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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港至滇

浦薛凤

抗战期间,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大学师生,分头陆续集中长沙,已属不易,又由长沙迁至云南,实更难能。以上三个著名公私立大学并成之最高学府,两度播迁,此应为一项历史性之记载。

长沙临时大学最盛之时,学生人数约有一千三四百人。及一经轰炸及南京失陷以后,则分别从事救国工作者,有三百余人离校他去。此次移滇,一则本有此意,二则遵教育部口头指示。有一部分同学取道内地步行,余则由长沙乘粤汉路南至广州,再由此转港赴海防,然后搭乘滇越铁路火车前赴目的地。

计划既定,学校于广州、香港、海防三处派聘教授及助教,常川驻在,照料学生。尤其是关于住所、船票、行期、护照等,确需照料。护照先由临大在汉口大批办理。为数既多,存照不敷,故有“临时护照”之印签。驻香港帮忙料理者,为吾校陈福田及北大叶公超最为忙碌,最为得力。在广州者,当然亦必麻烦。学生自长沙至广州,借住岭南大学,岭南自己学生(在上课中)仅百余,而临大借住者反有四五百人。原拟过境住一二日,嗣以昆明校址无着,来电嘱暂勿动身(到港后更无办法),故遂不得已长期借住。其喧宾夺主之状况尤可想见。

3月初,头一批学生始由广州抵港,住青年会。由福田、公超两位教授预为代订统舱船票。港防间驶轮不多,又系极小,故每次只容数十人,抵海防后,由吾校徐锡良主持照料轮船票。接洽结果,临大师生向法轮订购者,可打八折。滇越车票仅学生可打折扣,教师不与焉。海防华侨,闻相当踊跃帮忙。每次轮到,总领事且到埠照料,一切行李亦由法海关答应略加抽查,即可放行。到滇境河口站后,由临大派滇人雷树滋教官料理,可免留难。故此番临大转滇,有组织、有秩序,一切可称便利。

予住九龙,原拟三四旬,及决定不往汉口从政,佩玉复信到达,本可即行启程。但一则因时局变化莫测,不如多住几时得些消息,再则仲端、陈寅恪以眷属在此,自然以迟行为是,故一再共同延期。仲端虽未邀我迟行做伴,而予却有相凑缓行之意。最后则因等待付印文稿《西洋近代政治思潮》及作序编目,故遂耽搁。到4月15日始搭嘉应轮离港。

约定同行者,有仲端、寅恪、(彭)光钦、以炳五人。同轮尚有(蔡)方荫夫妇及(张)荫麟。此次学生一大批有178人。寅恪、方荫、荫麟购二等(亦称华人头等),予与仲端等则坐三等(所谓二等)。三等八铺一舱,却在二等的上一层。窗有四大扇,两面通门。有厕所及浴室(惜不能用),故空气流通,较之二等不见得逊色。唯男女客同舱,究少方便。携家眷者总以二等为宜。

15日晨起,整理行装,所带台湾皮箱已略破损且太笨重,故另购一衣柜式手提箱,花港币11元,亦不得已。旧大皮箱暂存福老村道11号仲端夫人处。临行前李老太太(模炽之母)赠橘子一筐,饼干一筒,后来路上大受其惠。10时半匆匆进茶点,与以炳雇得载重车一辆,驶至油麻地码头,然后雇一小汽艇,驶至海中嘉应轮停泊处。

上船后福田、公超来访,谈伊等招呼临大学生就道各项情形。福田托我致书佩玉,代付6个月房租,将来由伊还我。午后3时轮船启碇。总计航行4日,始达海防。但在海口停一日,北海停半日。(法轮“小广东”号专载客,不在两处上下货物,故只需两天。)船上每天开两顿正式饭菜,上午9时及下午5时。唯黎明有咖啡及饼干,1时半有点心(如包子),晚9时有糖粥,故说五顿亦可。饭菜不恶,自带罐头食品,如牛肉、肉豆及沙丁鱼。但两餐前后总觉饥饿。故李老太太所赠饼干大得应用。船上打了好几次桥牌,唯玩者不甚专一,故略资消遣,并不真感兴趣。

4月19日清晨,到达安南之海防。顿然忆起12年前赴昆明东陆大学执教而过此口岸时情况。徐君锡良即来招呼,旋领事亦到。总计临大师生约200人,行李七八百件之多。卸下装车,推至海关,颇费时间。而法国人对此无数等于免验的行李,既无好处,又无感情作用,故大摆架子。一直等到午后2时半,始来查验。仅略抽启视,即作了事。迨坐人力车到天然客栈,腹中已饥饿不堪。

海防验关,最为讨厌,行人视为畏途。盖安南人之索贿,固不待论,即法国人自己,亦自有份。故施查验时,声色俱厉,翻箱倒箧,拆被摸衣,无所不至其极。此次临大以外,其余旅客,即曾备受苛刻检查。类此,殖民地行政之败坏可以想见。

然而偷税匿报之事,亦属可恨。寅恪在船上曾云:接到消息,有一次临大师生过此,一箱一筐无不翻阅,极感痛苦。予初不甚信,及晤徐君,承告一次临大教授某(姑隐其名),将友人(据云在船上邂逅)箱物,混入临大团体之内,作为临大人员行李,照例海关随便指点几件看看。此次适逢其会,第一即指出此箱(想必船上有人暗探知风报信)启视之,则果然有违禁品(吗啡),遂罚400元(安南币)。而同行诸人之行李,遂无一能幸免检查。幸徐君立即说明此非临大人员所携,由物主承认赔罚。

学生178人定于21日包四等车启行。予等以过于拥挤,乃商量于22日启程。由(蔡)方荫叮嘱伊系同学10人迟行,故凑成24人。李老太太及李小姐于21日到海防(19日乘小广东轮),故在此数之内。

海防街道及安南人形形色色,直与12年前无异。唯夜间游行街上,似略多安南摩登女子,服式颇类旗袍。予等出行,客栈主人及店铺华侨均叮嘱谨防扒手,足见偷窃之风甚盛。21日午后4时将行李运送至车站过磅,予之行李过重约100基罗(公斤),应付运费安南币12元。而四等车资到蒙自,仅8元许,行李即堆置车上,由天然客栈派人看守过夜。

4月22日黎明即起,5时半开车。每站必停,天气炎热,四等车无玻璃窗,而有大块木窗,勉强对付。安南境内一路无水果可食,唯有新鲜荔枝,味不甚甜。夜7时半抵老街。本拟住法国人办之铁路饭店,因交验护照等,匆匆未果。雷教官来接,办事不甚得力。夜宿天然栈,秽陋不堪,一仍当年状况。幸无臭虫,大约系打喷飞力脱(寅恪所带)之功效。

23日午后4时3刻,车抵碧色寨,与寅恪及一女生,三人下车,有校工接客,故尚方便。坐小火车到蒙自,保颐闻讯,到站相接。及抵海关旧址,已暮色苍茫。与化成、小孟、佩弦诸友相见欢然。化成代带许多信中,有父亲2月16日返城寄湘一谕,及三姊避难乡间一书,知屋毁物空,身无余物,闻之恻然。到此后始知临时大学确已改称(行政院决定)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而原在西安之临大,今迁四川汉中(按:应为陕西城固),改名国立西北联合大学。是晚安宿,次早分别修书致双亲及佩玉。予与寅恪斟酌后,决住歌胪士洋行楼上一号,与仲端三人一屋。

校中定于5月1日开学,蒙自于5日起上课。昆明则较晚,(闻)一多于5月初由昆明来蒙自,住2号。详谈其由长沙步行到昆明经过,甚有兴趣。

计此番步行者约350人,教授有5位,一多、继倜、(曾)昭抡、(黄)子坚与(袁)复礼。唯复礼略走,多坐汽车。一多等则真算步行三千里。计于2月20日由长沙动身,4月28日抵昆明,行程共68日。由长沙至常德系坐民船,溯湘江而上,行七八日。常德步行至沅陵,由此至晃县,则坐汽车。由晃县以西则一直步行。每日约走60里(一站),大抵住宿县城。行李铺盖则用汽车运。伙夫管饭食,亦坐此运货汽车,俾得预备食料。横亘贵州入滇。贵州境内多雨。有一次深夜到站,无食无住处,而且大雨,坐县署之大堂上达旦。据云初行三四日最苦,能渡此难关,则一切顺利。一多等均满脸于腮,迄今未剃。一路苗族颇多,但皆开化。风景则以郑宁(谓广东人罗县长最近发现)之伙牛洞(今又称火牛洞)为最奇绝。洞口才能容身,而中空高大,能容数百人。石笋上下衔接,景象阴森神秘而丽奇。闻此次步行,中途退出者,约有三四十人。盘江铁索桥已断,在修理中。路途无大病或意外,总算幸运。较之西安临大迁汉中徒步,有某周教授病死牺牲者,可谓幸运。临大之移滇而改为联大,实属不易。所望能在此长久安心上课,直至战争胜利结束为止。 toZoyojqio1AbgnqrO9aTEzpf8wepPT344o8Gjrfu4hIo7AvoA2LQOWV0fKrJS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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