,名布尔(沈阳本作勒)湖里。初,天降三仙女浴于泊,长名恩古伦,次名正古伦,三名佛库伦,浴毕上岸,有神鹊衔一朱果置佛库伦衣上,色甚鲜妍。佛古(沈阳本作库)伦爱之不忍释手,遂衔口中。甫著衣,其果入腹中,即感而成孕。告二姊曰:“吾觉腹重不能同升,奈何?”二姊曰:“吾等曾服丹药,谅无死理,此乃天意,俟尔身轻上升未晚。”遂别去。佛库伦后生一男,生而能言,倏尔长成。母告子曰:“天生汝,实令汝为夷国主(沈阳本作以定乱国),可往彼处将所生缘由一一详说。”乃与一舟,“顺水去,即其地也。”言讫,忽不见。其子乘舟顺流而下,至于人居之处,登岸,折柳条为坐具,似椅形,独踞其上。彼时长白山东南鳖莫惠(地名)鳌多理(城名。此两名沈阳本作鄂谟辉、鄂多理),内有三姓夷酋争长(沈阳本作争为雄长),终日互相杀伤。适一人来取水,见其子举止奇异,相貌非常,回至争斗之处,告众曰:“汝等无争,我于取水处遇一奇男子,非凡人也。想天不虚生此人,盍往观之?”三酋长(沈阳本作三姓人)闻言罢战,同众往观。及见,果非常人,异而诘之。答曰:“我乃天女佛库伦所生,姓爱新(华语〔沈阳本作汉言〕,金也)觉罗(姓也),名布库理雍顺,天降我定汝等之乱。”因将母所嘱之言详告之。众皆惊异曰:“此人不可使之徒行。”遂相插手为舆,拥捧(沈阳本作护)而回。三姓人息争,共奉布库里英雄(沈阳本作哩雍顺)为王,以百里女妻之。其国定号满洲,乃其始祖也(南朝误名建州)。

如上所引,可知此一传说在东北各部族中之普遍与绵长。此即东北人之“人降”神话,在东北人以外,古淮夷亦有此神话:

《史记·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

按,此虽记秦之祖,然实叙夷淮之祖,因秦本嬴姓,嬴姓在商代,凭殷人西向之势,自岱南出建部落于西北,事见《秦本纪》。淮夷本是东海上部类,《诗·鲁颂》“至于海邦,淮夷来同”,是其证。然则淮夷与东北沿海诸族同其人降之神话,本不足怪。且此处之神话,明明归本于颛顼氏,颛顼正是东北方部落之宗神。《晋书》卷一百八(慕容)“廆以大棘城即帝颛顼之墟也”可以为证。据此考量,淮夷有此神话,正自东北来,即当入之东北一类中也。

然而此一神话殊不以东北为限,殷商亦然。《诗》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所谓“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者,据郑笺云:“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有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是谓玄鸟之卵,入有娀氏女之腹,遂生商祖。然则《商颂》中此一神话,与上文所举后来东北各部族中之神话,明明白白是一件事,至少是一个来源。持此以证商代来自东北,固为不足,持此以证商代之来源与东北有密切关系,至少亦是文化的深切接触与混合,乃是颇充足,很显然的。 [1]

乙《诗·商颂》:“宅殷土芒芒。”我们要看商所宅之殷土在何处。自武乙以来所都之处,《史记》称之曰殷墟,殷墟正在洹水南岸,(今河南安阳境)。不过这是后来的话,不足证殷商之本在河北。当更由他法寻求称殷商部族之本土。《吕氏春秋·慎大览》:“亲郼如夏。”高诱曰:“郼读如衣,今兖州人谓殷氏皆曰衣。”毕沅证之曰:“《书·武成》,殪戎殷,《中庸》作壹戎衣,二字声本相近。”然则殷即郼,郼、韦、卫三字当为一字之异体。今能寻卫、韦之所在,则殷土之原来地望可知。卫者,康侯封所受之旧名,康侯之国名卫,并非康侯自他处带去(若燕之本不在蓟,鲁之本不在曲阜)。而为其地之旧名者,可以下列考量证之。康叔本封于康,故建侯于卫时犹曰康叔,其子犹曰康伯,从此可知卫为昧邦(即《诗》之“沫乡牧野”)之本名,当今彰德、卫辉、大名一带之地。韦者,一曰豕韦,《左传》哀二十四杜注曰:“东郡白马县东南有韦城。”晋白马县,当今滑县东境一带,其四围正在古所谓河济之间。《吕氏春秋·有始览》又云:“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也。”此尤明示卫之地望,更由此可知称殷之原来所在。其实殷、兖(古作“沇”)二字,或者也不免是一词之变化,音韵上非不可能。此说如不错,则殷、衣、韦、郼、卫、沇、兖,尽由一源,只缘古今异时,成殊名耳。商之先世,于建业蒙亳之先(说详下)宅此殷土,则成汤以前先公发祥自北而南之踪迹,可以推知矣。

丙《诗·商颂》:“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试为“景员维河”之国家设想,最近之海为渤海,最近可能之海外为辽东半岛或朝鲜西北境。相土为商代甚早之先王,在契之后、汤之前,并在王恒、王亥之前。以如此早之一代,竟能戡定海外,则其根据地必去渤海不远。纣殁后,殷人以亡国之余,犹得凭箕子以保朝鲜,朝鲜如不早在其统治之内,甚难以亡国余烬,远建海邦。然则箕子之东,只是退保辽水之外,“从先王居”而已,犹之金亡后犹在混同江边保其女真族,元亡后犹在漠南北保其蒙古族。

据以上三事,则最早最可信之史料——《商颂》——已明明告我们,殷代之祖先起自东北方矣!然证据尚不只此。

丁 王恒亦是殷先王世系中甚早者,他与有易有一段相杀的故事(王国维考之甚确)。按,都邑之名每以迁徙而移,水名则不移。有易之地望可以易水所在推知其概。王恒、王亥、上甲微三世既皆与有易发生关系,而王恒且为有易掳去做牧夫,则此时殷先公之国境,必与有易毗连可知,即必在今河北省境北部或中部可知。查王国维所证与此事有涉之《天问》十二韵云:

该(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扈(易之误,据王考),牧夫牛羊?干协时舞,何以怀之?平胁曼肤,何以肥之?有扈(易)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命何从?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往营班禄,不但(疑旦之误)还来?昏微循迹,有狄(易之借字,据王考)不宁,何繁鸟萃棘(疑林之误),负子肆情?眩(亥) 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

今更据文义推测此一故事之大略面目。一个故事,每因同源异流之故,化为几个不同的面目。现在看看《天问》中这个故事的面目,果与其他记同一故事者合否。照这十几韵中的含义,大约殷王季是这个故事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大约服牛之功是当归之于季的。所以谈到他的儿子们,一则曰,“该秉季德”,再则曰,“恒秉季德”。此点正与《国语》祭统合,二者皆以为冥(据王考,即季)有大功。然则王氏以为“《山海经》《天问》《吕览》《世本》皆以王亥为始做服牛之人”,在《天问》或不如此。《天问》既曰该恒秉季德,是此一重要制作,在王亥不过承袭父业,或者《天问》作者心中是以王季担此制作之任者。王季有几个儿子,其中亥、恒皆能秉父德,不幸亥之诸弟(恒当除外)实行“共妻主义”,偏这群人自己没遭祸事,祸事到老兄头上,所谓“危害厥兄”也。此与郭璞《大荒东经注》引《竹书》所云:“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当系一件故事之不同说法,《竹书》归罪于王亥,《天问》归罪于其弟耳。所谓“昏微循迹,有狄不宁”者,盖上甲微在国败君亡之后,能振作旧业,压迫有狄,有狄为之不宁,此与《鲁语》祭统所谓“上甲微能帅契”者相合。不过,据《天问》之发问者,微不是王亥之子,而是亥之弟之子,故有天道难知之感,以并淫作诈害及子兄之人,其后嗣乃能长盛,为不平也。如上所析解此一故事,诸书用之者大同小异,盖此故事至晚周已有不同之面目。然其中有一点绝无异者,即汤之先世在此期中历与有易斗争,卒能胜有易,故后世乃大。夫易水所在,古今未改,有易所在,即可推知。以数世与有易斗争之国,必为有易之邻国可知,必在今河北省中部或南部亦可知矣。

戊《山海经》中所说之地望,初看似错乱,如匈奴见于南方,流沙见于东方之类。但全部排比一下,颇有一个线索可寻,而《大荒经》中之东西南北,尤不紊乱。今将《大荒东经》中所载一切帝王之迹抄之如下。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

有司幽之国:帝俊生晏龙,要龙生司幽。

有白民之国: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

有黑齿之国:帝俊生黑齿,姜姓。

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䝞(《北经》作禺号)。黄帝生禺䝞,禺䝞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虢处东海,是惟海神。

有困民国,勾姓,而食(郝懿行云,勾姓下而食上当有阙脱),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河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方食之,名曰摇民。帝舜生戏,戏生摇民。

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

东荒之中有山,名曰壑明俊疾,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国。

东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兽。……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

据此我们可说帝俊竟是《大荒东经》中惟一之帝。此外少昊一见,谓其孺颛顼于此;黄帝二见,一谓其为处于东海之禺䝞之祖,一谓其得夔;舜一见,谓其为摇民之祖;皆不多见。至于中容王亥,一为俊之子,一则殷先王,正在一系中。又帝俊之见于他卷者,仅《大荒南经》,“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帝俊生季釐”,“羲和者,帝俊之妻”;《大荒西经》,“帝俊妻常义”,《大荒北经》,“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附禺之山……帝颛顼有九嫔葬焉……丘方圆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丘西有沉渊,颛顼所浴”,及《海内经》末段之综记帝族统系。除《海内经》末段另文详论外,所有《大荒经》南西北三方中之帝俊,多是娥皇一故事之分化。至《大荒北经》所记帝俊竹林,虽列入《北经》,按其所述之地望,实在东北。由此统计以看帝俊之迹及其宗族,独占东北方最重要之位置。帝俊既见于殷墟文字,称曰高祖,而帝俊之地望如此,则殷代龙兴之所在可知。

综上列五事以看,直接史料与间接史料相互参会,均指示我们商起于东北,此一说谓之为已经证成可也。

(二)亳

然而竟有人把商代也算到西方去,其故大概由于亳之地望未看清楚,太史公又曾糊里糊涂说了一句。他说:“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这话里边,只汤起于亳一说为无着落,而徐广偏“希意承旨”,以说“京兆杜县有亳亭”,于是三亳、阪尹之外,复有此西亳,而商起东北之事实,竟有太史公之权威作他的反证! 查亳之所在,皇甫谧已辨之,宋人亦有论及。在近代,有孙星衍(见外集《汤都考》)、胡天游(见《石笥山房集》)、郝懿行(见《山海经笺疏》)、金鹗(见《求古录礼说》)、毕亨(见《九水山房文存》)、王国维(见《观堂集林》)皆主偃师之西亳为后起之亳,汤之始都应在东方。汤自东徂西之事,在今日已可为定论。诸家所说,今不具引,仅于所论之外,补申两事:

甲 亳实一迁徙之名。地名之以居者而迁徙,周代犹然。宗周成周虽于周上冠字,其号周则一。鲁本不在今山东南境,燕本不在今河北北境,皆因徙封而迁(说见拙著《大东小东说》)。韩本在渭水流域,而《诗·韩奕》,“燕师所完”,“以为北伯”之韩,必在今河北省境。魏本在河东,而迁大梁后犹号魏。汉虽仍封梁王于此,而曹魏初建国,仍在此地。后世尚如此,早年“无定居”时迁徙较易,则洛邑号周,韦墟号商,亦甚自然。鲁有亳社之遗,可知亳者乃商人最初之国号,国王易其居,而亳易其地,原来不是亳有好些个,乃是亳王好搬动。或者有亳社之地皆可称亳。王国维君证汤之亳为汉之山阳郡薄县(今山东曹县境),以《左传》哀十四年,“宋景公曰,薄宗邑也”为证,其说至确,然不可谓汤之所居但以此为限。偃师之亳虽无确证,然汤实灭夏,夏之区宇布于今山西、河南省中,兼及陕西,而其本土在河东(详下章)。《史记》,“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集解》引孔安国曰,“地在安邑之西”。按之《吕览》等书记吴起对魏武侯云:“夏桀之国左河济,右大行,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则鸣条在河东或不误。然则汤对夏用兵以偃师一带地为根据,亦非不可能者。且齐侯镈钟云:“虩虩成唐(阳),又 (严)十(在)帝所。尃受天命, 伐夏司, (败)厥灵师。伊少(小)臣隹㭪(辅)。咸有九州,处禹之堵(都)。”(从孙仲容释)则成汤实灭夏桀而居其土。此器虽是春秋中世之器,然此传说必古而有据。又南亳虽若偏于南隅,然相传成汤放桀于南巢,南巢竟远在庐州境,则南亳未必非汤所曾至。大凡此等传说,无以证明其然,亦无以证明其不然。如以亳为城郭宫室俱备之都邑,则汤之亳自当只有一个。如以其为兵站而有社以祷之所,则正应不只一地。且汤时兵力已甚盛,千里之间,南征北战,当是史实。不过汤之中央都邑,固当以近于商宋者为差是耳。

此外济河流域中以薄或博名者,尚有数处,其来源虽有不可知者,然以声类考之,皆可为亳之音转。

蒲姑。《左传》昭九年,“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肃慎燕亳,吾北土也”。《齐世家》作蒲姑。《诗·毛传》同。杜云,“乐安博晶昌北有薄姑城”。按,《汉志》千乘郡已有博昌县,(当今山东博兴县)。

肃慎、燕、亳之亳。此亳所在杜无说,孔谓小国不知所在。然既与肃慎、燕并举,当邻于肃慎及燕。

据司马相如《子虚赋》,齐“斜与肃慎为界”,是古肃慎当即汉之朝鲜,与后世之挹娄无涉。或者此一在东北之亳即亳之初地,亦未可知。

齐博邑。在泰山下,见《齐策》。

汉东郡博平县。在济水之北,今山东博平县境。《田齐世家》之博陵,《苏秦张仪传》之博关,当即此博。

杨守敬曰:“余以为秦县之名率本于前,其有地见春秋战国而汉又有其县者,诸家虽不言秦县,安知其非秦置?……使读者知秦之立县皆有所因,而《汉志》之不详说者,可消息得之矣。”(见《嬴秦郡县图序》)此说甚通。博,博平二名虽见于后,渊源当有自耳。

又按,“亳”“薄”二字,同在唐韵入声十九铎,傍各切。“博”亦在十九铎,补各切。补为帮母之切字,傍为并母之切字,是“亳”“薄”二字对“博”之异仅在清浊。蒲姑之“蒲”在平声,然其声类与“亳”“薄”同,而蒲姑又在《诗·毛传》《左·杜注》中作薄姑,则“蒲”当与“薄”通。又十八铎之字在古有收喉之入声(-k),其韵质当为ak,而唇声字又皆有变成合口呼之可能,是则“蒲姑”两字正当“亳”之一音。亳字见于殷墟文字,当是本字(《殷墟文字类编》卷五第十五页)博,薄,薄姑等,为其音转,以声类韵部求之,乃极接近。此虽未能证明之假设,却颇值得留意。

乙 蒲姑,博、薄、亳等地之分配,实沿济水两岸而逆流上行。试将此数地求之于地图上,则见其皆在济水故道之两岸,薄姑至于蒙亳皆如此。到西亳南亳方离开济水之两岸,但去济水流域仍不远。大凡一切荒古时代的都邑,不论在哪一州,多是在河岸上的。一因取水的供给,二因交通的便利。济水必是商代一个最重要的交通河流。殷墟发现的品物中,海产品甚多,贝类不待说,竟有不少的鲸骨。而《卜辞》所记,王常自渔,《左传》所谓渔“非君所及”者,乃全不适用于商王,使人发生其同于辽代君主在混同江上钓鱼之感。又“济”“齐”本是一字,如用以标水名,不着水旁亦可。洹水之“洹”有时作“亘”,可以为证。《卜辞》中有“齐 ”,而“齐 ”又近于夷方,此必指济水上地名而言(《殷墟书契前编》卷二第十五页,“癸巳,卜贞王旬兦 ,在二月,在齐 ,隹王来正[征] [夷]方。”董彦堂先生示我此条)商之先世或者竟逆济水而向上拓地,至于孟诸,遂有商丘,亦未可定。薄姑旧址去海滨不远。此一带海滨,近年因黄河之排沙,增加土地甚速。古时济漯诸水虽不能如黄河,亦当有同样而较弱之作用。然则薄姑地望正合于当年济水之入海口,是当时之河海大港无疑。至于“肃慎燕亳”之亳,既与肃慎、燕并举,或即为其比邻。若然,则此之一亳正当今河北省之渤海岸,去薄姑亦在数百里以至千里之内。今假定商之先世起源于此之一亳,然后入济水流域,逆济水西上,沿途所迁,凡建社之处皆以旧名命之,直到陕西省境,于是有如许多之亳。此设想虽不能直接证明,然如上文所排列之事实,惟似惟有此解能适合之。

(三)商代拓土之三期

商代享国六百年之说,今无从确证。《史记》所载之世系,按之《卜辞》,大体不差。虽帝王之历世甚多,然其间不少兄弟,或者《史记集解》引《汲冢纪年》“汤灭夏,以至于受,二十九王,用岁四百九十六年”之一说,较为可信。在此五百年中,大约有两个时期拓土最力,一是成汤时,一是武丁时,合之汤前之相土,共三个时期。此情形《商颂》中说得很明白。于相土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于汤曰:“武王载旆……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于武丁曰:“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照这样看,并参以他书所记载,这三个时期拓土的范围,当如下文所列。

一、相土的东都,既在太山下,则其西部或及于济水之西岸。又曾戡定海外,当是以渤海为宇的。

二、汤时建国在蒙亳,其广野即是所谓空桑,其大渚即是孟诸(即孟渚),盖已取东夷之国,少昊之故域,而为邦畿,而且北向对韦,西向对夏,南向对淮水流域,均拓土不少。

三、盘庚,涉河迁殷后,其西北向之势力更发达。重以“中宗祖乙”(参看初版《观堂集林》九卷第二十页)“治民祗惧,不敢荒宁……享国七十有五年。”“高宗(武丁)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不敢荒宁,嘉靖殷邦……享国五十有九年。”“祖甲……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享国三十有三年。”(均见《书·无逸》)故其势力能越太行,过伊洛,而至渭水。彼时南方之疆域今虽不可考,然既至南巢,已越淮水矣。又周称周侯,崇侯之国在丰,此虽藩国不同邦畿,然亦可见其声威所至。且“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一传说(见《易·下经》),证以《诗经》,尤可信。《大雅·荡》云,“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由乎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此虽记殷之衰乱,然衰乱时尚能波及于鬼方,强武时鬼方必为其臣属可知。关于鬼方之记载,初不见于发现之卜辞,今春中央研究院始发现一骨,其辞曰,“己酉,卜贞鬼方, ”。这样记载的稀少,似是鬼方既为殷人平定或威服之证。及纣之将亡,周人尚称之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而周人之剪服东方,历文武周公成王三世而“康克安之”。然则商人所建之帝国,盛时武力甚大,败后死而难僵。此一东起海东,西至岐阳之大帝国,在当时的文化程度中能建设起来,不能不算是一件绝伟大的事。想必凭特殊的武器及坚固的社会组织,方能做到。

二、夏迹

商代发迹自东徂西的踪迹已在上一章大致条别清楚,向上推一步便是夏代,我们且看夏代的踪迹分布在何一方。

禹的踪迹的传说是无所不在的,北匈奴南百越都说是禹后,而龙门会稽禹之迹尤著名,即在古代僻居汶山(岷山)一带不通中国的蜀人,也一般的有治水传说(见扬雄《蜀王本纪》,臧氏辑本)。虽东方系之商人,也说“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明明以禹为古之明神。不过春秋以前书中,禹但称禹,不称夏禹,犹之稷但称稷,不称夏稷或周稷,自启以后方称夏后。启之一字盖有始祖之意,汉避景帝讳改为开,足征启字之诂。其母系出于涂山氏,显见其以上所蒙之禹若虚悬者。盖禹是一神道,即中国之Osiris。禹鲧之说,本中国之创世传说(Genesis)。虽夏后氏祀之为宗神,然其与夏后有如何之血统关系,颇不易断。若匈奴号为夏后之裔,于越号称少康之后,当皆是奉禹为神,于是演以为祖者。如耶稣教之耶和华上帝,本是犹太一族之宗神,故《创世纪》言其世系,而耶稣教推广到他民族时,奉其教之民族,亦群认耶和华为人祖,亚当为始宗矣。然则我们现在排比夏迹,对于关涉禹者应律除去,以后启以下为限,以免误以宗教之范围,作为国族之分布。

所谓夏后氏者,其名称甚怪,氏是族类,后为王号,何以于殷曰殷人,于周曰周人,独于夏曰夏后?意者诸夏之部落本甚多,而有一族为诸夏之盟长,此族遂号夏后氏。今将历代夏后之踪迹辑次如下。

(1)见于《左传》者

帝丘 僖三十一,“卫迁于帝丘……卫成公梦康叔曰:‘相夺予享。’公命祀相。宁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杞鄫何事!相之不享,于此久矣,非卫之罪也!’”杜云:“帝丘,今东郡濮阳县。”

殽 僖三十二,“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风雨也。”杜云:“殽在弘农渑池县西。”

穷石 此为夏之敌国,事见襄四年,本文及讨论均见下章。空桑又曰穷桑,见昭二十九年。穷石当即空桑之音转。至斟灌过戈鬲诸地所在,则杜云,“有鬲国名,今平原鬲县”;“乐安寿光县东南有灌亭,北海平寿县东南有斟亭”;“东莱掖县北有过乡,戈在宋郑之间”。

有莘 僖二十八,记晋文城濮之战,有云,“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己巳,晋师陈于莘北”。据此,有莘必去城濮甚近。有莘相传为夏诸侯,伊尹其一代之小臣也。

斟灌 斟寻 襄四,杜云:“乐安寿光县东南有灌亭,北海平寿县东南有斟亭。”按,《水经注·巨洋水篇》引薛瓒《汉书集注》云:“汲郡古文,相居斟灌,东郡观是也。”(段玉裁云,《经韵楼集》五今本《水经注》观讹为灌,而戴校未正)据此,斟灌仍在东郡,去帝丘不远。杜释此之误显然。此地既误释,其释斟寻之误亦可推知矣。

东夏 襄二十二,“晋人征朝于郑,郑人使少正公孙侨对曰……间二年,闻君将靖东夏。四月,又朝以听事期”。杜云:“谓二十年澶渊盟,先澶渊二月往朝,以听事期。”按以二十年经传所载事,杜说不误。至澶渊所在,杜云,“在顿丘县南,今名繁污,此卫地,又近戚田”。按,卫为东夏,则夏之本土当在东夏卫地之西,但持此一条以证夏境不在东土,已充足矣。

又昭元年,“子相晋国,以为盟主,于今七年矣。再合诸侯,三合大夫,服齐狄,宁东夏,平秦乱,城淳于”。杜于“宁东夏”下注云,“襄二十八年,齐侯白狄朝晋”。

又昭十五,“文公受之,以有南阳之田,抚征东夏”。按,晋文东征者为曹卫,此又以曹、卫为东夏。

华夏 襄二十六,“子仪之乱,析公奔晋。晋人置诸戎车之殿,以为谋主……晋人从之,楚师宵溃,晋遂侵蔡,袭沈,获其君,败申息之师于桑隧,获申丽而还。郑于是不敢南面。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此指蔡沈及邻于楚北境诸国为华夏。

观扈 昭元,“夏有观扈”。杜云:“观国在今顿丘县,扈在始平鄠县。”此皆夏之敌国,当即夏之边境。

大夏 昭元,“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弋,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及成王灭唐,而封太叔焉,故参为晋星。’”杜曰:“大夏,晋阳也。”按,大夏与夏墟究竟在晋阳抑在翼,在地理书有异说(如《括地志》),近代学人有异论(如顾亭林,全谢山),二地相去亦数百里。然皆在汾水之旁,不关山东也。

钓台 昭四,“夏启有钧台之享”。杜云:“河南阳翟县南有钧台陂。”

仍缗 昭四,“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杜于此不能指其所在,但云,“仍缗皆国名”,哀元年注亦然。《史记正义》引《帝王世纪》云:“奡之杀帝相也,妃有仍氏女曰后缗,归有仍,生少康。”(此本哀元年传)《正义》于他地名几皆有说,于此亦无说。

夏墟 定四,“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品,命以《唐诰》,而封于夏墟。启以夏政,疆以戎索”。此更直示吾人,晋为夏之本土。

涂山 哀七,“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杜云:“涂山在寿春东北。”按昭四有“三涂”之名,杜云,“在河南陆浑县南”。涂山或即三涂之一。

(2)见于《国语》者

伊洛《周语》上,“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按伊洛于夏,犹西周三川之于周,河之于殷,据此可知夏之地望以伊洛为本土矣。

崇山 聆隧《周语》上,“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聆隧”。韦云,“崇,崇高山也。夏居阳城,崇高所近”。又云,“聆隧,地名也”。按,韦以崇为嵩高。

有崇《周语》下,“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据上节所引韦解,崇即嵩高。然《诗·文王篇》云,“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是崇国境当殷末在渭南。渭南之山境亦东与崇高接。又《左传》宣元,“晋欲求成于秦,赵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杜云,崇,秦之与国),吾以求成焉。’冬赵穿侵崇,秦弗与成”。然则春秋时晋秦界上犹有以崇为号之国,此亦可知崇在西土。

杞鄫 同节,“有夏虽衰,杞鄫犹在”。按,杞在春秋时由今杞县境东迁,鄫则杜云,“在琅琊鄫县”(僖十四)。然《国语》记西周亡时事云:“申缯西戎方强,王室方骚……王欲杀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周不守矣。”果鄫本在琅琊,势难与申西戎会伐周。然则鄫在琅琊,亦是后来东迁所至。

戎夏《晋语》一,“献公卜伐骊戎,史苏占之……对曰:‘……戎夏交捽……若晋以男戎胜戎,而戎亦必以女戎胜晋……诸夏从戎,非败而何?’”此以晋为夏,与《左传》定四封唐叔于夏墟事合。

昆吾《郑语》,“昆吾为夏伯矣”。准以《诗·商颂》“韦顾既伐,昆吾夏桀”之说,昆吾当非诸夏之一,而别为一族,然与夏族当有若何关系。至昆吾所在,则《左传》昭十二楚子云,“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入贪赖其田而不我与”,可知昆吾在许,即今许昌一带。

东夏《楚语上》,“析公奔晋,晋人用之,实谗败楚,使不规东夏。”韦云,“东夏,沈蔡也”。按此即《左》襄二十六事,彼处称华夏,此处称东夏。

诸夏《吴语》,“昔楚灵王不君,……不修方城之内,逾诸夏而图东国。”韦云,“诸夏,陈蔡。东国,徐夷吴越”。此更明明证夏之不在东土。

(3)见于《诗》者

雅 雅之解说不一,《诗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此真敷衍语。《小雅·鼓钟篇》云,“以雅以南”,南是地域名(详见《诗经讲义》),则雅之一辞当亦有地名性。《读书杂志》:《荀子·荣辱篇》“君子安雅”条云,“雅读为夏,夏谓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证。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传》齐大夫子雅,《韩子·外储说右篇》作子夏,杨注云,正而有美德谓之雅,则与上下二句不对矣。”(阮元亦以雅言之雅为夏)此真确解,可破历来一切传说者之无知妄解。由此看来,《诗经》中一切部类皆是地名,诸国风不待说,雅为夏,颂分周、鲁、商。然则国风之名,四始之论,皆后起之说耳。雅既为夏,而夏辞之大小雅所载,若一一统计其地望,则可见宗周成周文辞较多,而东土之文辞较少。周自以为承夏绪,而夏朝之地望如此,恰与《左传》、《国语》所记之夏地相合(此说详见我所作《〈诗经〉讲义》,未刊,其略见《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安阳发掘报告》第三八五页)。

(4)见于《周诰》者

区夏《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按,区字不见《说文》,薛综注《东京赋》云,“区,区域也”,然则区夏犹曰有(域)夏,犹曰夏域,即夏国也。文王造邦于西土,而云始造我夏国,则夏之在西土可知。

(5)见于《史记》《战国策》者一段(按《史记》所引杂乱,故不遍举,此节甚关重要,不可遗之)

河洛 太华 伊阙 羊肠《吴起列传》:“起对曰……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按此语见今本《战国策》二十二。然彼处作“左天门之阴,而右天谿之阳”,虽亦谓左带水而右倚山,未如《史记》言之质实,故录《史记》。金鹗(求《古录礼说》八)据此以证夏桀之都在雒阳。今按,桀都正当雒阳否,另是一问题,然桀之国环洛阳,则依此语当无可疑。

据以上各书所记夏地,可知夏之区域,包括今山西省南半,即汾水流域,今河南省之西部中部,即伊洛嵩高一带,东不过平汉线,西有陕西一部分,即渭水下流。东方界线,则其盛时曾有济水上流,至于商丘,此便是与夷人相争之线,说详下章。最西所至,我们现在不知究到何处,汉陇西郡有大夏县,命名不知何本,更不知与夏后之夏有否关系。最南所至,我们也不知,《汉·地理志》谓汉水将入江时名夏水,今尚保存江夏诸名,或者诸夏不能如此南被。且《荀子·儒效篇》云,“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楚夏对称,自不能以楚为夏。楚国之最大版图中,尽可包含一部分诸夏,而诸夏未必能过荆襄而括江汉,或者此之名夏竟是同音异辞。陈、范记关羽据荆州北伐曹操事云,“威震华夏”,是汉末犹以华夏为三辅三河汝颍等地之专名,未尝括九州而言。我们现在知诸夏西南北三方所至之大齐,而以东夏之称,夷夏之战(此事详上章),确知夏之东界,则以古代河、济、淮、泗的中国全部论,夏实西方之帝国或联盟,曾一度或数度压迫东方而已。与商殷之为东方帝国,曾两度西向拓土,灭夏克鬼方者,正是恰恰相反,遥遥相对。知此形势,于中国古代史之了解,不无小补也。

三、夏夷交胜

严格意义的诸夏所据之地域已如上章所述,至于夏后一代的大事现在可得而考见的,是些什么呢?答曰,统是和所谓夷人的斗争。夷一个名词应如何解,留在下一章中说明。其字在殷周文书每与人字一样,音亦与人相近,这是很可注意的。现在假定,凡在殷商西周以前,或与殷商西周同时所有今山东全省境中,及河南省之东部、江苏之北部、安徽之东北角,或兼及河北省之渤海岸,并跨海而括辽东朝鲜的两岸,一切地方,其中不是一个民族,见于经典者,有太暤、少暤、有济、徐方诸部,风、盈、偃诸姓,全叫做夷。《论语》有九夷之称,明其非一类。夏后一代的大事正是和这些夷人斗争。此事现在若失传,然一把经典的材料摆布起来,这事件十分明显。可惜太史公当真不是一位古史家,虽羿浞少康的故事,竟一字不提,为其作正义者所讥。求雅驯的结果,弄到消灭传说中的史迹,保留了哲学家的虚妄。

现在说羿浞与夏后少康的故事,先将材料排列出来。

(1)见于《左传》者

魏绛曰……“《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公曰:“后羿何如?”对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髡、尨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靡奔有鬲氏(杜曰,靡,夏遗臣事羿者。有鬲,国名,今平原鬲县)。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处浇于过,处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殪于戈。有穷由是遂亡,失人故也。昔周辛甲之为太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阙。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襄四年)

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惏无餍,忿颣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昭二十八年)

伍员曰:“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哀元年)

(2)见于《论语》者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宪问》篇)

(3)见于《楚辞》者

羿淫㵀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离骚》)

羿焉弹日?乌焉解羽?……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羿射夫河泊,而妻彼雒嫔?冯珧利决,封狶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藿是营。何由并投,而鉏疾修盈?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蓱号起雨,何以兴之?撰体协鹿,何以膺之?鳌戴山抃,何以安之?释舟陵行,何以迁之?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天问》)

(4)见于《山海经》者

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戈。(《海外南经》。按一曰戈三字,或是注文羼入者)

有人曰凿齿,羿杀之。(《大荒东经》)

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海内经》)

非仁羿莫能上。(按仁字当为夷字之读,两字皆从人,形近故致误)

(5)见于《吕氏春秋》者

夷羿作弓。(《勿躳》)

(6)见于《说文》者

羿,羽之羿风,亦古诸侯也,一曰射师。(四,羽部)

,帝喾躬官,夏少康灭之。从弓幵声。《论语》曰:“ ,善射。”(十二,弓部。又同部 下引《楚辞》“羿焉 日”,羿亦作 。)

又,《史记》于羿事不载,《正义》讥之。《世本》(见各辑本)谓夷羿作弓。《帝王世纪》所记羿事特详(见宋翔凤辑本)。然数书皆不出上文所举,故不录。

据以上材料,有数点须分解。

一、羿的地位。如罗泌所作传,及其比之于安史,则羿浞只是夏之叛臣。然此说完全无据,以上一切材料全不曾说羿是夏之属臣。然则夷羿必是夏之敌国之君,且此敌国之君并不等闲,以《天问》《山海经》所说,居然是天神,而奉天帝命降于下土者,为夷之君,自鉏迁穷桑,而为后人号为帝羿或曰羿帝。(《御览》八十二引《帝王世纪》)

二、夷为东方主。此说可由其称夷羿及《说文》称羿为帝喾(据王国维考,即帝俊)射官,及其地望等事证之。

三、夷夏之争数十年,在夷一面经羿、奡二宗,在夏一面经相、少康二世,战斗得必然很厉害。《天问》所谓“阻穷西征”者,王逸解之曰:“言尧放鲧羽山,西行度越岑岩之地,因堕死也。”洪兴祖补曰:“羽山东裔,此云西征者,自西徂东也。上文言永遏在西山,夫何三年不施,则鮌非死于道路,此但言何以越岩险而至羽山耳。”按王说无稽,洪已辩之,然洪强释西征曰自西徂东,古书中全无此文法。此处明明谓阻(即鉏)穷(石)之后帝羿西征,而越山岩,不然,西征一词全不可解,正不得以同韵之下句中说鲧化为黄熊事而谓此句亦是鲧事。

四、《左传》之神话故事已很伦理化,且《左传》之成分大体为晋、楚、鲁三国之语,而其立点是偏于西国夏、周之正统传说,所以说羿、奡甚不好。但《山海经》之为书,虽已系统化,尚未伦理化,且记东方的帝系较多。这部书中所举夷羿事,很足以表显战国时羿、奡的传说尚甚盛。《山海经》与《天问》互相发明处甚多,《天问》称羿之重要全与《山海经》合。所谓“羿焉日”,正在《天问》中论创世纪一节中,则羿本是天神。所谓“帝降夷羿”者,正《山海经》所谓“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天问》一篇,本颇有次序,王逸以为不次序者,乃由于不知《天问》所陈是流行神话故事之次序,不与汉代人之古史传说同,故不能解(余另有说见他处),其羿浞之间插入鲧之一段若甚错乱者,当由于《天问》之次叙乃神话之次叙;一神话中有数人关涉者,则一次说出,不嫌前后错综。“阻穷西征,岩何越焉”一句,至下文“释舟陵行,何以迁之”,凡十二句中,有涉及鲧处,并有若干因失其神话而不可解之故事,皆可据上下文细绎之,以知其正是说夷夏交战事。此节盖谓羿、奡相继西征,曾越山地,自鲧永遏于羽山后,禹平水土,秬、黍、雚皆茂长,巫乃将鲧化为黄熊。(《天问》所记鲧事,与《左传》《尚书》等皆不同。《尚书》《左传》皆谓舜殛鲧于羽山,然《天问》云:“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当夏代危急,遂与能荡舟之奡战,适其时羿妻窃药而行(本文,“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并有其他怪异(“白蜺婴茀”“天式从横”等语),于是大战得雨起山抃,荡舟者不得不释舟陵行,逃归其嫂,而卒为太康并得之。如此解来,则《论语》南宫适之问正甚明白。南宫适这话并不是泛举古帝王羿、奡、禹、稷而强比之,乃是论一段故事,东土强有力者失其国,西土务耕稼者有天下。《鲁语》上:“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明禹、稷可作一事论。孔子对神话也如对鬼神一样敬而远之,且以其“君子相”之故,不愿于此等圣帝明王有所议论,故当面不答,而背后称赞南宫适对此神话之题旨西洋故事中所谓Moral者,甚能了解。若不如此,而是泛做一篇秦皇、汉武与汉文、宋仁之优劣论,殊不免于糊里糊涂。《论语》中论一事皆以一事为论,尚无策论八股气。南宫适这一段话,正可证明夷羿在当时的传说中并不大坏。若羿、奡不是当时神话中的大人物,何至与传说中功在生民之禹、稷相提并论,岂不不伦得很,不需要得很?

然则夷羿之故事,我们在现在尚可见到三种传说。一、以夷羿为自天而降甚高明者,《山海经》《天问》属之。二、以夷羿与夏后为对,而以为一崇力一崇德,故一兴一替者,此等之成败论人,《论语》记南宫适所问之背景如此。三、以夷羿为不合道理者,《左传》如此,然尚称之曰“后”,记其曾“因夏民而代夏政”(夏民者,夏所服属之民,不必改作夏族)。凡读一切神话故事,都须注意及同一题目常因流传之不同而其中是非倒置。此是一例,鲧亦是一例。同在《国语》中,《周语下》谓“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鲁语上》谓“鲧鄣洪水”,故夏后“郊鲧”,《吴语》亦谓“鲧禹之功”,我们不可不注意传说之演变及其道德批评之改易。

夏后一代中夷夏之争,不仅见于有穷后羿一段故事,夏代开国亡国时皆有同样的争斗。现在分别说。

(一)夏后启与伯益之争统。关于这件事,战国的传说有两种,一谓启益相让,二谓启益相争。

《孟子》: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覲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

《天问》: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蠥。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 ,而无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古本《竹书》:益干启位,启杀之。(引见《晋书·束皙传》。《史通·疑古篇》《杂说篇》两引之)

《孟子》的古史都是些伦理化的话,然这一段中还看出这个故事本来面目的背景,此背景即是说,代禹者几乎是益,而启卒得之。这话里虽不直说有何争执,但还可隐约看出对峙的形势来。至于《竹书》的话,虽不能即信,但益启之有争执,虽《孟子》的话中也表示个破绽。因为让争本是一事的两面,不是相争的形势,不需相让的态度。《天问》的话,因故事遗失不大好讲,然益称后,又曾一度革夏命,则甚明白。

我们再看伯益是如何人。经籍中有伯益、伯翳二人,太史公在《陈杞世家》中分为二人,然在他处则不分。《索隐》议之曰:“秦祖伯翳,解者以翳、益别为一人。今言十一人,叙伯翳,而又别言垂益,则是二人也。且按《舜本纪》叙十人,无翳,而有彭祖。彭祖亦坟典不载,未知太史公意如何,恐多是误。然据《秦本纪》叙翳之功云,佐舜驯调鸟兽,与《尧典》‘命益作虞,若予上下草木鸟兽’文同,则为一人必矣,今未详其所以。”按,此议甚是。太史公在此处诚糊涂。罗泌重申二人不同之说,然全无证,金仁山辩之曰:

《尚书》之伯益,即《秦纪》之柏翳也。秦声以入为去,故谓益为翳也。《秦纪》谓柏翳佐禹治水,驯服鸟兽,岂非《书》所谓随山刊本,暨益奉庶鲜食,益作朕虞,若予上下鸟兽者乎?其事同,其声同,而太史公独以书纪字异,乃析一人而二之,可谓误矣。唐虞功臣,独四岳不名,其余未有无名者。夫岂别有伯翳,其功如此,而《书》反不及乎?太史公于二帝本纪言益,见《秦本纪》为翳,则又从翳,岂疑而未决,故于《陈杞世家》叙伯益与伯翳为二乎?抑出于谈迁二手,故其前后谬误也。(梁玉绳说同,〔见《史记志疑·人表考》〕不具引)

金氏此说甚明白,此疑可以更无问题。益翳既是一人,翳又为秦赵公认之祖,然则即是嬴姓之祖,亦即是徐方之祖,亦即是《逸周书·作雒解》所谓“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东亦地域名,说别见)徐奄及熊盈以略”之盈族之祖,然则伯益正是源源本本的东夷之祖,更无疑义,益启之争,不即是夷夏之争吗?

(二)汤放桀,等于夷灭夏。商人虽非夷,然曾抚有夷方之人,并用其文化,凭此人民以伐夏而灭之,实际上亦可说夷人胜夏。商人被周人呼为夷,有经典可证,说另详。

然则夏后一代的三段大事,开头的益启之争便是夏夷争,中间的羿少康之争又是夷夏之争,末后的汤桀之争还是夷夏之争。夏代东西的斗争如此厉害,而春秋战国的大一统主义哲学家都把这些显然的史迹抹杀了,或曲解了! F0e3vWgBnZgQFTqAagB2wXJs166bmgZoNjcKe6x+DrodyaKVTYpppE/YP2VhWu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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