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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行记

郑天挺

1937年,我任北京大学秘书长、中文系教授,度过了最不寻常的一年。

这年春节,别人都在愉快地过节,而我家却出现了不幸:年三十晚上,爱妻忽然病痛卧床。正月初五入北平德国医院,因难产而动手术,初七(2月17日)即去世。由于我思想毫无准备,因此悲痛万分。妻子病逝不久,两小儿又患猩红热,天天打针吃药,弄得家中异常忧虑不安。

七七事变时,校长蒋梦麟、文学院长胡适等人都不在北平。不久,学校法学院长周炳琳、课业长樊际昌等其他负责人亦纷纷南下。于是北大的事情全由我负责。

七七事变之后,北平各大学负责人几乎每天都在北大开会,研究如何对付新的情况。北大几位老教授也时常奔走,为保护学校及师生们的安全而日夜操劳。

北平在日军的包围之下,情况十分危急。而北大留下的学生都是经济上极困难的。后经人建议,在校中学生款内每人发给20元,以使之离校。所以到7月28日北平沦陷时,北大校内已无学生。但是蒋梦麟校长等离北平后久无来信,对学校如何处理,大家都不清楚,只能临时应付。8月某日,日本宪兵搜查北大办公室,发现了抗日宣传品。他们问是谁的办公室?我说是我的。他们看看我,似乎不大信。因为当时各处的负责人,早已逃散一空。

8月8日下午,表姐夫力舒东大夫忽来我家,说是日本宪兵要抓我,要我速走。之后,他把我安置在西长安街他的尚志医院三楼病房,并对护士有所交代。但我感到,此次我的突然离去,会使大家为我的安全担心,况且次日上午还要与清华诸人商议要事。于是,次日一早,我瞒过护士悄然回家。在外奔波了一整天。

9月中旬,我收到了胡适先生的信。他在信中劝我们留在北平教书。大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我已感到,这么大的学校,在这战乱岁月里,实在无法维持同人们的生活。到10月时,方知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已在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假圣经学院上课。不久,学校派课业长樊际昌北上接各教授南下。后我托陈雪屏到天津与樊(二人同在心理系)会晤,催长沙迅速汇款。10月底汇款到,我即与诸同人陆续南下。

11月17日晨,天气寒冷。我离开了5个幼儿,只身与罗常培、魏建功等教授同车赴天津。到津后,大家住六国饭店,这是南下的交通站。当天下午钱稻荪从北平赶来,劝我不要走,说一走北大就要垮,要为北大设想。我正词拒绝,并与他辩论了很久。20日,我们搭“湖北”轮南下,同行的有罗常培、罗庸、魏建功、陈雪屏、邱椿、赵乃抟、周作人、王烈等人。船过青岛,我们本想由胶济线转陇海到平汉路。及至下船访问山东大学,方知胶济线已断,只好乘船一直到香港上岸。到香港,因粤汉路被敌机轰炸,乃乘船至梧州,取道贵县、柳州转桂林,由公路入湘。12月14日好容易经衡阳到了长沙,才知南京业已沦陷,学校又准备南迁。

当时长沙临大在南岳设有分校,罗、陈、魏等教授在南岳上课,我在长沙史学系讲隋唐五代史。长沙的天气与北方大不相同,虽已是12月中旬,但晴暄和暖,不似严冬。后阴雨十余日,然虽寒亦不似北方之劲风刺骨。

1938年1月初,学校已内定迁往昆明,但因教育部意见未能统一,故而推迟。这时蒋梦麟校长劝我先往昆明,负责筹备。我为不能与诸人同行深觉不安。于是在1月下旬,为同人详询入滇路线及车价,并将所探询之情况,开列注意事项凡16则,包括路程票价、钞券、护照诸事。不料未过几天,教育部又让缓行,于是计划全部更改。

1月30日为阴历三十。是日晚学校举行聚餐,到有教授24人。当时除蒋校长夫妇及江泽涵夫妇外,其他人家属均留北平。如果不是战乱纷离,除夕是不会有此盛会的。就我个人说,这也是第一次只身在外过年,更何况这一年中国事、家事遭受了多大的变故!

2月中,学校师生决定南迁昆明。一些教授此前已乘车南下转香港赴滇,我也决定由公路转滇越路去昆明。临行前,老友张怡荪劝我到云南后,注意南诏史,我欣然同意。

我们一行十几人于2月15日晨乘汽车由长沙南下。周炳琳夫妇及子女、赵乃抟、魏建功等坐包车,我与章廷谦、姚从吾、张佛泉等坐公共汽车前往。经过半个月的奔波,于3月1日下午5时30分抵昆明。蒋校长夫妇及罗常培、陈雪屏等到站来接,当下在拓东路全蜀会馆住。

此时,学校已改称为西南联合大学。3月初,由于学校校舍不足,蒋校长曾先往蒙自视察校舍。14日蒋回昆明。次日下午即在四川旅行社开会,到有蒋校长、张伯苓、周炳琳、施嘉炀、吴有训、秦缵及我。会上决定文法学院设蒙自,理工学院设昆明,由北大、清华、南开各派一人到蒙自筹设分校。清华派王明之,南开派了杨石先,北大派了我,我于是在17日至蒙自。筹备完竣,我就留在这里,在史学系教课。此外,还负责蒙自的北大办事处。

蒙自为滇南重镇。光绪十三年(1887)被辟为商埠,设有蒙自海关、法国银行、法国领事馆。清末时,法人修滇越铁路后,途经碧色寨而未经蒙自,其经济大受影响,商业一蹶不振。联大文法学院至蒙自时,法国领事馆、银行及各洋行均已关闭。由昆明至蒙自,快车近5小时先至开远,然后下车吃饭,再坐车50分钟始至碧色寨,然后再换碧个(旧)铁路车,凡半小时多始能抵蒙自。因此,一般说由昆明至蒙自需用一天时间。如车慢或行晚,甚至须在开远歇一夜,次日始得到。我在蒙自近半年时间,往返达十余次,甚感不便。

我于3月17日晚与沈肃文至蒙自,入县北门承恩门,至早街馆周宅(凡楼三层,后为女生宿舍)晤王明之、杨石先,知校舍筹备即就绪。当晚即住此处。

到蒙自主要的事即是尽速安排校舍,迎接师生到来,以便尽快上课。校舍工程经紧张修复后,又与当地李县长商议保安问题。因此地附近并不安宁。李答应增派保安队40名驻三元宫,距学校甚近,治安可无问题。4月初,即开始迎接学生到来,先后共五批。与此同时,文法学院诸教授亦陆续到来。

我们大队师生来到蒙自,轰动了整个县城,该地商人遂乘机提价。原来在长沙时,学生包饭每月仅5元5角,且午餐晚餐可三荤二素。及至蒙自,商人却将学生包饭提至每月9元,且菜为一硬荤、二岔荤(肉加菜)、二素,而教师包饭每月12元。是时云南本地各局之三等办事员,月薪不过12元(滇币120元),而教职员一月之伙食费已与该地职员一月收入相等,这不仅增加师生负担,也觉得愧对当地父老,于是初议未谐。

当时的教授大多住在法国银行及歌胪士洋行。歌胪士为希腊人,原开有旅馆和洋行。临街系洋行,此时早已歇业。我第一次去该处时,尚记得室内的月份牌为192×年某月日,说明以后未再营业。洋行中尚存有大量洋酒待售,一些清华的教授见到,高兴极了,当即开怀畅饮。我原住法国银行314号,大部分教授来到后,又重新抽签。314号为罗常培、陈雪屏抽得,我抽至歌胪士洋行5号房,邱大年住4号房,于5月3日迁入。此外住在歌胪士楼上的尚有闻一多、陈寅恪、刘叔雅、樊际昌、陈岱荪、邵循正、李卓敏、陈序经、丁佶等十几人。

寅恪先生系中外著名学者,长我9岁,是我们的师长。其父陈三立先生与先父相识。此前数年三立先生尚为我书写“史宦”之横幅,我郑重挂于屋中。抗战不久,因北平沦陷,先生乃忧愤绝食而死,终年85岁。寅恪先生到蒙自稍晚,未带家属。经常与我们一起散步,有时至军山,有时在住地附近。当时他身体尚好,我们还一起去过蒙自中学参观图书。临离开蒙自时,即7月23日,大家曾去该地之黑龙潭游玩,往返15里,历时数小时。

歌胪士洋行楼下则住男同学。后来我又搬至4号与邱大年住一屋。当时房屋紧张,两人一室均无怨言。我和闻一多是邻屋。他非常用功,除上课外从不出门。饭后大家都去散步,闻总不去。我劝他说,何妨一下楼呢?大家都笑了起来,于是成了闻的一个典故,也是一个雅号,即“何妨一下楼主人”。后来闻下了楼,也常和大家一起散步。记得一次与闻及罗常培相偕散步,途中又遇汤用彤、钱穆、贺麟、容肇祖等人,大家一起畅谈中国文化史问题,互相切磋,极快慰。战时的大学教师生活,虽然较前大不相同,但大家同住一室,同桌共饭,彼此关系更加融洽。记得当时我读《新唐书·吐蕃传》,疑发羌即西藏土名Bod对音,于是参阅诸书草成一文名《发羌释》。写完后随即就正于陈寅恪、罗常培、陈雪屏、魏建功、姚从吾、邵循正、邱大年诸公。罗将文章题目改为《发羌之地望与对音》,并补充一些材料;邵又据伊斯兰语正以译文;陈寅恪又为订正对音及佛经名称多处,并对文中意见表示赞许。这对战时只身飘零在外的我来说,真是一种极大的鼓舞和安慰,是平时极难得到的一种相互学习的机会。

蒙自城内集市很多,一般六日一大街(即集市),三日一小街。街期,苗人悉至,以物交易。一日与魏建功赶集,适逢大集。西门内外苗人甚众。见三妇女跣足着白色百褶裙,以白麻布三匹向布商易蓝布,未谐。我们乃与之攀谈,她们亦略懂汉语,最后以三元三角购买之。回后,熟习此地风俗之人,谓这些妇女系倮罗 人。但鸟居《苗族调查报告》中所述衣饰,则与今见略有不同。

我在蒙自仍在历史系讲授隋唐五代史。当时北大史学系教授仅姚从吾、钱穆及我三人。史学系师生集会,多选择在风景如画的菘岛举行。是年5月,史学系师生茶话会,纪念孟森先生。是日大雨,姚张伞走在前,钱戴笠继之后,择路而行,我亦张伞沿堤缓行。四顾无人,别饶野趣,犹如画图中人。除蒸岛外,尚有军山,亦是诸人饭后散步之所在。其地较菘岛尤幽静,青岭四合,花柳绕堤。不意边陲有此曼妙山川。

当教学秩序正常后,我即向蒋校长提出辞去行政职务,蒋表示谅解。当时我曾请魏建功代刻杖铭二根,其一曰“指挥若定”,另一曰“用之则行,舍则藏”。罗常培见后,以“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相讥,盖即指我坚辞不任行政事务而言。言颇切直。

是年7月,学期即结束,昆明校舍亦陆续建造,于是蒙自之文法学院决定迁回昆明,蒙自校舍让于航空学校。史学系亦决定,暑假后我讲授明清史、清史研究、史传研究等课程,并召开史学系毕业同学欢送会。是月22日,农历为六月二十五,为云南之星回节,俗称火把节,居民燃火把游行,亦有以荷花、荷叶装烛,杂以火把游行田间或市街者。但晚饭后候之良久,仅见有持火把者,其余未见。是月底,学生考试完毕,师生乃陆续北上,回到昆明。

西南联大的八年,最可贵的是友爱和团结。教师之间、师生之间、三校之间均如此。在蒙自的半年,已有良好的开端。同学初到蒙自时,我每次都亲到车站迎接,悉心照料,协助搬运行李。其他教授亦如此。北大考虑干部时,也以能团结其他两校之教授为出发点,避免不必要之误会。我在蒙自时,孟森先生刚去世,我决心继孟老之后,钻研清史,完成其未竟之业。这时罗常培自昆明来信告诉我说,云大教授吴春晗闻我将完成孟老遗著,慨然愿以其所抄李朝实录中之中国史料80本相赠。不几天,我回昆明,与罗一起看望吴春晗,所谈甚快。联大教授之间、师生之间的友情,由此可见。无私、友爱、团结,这是西南联大的优良传统,这也是能造就众多人才,驰名于中外的主要原因。在抗战期间,一个爱国知识分子,不能亲赴前线参加战斗,只有积极从事科学研究,坚持谨严创造的精神,自学不倦,以期有所贡献于祖国。西南联大的师生,大部分不都是这样吗!

遗稿由郑克晟整理,发表时作了删节 OvCDlGsPaBcMEdmNVFTFyu+QHwfDYEIp7I934ztBJ837niz4Rv1LhnUzFe6O21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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