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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华园到长沙临大

陈达

一、告别清华园

民国二十六年7月27日午饭后,余照常往清华大学图书馆地下层个人书房工作。下午4时接内人电话,促即归家。余时方起草英文新书,名曰 Emigrant Communities in South China ,正拟稿至第五章“妇女的社会地位”节,忽听电话,搁笔,匆匆回家。内人曰:“西园今日下午有三辆汽车入城,二大一小,大半的邻居都搬入北平去了。听说今日的风声甚紧。”余曰:“你们如觉得胆小,我们也不妨进城去。”说着收拾行李,置于两手提皮箱之内,预备雇小汽车,无应者。5时半,有一熟车从北平返校,经西园门口,余等一跃登车。即余夫妇、旭人、旭都、旭清及傅妈,留赵妈在西园35号寓所看家。本晚宿北平骑河楼39号清华同学会宿舍。

28日清晨3时惊醒,闻炮声,自北平西南角近郊传来。校工老槐来报信:“听说敌人要放毒气,快用酸醋洗鼻孔。”余等睡梦半醒,听此言似乎将信将疑,亦未深究。天明即起床,进早点后,余步行至米市大街青年会,预备坐公共汽车返清华,继续撰述前书。但西直门已闭,公共汽车业已禁止通行。

28日晨5时许,敌机炸北平西直门外西苑兵营,此兵营靠近颐和园,离燕京大学约2里,离清华西园约2里半。炸弹下来时,燕南园与清华西园住宅的玻璃窗俱震动。留在清华的同人们,照预定计划分别在图书馆、大礼堂及科学馆的地下室暂避,妇孺们受惊后有啼哭者。

北平天空可以看见敌机,北平市内随时可闻枪声与炮声。28日下午,有敌机一架低飞向西,过景山时用机枪扫射,但未伤人。

谣言甚多,人心惶惶。清华同学会内充满了由清华园搬来的同学们。游艺室与会客室变作临时寝室,饭桌和台球桌作为卧床。敌人的便衣队,偶尔入内打听动静。

余夫妇觉得同学会秩序渐乱,于7月31日迁入西长安街中央饭店。8月3日,敌军整队开入北平市,自西长安街至东长安街,沿街布满骑兵步兵坦克车各种炮及机枪等。司令官以日语演说,余立在中央饭店二层楼看台,呆若木鸡,心中若有所思,若无所思。街上站满日本兵,演说者即在东交民巷出口的空地,余虽未能听清演语,但眼看敌人占领故都,自然心乱如麻,有哭笑不得的情景。

听说中央饭店是法人(天主教)的产业,系中国人营业,未有日籍房客。隔别长安饭店却有日人住客20余人,南河沿有一公寓,日籍房客约占四分之一。卢沟桥事变前两星期即是如此。

熊迪之夫人住于北京饭店(法人营业),即在中央饭店近旁。一日约余等同往清华园,乃西直门开放的第二日。燕京大学门口有日兵,搜检行人。清华园大门口有日军官来搜校警所用的来复枪,并搜同人等私有猎枪(包括鸟枪与来复枪)。余夫妇至西园寓所一看。因日军官不许运行李,未携物即返北平。

8月14日迁东总布胡同草厂小门9号,因房东吸食鸦片,我们感觉不便,于9月10日迁大方家胡同芳嘉园火神庙9号,由同级友凌幼华兄之介绍,租得此宅。余等才由清华园搬运家具杂物至此。有人劝我们不必搬物,因秩序已乱,人心不宁,家具及家用物品卖价甚低,但运费甚高:人力车每辆自清华园至西直门5元,驴车每辆自15元至20元。旭都入育英中学初中一年级,校址在灯市口,每日早出晚归。旭人在燕京大学借读,入经济系二年级,住于燕大宿舍,入城时坐燕大公共汽车。旭人已在南开大学经济系修满一年,南开校舍被敌人炸毁,继之以焚烧。旭人所有书籍及行李衣服,存校者俱付一炬。

日复一日,昏沉地度过去。战事的消息,大半于我国不利。敌人攻下一大市后,辄在北平报纸上宣传,并强迫中学生及小学生结队庆祝敌人的胜利。余心中懊丧、忧惧、愤慨,终日无所动作。既不想做事,亦不能做事。觉得坐立不安,情绪万端而已。

二、《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

《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一书已于5月1日脱稿,其一部分连同目录,寄上海商务印书馆审查。6月初商务与余签订承印合同,并嘱将稿交北平京华书局排印。卢沟桥事变起后,时局不靖,生意冷淡,该局裁汰员工,将印刷事搁起,10月末,秩序渐复,余一日路过虎坊桥,往访经理张雄飞先生,蒙允即日排印,制纸版,余允加紧校对。是时余家已迁住火神庙九号,余继续起草英文稿本,于空闲校对中文稿,稿子随到随校,从无耽误,印书局方面,亦集中排印工人,加紧工作;全书323面,于13日内排完。余将稿中重要错误更正,文字亦略加润饰。关于精详的校对,托付老友吴文藻兄(燕大社会系教授)及老同事倪因心兄(清华社会系助教)。倪君是本研究得力助手之一,于本书内容知之最谉。余于11月10日离北平,前一日将全书排好的初稿阅读一遍。

11月9日因心兄来寓,襄助校对中文稿毕,把我的行李分送到东交民巷某洋行(那里面有书籍及稿件,不愿受日人检查者)及铁路局并买好火车票。晚饭后余夫妇到凌幼华兄住所告辞。明日余上火车时并未通知亲友,仅因心兄在火车上略谈辞去。车即开行。

余于宣统三年考入清华学校之后(当时称为游美预备学校),在清华肄业约5年。民国五年毕业,即赴美游学,民国十二年返国,即应清华之聘,任教社会学,乃于是年9月由杭携眷往北平,中间余虽数次暂离北平,但眷属却在北平常住。此次余个人离平,距家眷来时14年又2个月。

三、《南华迁民社区》

《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一书脱稿后,余即继续撰著英文书,此书的内容与组织,并未完全与前书相似,后书即称《南华迁民社区》( Emigrant Communities in South China ,Shanghai,Kelly and Walsh,1939 New York,1940),自民国二十六年6月1日起,余即忙里偷闲,在清华图书馆地下层个人书房起稿。按多年的习惯,余的夏季工作时间,为自晨7时至下午6时,中间须除午餐及餐后小睡,偶尔有运动如游泳之类。日日如此,虽遇星期日,亦工作不断。余撰此书时每隔十日钓鱼一次,每次约三小时,此外甚少其他消遣。7月27日下午因卢沟桥情形紧张,携家入北平,停笔。8月末,北平火神庙寓所租定,余亦心神渐安。某日往清华图书馆书房探望。稿在案头,笔在架上,正如四星期前余搁笔时情形。乃将全稿带回北平,自9月中旬起,继续拟稿。约因心兄及姚寿春君相助。因心组织及分析一部分的调查材料,姚君任打字员。余延长工作时间,每晚约加工作三小时,至11月5日,初稿完成。太平洋学会研究干事荷兰德先生(William Holland)时客北平已将一月,余将打好的稿件,按日陆续交给其书记。余11月10日离平时,英文全稿已交去,但有些部分尚未修改,有些材料尚未加入。

四、由北平到长沙

由北平至天津的火车,其快车平常须用二小时半,此次约行四小时半(11月10日下午4时半开,8时20分到),因兵车甚多,沿途停车。天津租界内人满为患,邻近乡村的殷富住户竞相迁来避难。旅馆、饭铺及娱乐场,生意特好。11月12日下午4时,由津乘拖轮至塘沽上轮船,夜12时到。此短距离行李运费每件国币一元,比平时约高一倍余。太古盛京轮船客满,票价自津至申房舱四五元,比平时贵一倍半。13日下午4时轮开,14日晨6时半到烟台,下午2时到威海,15日晨6时至青岛。青岛表面看不出紧张的情形,以往三星期内并无日本飞机闯入市空,市内中山路一带的日本商店,俱闭门,并贴有市政府日领馆共署名的封条。至青岛时余有六件行李托旅行社运至长沙。同人有在青岛起岸者,准备由陇海路往汉口转长沙。青岛生意平淡,人心不宁。我国驻军与警察,防卫颇严。轮船于16日晨6时驶出口外,见日本军舰二艘,停泊海中。是日下午5时3刻余站在甲板上,时此轮已入黑水洋,天雨,忽来一大浪,湿透余的帽袜鞋及西装大衣的一部分。在余旅行津申的经验中,以此次风浪为最大。

17日下午2时船到达上海,码头上人山人海,有些是挑夫,但大部分是望眼欲穿来接船上客人的亲友。内弟姚匊珊,因得余津电来接。余于人群中挤出,失去钱囊一,并钞银30元。上岸后余至中国旅行社探听消息,据说明晚尚有一轮,开往南通州。余改变旅行计划,放弃由申乘轮至香港,由港坐飞机至长沙的办法。18日晚即在该轮守候。上轮送行者有朱仲梁、向明思及姚匊珊。上海租界内人口拥挤,物价昂贵,每人每次限买米一元,肉每元可买一斤四两,青菜每斤价960文(每元3000文)。19日清晨旅客尚蜂拥而来,是时轮上已无隙地。前夜在街上行走,见有若干处废垣断瓦,浦江东岸,有数处尚在燃烧中。新北京轮于19日晨10时开出。在恒丰、永安、大中华钞厂的房屋上,可见弹痕。日本邮船会社亦一部分被毁。轮过狼山、福山,见日本军舰及运输舰七八十艘。六小时后即与我方岸上陆军开火。19日下午5时轮抵通州天生港,用拖轮搬行李,天黑时改用大号货船,满载千余人(是日到埠共4轮,约7000人),在小港中行3里。上岸雇汽车二,由同行者六人分乘之。到唐家闸,旅馆俱告客满,在乡人家住宿,有床,但需自备被褥,每人付一元五角,二人同床。第二日有小轮一艘,驶往镇江。余得信,晨5时起,见天生港边候轮人及难民,排列至5里以外,乃改变方针,同行者知怡和公司英职员有小汽船往口岸,并有装行李的二拖船同行。余等与船夫私约,每人付10元,在拖船内,借一席地,当私货运走。船未开时,船夫叮嘱大家,切勿露头,免被英籍主人责难或阻挠。船开后,我们偶尔伸首出船篷吸新鲜空气。小汽船在小河及运河驶行。河身有时与岸平,有时较低,不能见河面。岸旁即菜园豆麦田与桑地。远望帆船迎面来时,如航行在菜园及桑地中。20日晚8时半到海安,宿于有斐旅馆。21日晨7时3刻开船,距口岸尚有一半路程计156里,经泰州,于下午6时到口岸,即上太古黄浦轮,晚8时开。11月20日晨7时半到镇江,余上岸买些食物,划子摆一渡每人收费二元五角。街上行人甚少,店铺闭门者十分之八。余问店伙“何故”,答曰“有警报”。自卢沟桥事变以来,余尚未听过警报。

上海开战以后,自口岸至汉口,上驶的轮船,仅余黄浦轮一艘,余等由小船驳上此轮,离开行时仅两小时。好在余只有手提皮箱两件,实系预备坐飞机的行李。船上舱位全无,同行者有一苏州人,认识一茶房,系在官舱供职者,急趋前认同乡。此人与余同睡一长椅,每人出30元。23日下午1时黄浦轮离镇江,晚7时半到南京,由南京至汉口水路16站,每站90里。南京下水50里,在江面南岸有龙潭,是江面最狭处,宽约仅250码。听说政府预备在此地沉船封锁。江南岸近边即有绵延的山脉,但俱不甚高。

24日晨8时到芜湖,为避免旅客上船,轮不开门,但上船者人数尚不少。男女旅客或攀绳或绕竹竿而下。芜湖的草橘一角可买四个,咸鸭蛋一角三个,夜1时到安庆,轮未开门。

25日晨8时过小孤山,此地可遥望及大孤山,江面宽约1英里。晨10时到湖口,距九江仅65里,夜2时轮抵黄冈。

26日晨10时到汉口,余与同行者三人寻旅馆,半小时内到六家询问,俱报人满。同日到埠的轮船,俱由上海或南京上驶,共载旅客及难民一万余人,据说近一星期来每日如此。余自购军用床一,即住于吴至信君的办公室中。

27日余住汉口旅行社订车票往长沙,因军事的需要,火车仅足运兵及军用品,四日以来未卖客票。欧亚飞机亦于一个月后才有座位。发北平家中电一通,报平安,由天津清华同学会转交(后知家中未接此电)。

28日在路上遇见刘驭万兄,告以政府有公务员专车往长沙,蒙介绍乘此车,余入车长办公车,见其内挤满车人,政府官员的家属、难民及行李,车内无立足之地。下午2时车开,全系铁篷车,无座位,余用手提皮箱当凳,但亦不敢长坐,因这是余前数年在巴黎买的纸皮箱。车行21小时(平常约13小时)到长沙,时为29日晨11时。当车抵蒲圻时,饥甚,在站买热馄饨一碗,方吃完六个,汽笛即长鸣,立刻跳上火车。

圣经学校离火车站不到半里,余因不认识路,下火车后,却步行5里到北门麻园岭清华办事处访潘仲昂兄,买物后到圣经学校(2楼29号)自己卧室。行李甫安置妥帖,友好即约余沿车站散步,并述两日前敌机轰炸车站事,某君曰:“当时敌机下弹两枚,我见黑物,慢慢自机身下坠。站边有一家正办喜事,新郎新娘俱被炸死。”车站未被炸,但近旁民房中弹者甚多。余见一坑,深约一丈,圆径逾二丈,是余第一次看见炸弹的破坏工作。圣经学校某友的寝室,窗中有玻璃两块被震下。

五、长沙临时大学

北京大学、南开与清华,奉教育部命令组临时大学,在长沙上课,以圣经学校为校址。余于11月30日到长沙,12月2日起上课,授劳工及人口两门。余到校较晚,离开学已一月有余。有少数教师与学生,尚有后余而至者。书籍与科学设备俱感缺乏,但教师与学生精神焕发。以人数论,清华的教师最多,全校教职员的三分之二已到长沙,学生近700人。北大教职员到者一半,学生约400人,南开最少,有教职员十余人,学生约100人。

一般学生在校内公共食堂用餐,每人每月9元,荤素各菜比较丰富,胜于北平清华园的包饭。教师们或与学生同餐,或组饭团。每人每月用到15元,算是最多的了。

长沙多雨,因此菜类容易生长,菜园甚多,路旁篱笆内常见绿荫遍地,所栽植者系各项蔬菜。水果种类多而价廉,橘子多核而味甘。湘江鱼虾极富,鱼店及鱼摊售卖大小鱼类多种,往往是活的。我们用饭时,几乎每餐多有鲜鱼。

长沙的人力车夫,拉车时一步一步地踯躅而行,不慌不忙地走去,我们有时替他担忧,恐他永久不能到达目的地。慢行的车夫,于交通虽不利,于健康的维持却毫无问题了。

长沙有许多街名,饶有诗意,不知是何人命名的。例如“菜根香”“又一村”“百花深处”“平地一声雷”,名雅而实不符。因市上马路甚少,街道大致狭隘,且多污秽。虽与民国十四年余初次到长沙时相比,有些街道业已加宽,但一般说来,尚欠平坦。普通的街道用石板砌成。每石长约四尺宽二尺,用来横铺,这些是较好的街,如八角亭一带。冷静处与僻巷,或用碎石铺路,或是泥路。

本地人说,冬天雨少,因为不是雨季。但我们所得的印象是:三日倒有两日雨。温度并非太低,不过因有高度的湿气,使人感觉寒冷刺骨。余卧室中用炭缸一,缸用窑泥做成,圆径二尺,深三尺,缸的外周以蓝色油涂之,缸底先垫稻草灰,上烧木炭。热度颇高,但二氧化碳往往可以充满室内,如不开窗,容易使人窒息。友人中有因此患头痛或呕吐者。居民在雨天,常在室中,少外出,少见阳光,身体的发育,难免受着不良的影响。

出长沙城渡湘江可至岳麓山,湖南大学所在地,校址与旧岳麓书院相近。过小山二,到清华农业研究所,所址三面环山,一面是湘江,江离所约有三里。四屋已成,惜皆在山脚,不透风。疑在盛夏时,因水风吹不到,气候又潮湿,绝难居住。

岳麓山古迹,前人已有记述,兹不赘。有一事因与近年我国社会运动有关,略述于下:当共产党逼近长沙时,驻军在山旁布置战垒与岗位,其余迹的一部,今尚可见。

过长沙浏阳门时,心中有所感触:民国十一年长沙华实公司工人罢工,领袖黄爱、庞人铨被斩于浏阳门外。此次罢工,为我国工人们有组织的开端,目前国内工人纪念五一节时,有许多工会往往追述黄庞的惨事。

长沙的农夫和工人,甚少看见穿破衣服者,假如拿此来做区别贫富的标准之一,我们似乎可以说,湖南是比较富庶的省份。

前线战事仿佛于我国不利,伤兵到长沙者渐多。一日在湘雅医院后首坟地边遇一两手受伤之兵求余援助,余取钱袋中所有的毫洋尽与之。伤兵似尚嫌不够,自言自语以去。

张治中主席一日到大学演讲云:“我个人有守土之责,坚决地要维持长沙。假如有人感觉生命危险,要想找一条安全之路,我将对他说:‘最安全之路莫如跳入湘江!’”

警报常有,但因长沙时常阴雨,敌机未来。每遇警报,教师与学生避于圣经学校地下室。平人心骚乱,特别是雨天,一人困守卧室中,百无聊赖。有时忧现局,有时思家。一日余接北转来一电报(由美领事署转来),说内人盼望余到长沙后拍电回家。实际余到汉口时已电北平,此电发出后一月又六日,家人尚未接电,后知此电业已遗失。

余自青岛托旅行社运行李六件至长沙,已六星期尚未到,遂亲到汉口去查。是时火车不分等级,亦无饭车,车上并无茶房,旅客尽作三等客,余在长沙上车后,经27小时才到汉口。

前线逃出的难民,述敌人残暴有足记者:(1)无锡有日兵一名到某米店买米五斗,付日币一枚。店伙以示经理知为日币五分。经理往告日司令部。日军官曰:“破坏皇军名誉,打军棍20下。”(2)南京有母女二人,逃入乡村,不得食已一日。女14岁,在路旁采菜,日兵三人遇见,拥之以去。母跪求,被刺死。

六、由长沙到昆明

学校当局觉得长沙不稳,决定迁昆明,与铁路局商包专车。余坐粤汉路通车以后第一次的二等专车,同行有眷属者约有10家及单身者30人,余等四人同房,内有马约翰先生、王化成先生。1月27日离长沙。粤汉路新通车,自长沙至广州,约需40小时。三等车亦有卧车,价廉而相当安适,二等车的设备胜于津浦路的蓝钢车,风景最佳处在湖南与广东边界,沿砰石乐山的一段约100公里,此处火车沿山及河而行。无高山,但山上俱有树,河水青绿,并弯曲,火车行时,车上的人看不到前面是河还是平地。砰石相传为太平天国石达开扎营之处,离站近处,有小山,地势崎岖。余等入内游玩,心境甚乐。

抵广州站,方值警报,匆忙中往爱群酒店。举首四望,见有许多高楼,多以篾篷围之。篾篷置于房的最高层,是否借此避轰炸?殊难索解。多处有高射炮,敌机飞过市空时,可闻炮声,有时可见火光。一日内常有警报几次,居民已渐惯常,警报解除后,商店照常营业。时值旧历年节,某夜,余等经过旧十三行街。余买得送灶用神及花纸,插于呢帽上,戴帽行街中,环观者甚众。有些少年跟我走。一本地人用广州语曰:“此人莫非疯了吧!”

友人杨润玉和我同乘汽车往岭南大学,驱车过珠江桥。余上次到广州时,此桥尚未完成。惜岭南二友俱已迁往香港,不遇而归。余因《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书中,关于食品名称尚须有补充的材料,故往访之。第二日又游中山大学新校址。校内已无教师及学生,因校舍近飞机场,敌机已来炸四次,但校舍未受重大损失。

广州人心虽现不安,但商业与金融尚照常。国币一元,兑换毫洋一元四角四分(钞银)。余到香港后住六国饭店,等汉口寄来的护照,才能买船票至海防。香港各事如平常,唯有人满之患,旅馆房价约高三分之一。港币一元可换国币一元零六分。西贡纸一元可换国币一元零三分。

余将书箱三件,寄存香港大学许地山兄处,在港第七日购得法国轮广东号二等船票一张,同行者约十余人。蒋梦麟先生因旅馆伙计误将行李送到太古轮广东号,到船开时,尚无行李。船将开时水上警察来查行李,其目的是查鸦片或军器。旅客为贪方便,有时给予酒钱免验。这些酒钱视同贿赂,华人与英人分润。查毕,英籍警察照例来问旅客:“各事如意,没有人生气吗?”余对自己云:“可惜没有人掏腰包,因我们的行李,可以尽量地让你们查验呢!”

广东轮甚小,过琼州海峡时风浪颇大,茶房多呕吐,约翰先生亦吐。在二等舱的朋友,只有徐锡良兄与余饮食如常。到海防时,法国海关职员,因我们是大学教师,对于检查行李很轻松地放过。天然客栈的跑外说:“坐在人力车上,要把帽子拿在手里,防土人来抢走呵!”海防是一个海口,生意很清淡,客亦不多。广州人在此地经商者较多,连土人亦会说几句广州语。

滇越铁路称为世界名胜铁路之一,法属部分长400公里,云南部分长465公里。风景在自河口至开远中间。自河口往北,地势渐高,山岭层叠。自河口至昆明共有山洞257个,共长15英里。全线工程始于1900年,10年后才完成。云南因有高原与平原,气候不一,各种果木与花草俱易滋生,据说欧洲全洲的树果与花草,云南都有。河口海拔约200米,昆明则为1896米,铁路所经的区域,从前可说是不毛之地,目前尚属人烟稀少。有些地方分明是夷人的居处,这由车站的定名,可以看出来的,例如腊哈底、糯珠、獭迷珠等。

滇越车上所见的汉文告示,足以代表30年前洋式的中文。当时的政府学校及商号,大都以重价物色通洋文的人才。识洋文者,亦仅恃粗通洋文,即能谋事,不必研究中文,因此一般的译文(西译中或中译西),非特文字欠清顺,有时连意义都十分难懂。滇越客车中的汉文告示,是法文的译文,有些文句不似汉文,摘录如下:

通告赶车客人,所有禁止各条如下:

(一)没有客票禁止上车,又禁止坐车高于票上所定等级,不能躐等。又他人业已指定之座位亦禁止争坐。

(二)禁止由他处上车或下车,除非由办公执事人上下之一面方可。

(三)禁止过由此车到彼车内,除非由一定的过道。禁止坐在上车之脚梯凳上,及脚伸出车子外头。禁止坐在不准客人坐之位,并禁止在所有格外用处之车格内坐。

(四)禁止上车或下车,如车未曾停止。

(五)禁止饮酒已醉之人赶车。

(六)禁止在车上呼吸鸦片烟。

(七)禁止上车若携带装有码子之军火枪械。

(八)禁止抛掷在铁路上玻璃瓶子及各样能阻碍铁路上行走公司人之物件均禁止抛掷。

凡客人坐车若公司人员询问必须呈票与查验。又凡关系客车并车站安妥及巡警之事客人等应当以公司人员之命令为遵从(滇越铁路法国公司告白)。 3OBJ1FlPaWoKFC46NWIxUVcYPqCaNsTZiRLnCd58KrirpN01yyysCUED+6Sm6R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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