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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史传、诸子、论说

提要

(一)古代散文之流变

1.《尚书》——上古告谕文字。

2.《春秋》三传、《国语》、《战国策》——史传。

3.司马迁《史记》——传记文学。

(二)智者的散文

1.儒家师徒论学——《论语》《孟子》《荀子》。

2.道家讲道(天人之际)——《老子》(《道德经》)、《庄子》。

3.墨、名、法各家——《墨子》《公孙龙子》《韩非子》。

4.道家之余绪——《淮南子》。

5.西汉以来的单篇论说。

《文心雕龙》,自《辩骚》以下迄《谐隐》,凡十一篇,论古代中国的纯文学,《史传》以下,迄《书记》凡十篇论杂文学,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散文。最古的文字记录,该说到殷墟所发现的甲骨文字,那都是简短的卜辞。其他见之于《易经》的文辞,也都很简短的。比较有系统的记录文字,如《尚书》所载的,可以是说部最早期的史文;不过今本的《尚书》,一半是汉人所伪造的,还有一半,如《尧典》《禹贡》,虽是汉以前的作品,也是战国以后的人所追述的。大概《商书·盘庚》上中下,要算是最古,篇幅比较长的史文,乃是当时的文告。(《尚书》,尚古之书。)尚书,直言也;直言,便是今人所谓口语。盘庚为了劝告老百姓迁避黄河的水患,所以发了那八篇告谕文字。语言代有迁变,所以后人读起来,佶屈聱牙,不容易了解。《尚书》中可信的几篇,都是西周的文告,如《大诰》《康诰》《酒诰》《顾命》《吕刑》等篇。也有关于战争的,如《牧誓》: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这是三千年前的布告,有如现代的大西洋公约或联合国宣言,我们可以知道西周时代黄河流域的一般文化程度了。尚书文体,本来和我们关系很少,谈文的也不远宗那些典谟训诰。可是隋唐古文运动,如李谔、樊宗师、韩愈、柳宗元有意改变当时的赋体骈文,以尚书为典则,如韩氏的平淮西碑,便是尚书体的文字,所以我们谈到古代散文,还得说到尚书诰谟体制的。

(《文心雕龙·史传》篇:“《曲礼》曰:‘史载笔左右。’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洎周命维新,姬公定法,䌷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昔夫子闵王道之缺,因鲁史以修《春秋》。然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

有一部记录体的编年古史——《左传》,关于这部古史的来源,以及和《春秋》经的关系,关于《左传》作者左丘明的生平以及和公羊、穀梁二传的同异,这都是经学史上争论未定的问题,我们且不必深求。有一不争的结论,即是春秋时代重要的史事,《春秋》经上只有一句简单的话,它却原原本本、曲曲折折铺叙出来。可以说现存的古书中,当得起一部真正历史著作的,要推《左传》为最早最完备的了。而其影响中国后世散文之深切,也在其他诸经之上。春秋二百四十年间,列国内政外交,盛衰兴废,头绪那么繁杂,要由左丘明一人来记录是不可能的。他一定是搜集了许多资料再来编以成书的。当时的国史当有若干存留,重要文件也有为时人所传论的,有趣味的故事,有成为传记中心的,左氏就将一些散漫的资料整理得十分完整的。这部史书,从文学的观点,有几种特点:

(一)人物生平的叙述:《左传》本不为人作传记的。然而对于每一个重要人物都附在带叙事之中,活泼泼地将他们的性格描画出来。尤其是子产、叔向这类的人,言论风采,记载得娓娓不倦,借他们的言论风采表达他们的政治抱负。此外凡是个性具有特点的人,他都不放松,例如卫献公的神气骄傲,鲁昭公的好讲面子,都使人至今如闻其声,如见其貌。《左传》所记的人物,未纤悉无遗,但与其他古书所记对照起来,却少有重复之处,这可见他取材的丰富。

(二)辞令的记叙:《国语》与《左传》本来是相辅而行的书,然而《国语》只记一方面的语言,而《左传》则兼有问答的辞令。无论私人的说话,公开的交涉,乃至整篇的文献,如《吕相绝秦书》《郑子家告赵宣子书》,及瑕吕饴甥告晋人,子产对晋人征朝之类都详细备载。在这里面一方面可以看出美妙生动的口语文章,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对内对外文告的惯例。

(三)文艺的技巧:《左传》不是按年记流水账的,它对于每一件重要史事的发生经过,都要把前因后果表明出来,甚至微细地方也不遗漏;也不是专注重记事而忽略人物个性的,它对于每一个人物都写得栩栩如生。《礼记》上有一句话:“属词比事,《春秋》教也。”《左传》对于属词比事这一点是非常着重的。属词是指文词的结构,比事是指事实的贯串。后来的史家文家从这里面得到无穷的启发,因而开辟了无穷的境界。汉以后的文章家,竟可以说没有一个不学《左传》的。(刘知几《史通》:“左氏为书,不遵古法。……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梁启超亦云:“其叙事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种组织体的著述,彼账簿式之《春秋》,文选式之《尚书》,虽极庄严典重,而读者寡味矣。左氏之书,其断片的叙事,虽亦不少,然对于重大问题,时复溯原竟委,前后照应,能使读者相悦以解。此三特色者,皆以前史家所无。”古今史家,也都推尊《左传》为不祧之宗的。)

《左传》以后,影响中国的文学,而成为唐宋以来古文家的规范的,则有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司马迁的时代,比左丘明后了四百年,此四百年中之中国社会,“譬之于水,其犹经百川竞流波澜壮阔以后,乃汇为湖泊,恬波不扬。民族则由分展而趋统一,政治则革阀族而归独裁,学术则倦贡新而思竺旧”。这是古代文化的总结时期,而司马迁的《史记》便在这一时期产生出来。他的祖先,世为周史官;他自己继承他父亲司马谈的学业,为汉太史。他自言:“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又言:“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史学方面,他原想建设一历史哲学,而借事实以为发明,又引孔子之言以自况谓:“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他取材于《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以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组织而成。“其本纪以事系年,取则于《春秋》;其八书详纪政制,蜕形于《尚书》;其十表稽牒作谱,印范于《世本》;其世家列传,既宗雅记,亦采琐语,则《国语》之遗规也。诸体虽非皆迁所自创,而迁实集其大成,兼综诸体而调和之,使互相补充而各尽其用,此足征迁组织力之强而文章技术之妙也。”(班固述刘向、扬雄之言,谓“迁有良史之才,善序事理”。郑樊谓“自春秋后,惟《史记》擅制作之规模”。)

中国的学术思想,源出于史,正如欧西学术出于哲学一般,就在这一母体中孕育出种种专科来。纪传史既自成一体,而历代史家都是第一流散文家;历代文人,也无不寝馈于《史记》之中,得其一鳞一爪,即是以自成一家。相传桐城派大师归有光,用五色彩笔,精读《史记》,才成为古文大家,或许言过其实,但归有光的记叙文,得《史记》之神理,那是大家所明白的。前人教后学习文,以及一般语文选本,都取材于《史记》,也是世所共见的。

司马迁以人物为中心来创造他的伟大著作。他写了各阶层各色各样的人物,从繁复的材料,选取突出的材料来表现所写人物的特点。他最善于故事化,他所写的战国秦汉的人物资料,多得之于传说和亲身调查,根据对人物的一定的理解和认识,选取其可信的、重要的事件,加以详简不同、彼此互见的剪裁的安排,组织了一系列的故事,集中地表现一个中心思想,正如后世的小说传奇。他笔下的人物,不仅富有个性而且也富有典型性,他所描写的,都是十分深刻的。他对于当时语言文字的运用,非常纯熟。他把那些僵化或含义不明的词汇和句式,按照当时一般的理解换作通俗易懂的词汇和句式,他一面整齐古代的史料,一面也在整齐古代的语言。他努力模拟或利用口语的自然语调来刻画人物的神情态度。这一点,他运用得非常成功。如《陈涉世家》写陈涉旧时伙伴的歆羡神情:“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如《张丞相列传》写周昌口吃:“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神情鲜活,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他在文学技术上的成功和他在史料运用上的成功,都是可宝贵的。

“《史记》优秀的传记文学,一方面丰富了中国文学中的故事传统,一方面也形成后来笔记小说的章法结构,像《游侠列传》《滑稽列传》,都是一些短篇汇集而成的。这就是后来笔记小说体裁的由来。至于像鸿门之宴、垓下之围那样壮阔的场面,则要等到《三国》《水浒》等章回小说正式出现后才能承继那个传统。”“《史记》传记文学的支流,到了西汉末年有刘向的《列女传》《说苑》《新序》,东汉有赵晔的《吴越春秋》,袁康的《越绝书》,这些就更近于野史及小说家言,至于小说的真正发达,还要等得此后市民文学的起趣。”

先秦诸子的论学讲道文字(智者的散文),也成为中国散文另一主要源流。这一时期,起于春秋后期,迄于西汉初年,先后凡四百年。儒、墨、名、法各家,一面在游说诸侯,要想行其道,一面招收生徒,传他们的“道”,这便是诸子百家的由来。我们且设想,那一时期的记录工具,是用刀刻在竹简木版上,所刻的字,乃是篆籀象形文字,那当然十分不便利的。孔、孟、墨、扬诸子,他们自己并未准备著书,他们的门徒,把他们师徒间的问答及所见闻行事记录下来,文字非十分简洁不可。他们师徒间闲谈,一定很有风趣,也许古今上下,乱拉一阵,在笔记上,只留下一章一节,或是几句警句。也看各人的领会如何,我们所见到的《论语》,既非颜渊、子贡的笔记本,也不是曾点、子路的笔记本,乃出于一位比较笃实的子夏之手,我们看来,已经十分丰富,而且趣味横溢的。即如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那一节: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困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求,即冉有。)

“赤,尔如何?”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赤,即公西华。)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点,即曾晳。)

短短篇幅中,已经把他们这几人的性格、抱负都刻画出来了。(《论语·阳货》以下三章,写孔门的生活最为入神。)

到了战国初年,各家有各家的见解,各家也有各家的文章风格,这种风格,和那几位思想家的性格相为表里,也可说是自然形成的。(郭绍虞说:“孔门之文学观,最重要者有两点:一是尚文,一是尚用。惟其尚文,所以不同于墨家;惟其尚用,所以又不同于道家。此两点虽似矛盾,而孔子却能善为调剂,绝不见其冲突。‘中庸不可能也’,孔子思想即是处处能恰到中庸的地步者。大抵其尚文的观点本于他论诗的主张;尚用的观点,又本于他论文的主张;而同时论诗未尝不主应用,论文未尝不主修饰,所以能折中调剂恰到好处。”)

战国诸子百家,都是善辩的,而且都是懂得逻辑的应用的。孟子是一个雄辩之士,他的弟子问他:“敢问夫子恶乎长?”孟子云:“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知言,还是孔门的思想;养气乃其自得之处。)公孙丑又问:“何谓知言?”他说:“谀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易·系辞》:“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也是这个意思。)他是听其言,读其文,固以窥其心,而知其人的。他抓住了对方的论点,层层加以批驳,那就可以破敌了。(孟子善于“破”,而不善于“立”。)例如,他和齐宣王的对答: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欤?”

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欤?轻暖不足于体欤?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欤?声音不足听于耳欤?便嬖不足使令于前欤?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欤?”

曰:“殆有甚焉。”

他的辞锋这么锐利,能使对手无所致辩,听者为之快然的。(苏东坡云:“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弘博,称其气之小大。”)

墨子的文章尚质,他说:“言必立仪。言而毋仪,譬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因为要立仪,所以他主张言有三表:

有本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

有原之者——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

有用之者——于何用之?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他这种实用主义的观点,认为所谓本之,乃即所以适于应用之以往的证据;所谓原之,亦即其所以适于应用之现在的证据;所谓用之,亦即可以适于应用之未来的证据。所以,他的文体,是一种逻辑的文体,他也是先秦诸子中最懂得思辨术的一个。(墨子曰:“言足以迁行者常之,不足以迁行者勿常。不足以迁行而常之,是荡口也。”胡适之云:“迁字和举字同意,皆是升高进步之意。这两章意思,是说无论什么理论,什么学说,须要能改良人生的行为始可推尚,若不能增进人生的行为,便不值推尚了。”此说,最能表达墨子实用主义之本旨。)

庄子的思想,可以说是道家的核心;他的文章,也是道家文体的典型。《史记》称:“其学无所不窥,……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庄子·天下》篇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他的想象丰富,情思飘逸,所以他的文字,都是超旷脱俗的。正如楚辞一般,他是代表南方哲人的诗的散文。“从肯定方面说,庄子是缪悠之说,荒唐之辞;从否定方面说,庄子是其理不竭的好手。他以为一切道理都是相对的,而绝对的道理只可以意会,所以说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例如《山木》: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他是“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借“否定”来打破日常的成见的。

思辨的风尚,在战国时代,不独游士如此,每一思想家都是如此的。荀子可以说是儒家脱出的大师,他常说:“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子贡、子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君子必辩”,“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俛然而类,差差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他的文体,虽不像《孟子》那样排荡有力,却周密安详,过于《墨子》,可以说是最完整的学术论文。《荀子·解蔽》篇也可说是和《庄子·天下》篇一样,是一篇极严谨的学术批评文字。他说:

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智,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欲谓之道,尽嗛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势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

他的议论,我们可以说和两千年以后的英国科学家斯宾塞的《群学肄言》极相似,即以文体论,也是同出于一范畴的。

从荀子的学术思想的体系演进下去,乃有韩非子的法家思想,韩非生在战国后期,他的思想,不独集法家之大成,也是集儒道墨法各家的大成。他的文体,也从荀子的“逻辑”的学术论文出,比荀子更明确肯定,立竿见影马上解决问题的。韩非子如《孤愤》《说难》《五蠹》《显学》,正等于今日的政论文字。梁启超说:“其文最长处,在壁垒森严,能自立于不败之地以摧敌锋,非深于名学者不能几也。”例如:

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甽亩正。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盾之说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政也。

他的文章,我们在千百年后读之,也好似同处在一时代,格外亲切有味的。

西汉之初,学术论著,首推《淮南子》,犹有先秦诸子的风格。其后陆贾有《新语》,沿纵横家遗风,扬雄以《法言》拟《论语》,也是一脉相承的。东汉思想家,辨事有王充《论衡》,议事有仲长统《昌言》,论人有刘劭《人物志》,可说是深达理要。其他如荀悦《申鉴》、徐干《中论》、傅玄《傅子》,在当时也算得一家之言,到了后世,就找不到什么特殊的见解了。胡适之说:西汉以后的论著,也只有王充《论衡》、刘勰《文心雕龙》、刘知几《史通》、章实斋《文史通义》,这几种传世之作,有着永久的价值。其他只有单篇专论,或有胜义,不能自立一家。(依周作人的说法,专著应该推荐颜之推《家训》。《家训》不独以见解超脱胜,文辞也典雅可喜,兼南北之长。)

单篇论说,古代所未有。庄子《齐物论》,公孙龙《坚白论》《白马论》,荀子有《礼论》《乐论》,《吕氏春秋》有《开春论》以下六篇,那都是一家言中的一部分,不能分割着看的。到了西汉初,贾谊有《过秦论》(推论秦代所以失败之故),东方朔设《非有先生》之论,这才是单篇论说的开头,其后有王褒的《四子讲德论》,这才是后世所谓“论说”的“论”,成为“辞人”的文字了。章太炎说:“晚周之论,内发膏肓,外见文采,其语不可增损。汉世之论,自贾谊已繁穰,其次渐与辞赋同流,千言之论,略其意不过百名(名,即是字)。”章氏最推许西汉的《石渠议奏》(汉宣帝甘露中,帝与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说是“文质相称,语无旁溢,犹可为论宗”。从散文的内容说,他的看法是不错的。

论说文辞,魏晋以后,因为道家思想再兴,清谈家善于推理,不像汉代儒士那么拘于章句之学,他们所谓“玄学”,兼取佛家的哲理,如王弼《易例》、鲁胜《墨序》、裴《崇有论》、张裴《晋律·序》、裴秀《地域图·序》,都是第一流好文字,其他如陈寿、贺循、孙毓、范宣、范汪、蔡谟、徐野人、雷次宗的研讨制度风俗的文字,也比西汉经学家高明得多了。章氏谓:“魏晋之文,大体皆卑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礼记》:‘君子比德于玉,……孚尹旁达,信也。’注:尹读如竹箭之筠,浮筠谓玉采色也。采色旁达,不有隐翳,似信也。)可以为百世师矣。”

至于应用文字,章氏谓:其原各有所受,奏、疏、议、驳近论,诏、册、表、檄、弹文近诗,近论故无取纷纶之辞,近诗故好为扬厉之语(扬厉,即修辞的夸张)。汉世作奏,莫善乎赵充国,探筹而数,辞无枝叶。晋世杜预议考课,刘毅议罢九品中正,范宁议土断,孔琳之议钱币,皆可谓综核事情矣。然王充于汉独称谷永,谷永之奏,犹似质不及文,而独为后世宗,终之不离平彻者近是。《典论》云:“奏议宜雅,书论宜理。”亦得其辜较云(辜较,即大概)。若夫诏书之作,自文景犹近质,武帝以后,时称诗书,润道鸿业,始为诗之流矣。汉世表以陈情,与奏议异用,若(孔融)《荐祢衡》(曹植)《求自试》诸篇,文皆琛丽,炜晔可观。盖秦汉间上书,如李斯《谏逐客》,邹阳狱中《上梁孝王书》已然。其后别名为表,至今尚辞,无取陈数,亦无韵之风也。《文选》不录奏、疏、议、驳,徒有书、表、弹文之流,为其文之著也。大抵近论者取于名,近诗者取于纵横,其当官奋笔一也。古今论中国散文源流,这一段话,要算最畅达的了。

《文心雕龙·书记》篇:“书之为体,主言者也。……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汉来笔札,辞气纷纭,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谒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魏之元瑜(阮瑀),号称翩翩;文举(孔融)属章,半简必录;休琏(应琥)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祢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刘勰所说这一番话,我们不妨引之作为上文的补充的。 B5wB8L5xBiMIiwB5zP56LNoLHITmgiqUX0Wuw2JRE/ijdZQLG45KnoE9feLHfA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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