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可以说都有一个“人生观”,我是以先几十年的经验,提供几点意见,供大家思索参考。
很多人认为个人主义是洪水猛兽,是可怕的,但我所说的是个平平常常、健全而无害的。干干脆脆的一个个人主义的出发点,不是来自西洋,也不是完全中国的。中国思想上具有健全的个人主义思想,可以与西洋思想互相印证。王安石是个一生自己刻苦,而替国家谋安全之道、为人民谋福利的人,当为非个人主义者,但从他的诗文可以找出他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为己的人生观,因为他曾将古代极端为我的杨朱与提倡兼爱的墨子相比,在文章中说“为己是学者之本也,为人是学者之末也。学者之事必先为己为我,其为己有余,则天下事可以为人,不可不为人”。
这就是说,一个人在最初的时候应该为自己,在为自己有余的时候,就该为别人,而且不可不为别人。
十九世纪的易卜生,他晚年曾给一位年轻的朋友写信说:“最期望于你的只有一句话,希望你能做到真正的、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你有时觉得天下事只有自己最重要,别人不足想,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成器。”
另外一部自由主义的名著《自由论》,有一章“个性”,也一再地讲人最可贵的是个人的个性,这些话,便是最健全的个人主义。一个人应该把自己培养成器,使自己有了足够的知识、能力与感情之后,才能再去为别人。
孔子的门人子路,有一天问孔子说:“怎样才能做成一个君子?”孔子回答说:“修己以敬。”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要把自己慎重地培养、训练、教育好的意思。“敬”在古文解释为慎重。子路又说,这样够了吗?孔子回答说:“修己以安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先把自己培养、训练、教育好了,再为别人。子路又问,这样够了吗?孔子回答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培养、训练、教育好了自己,再去为百姓,培养好了自己再去为百姓,就是圣人如尧舜,也很不易做到。孔子这一席话,也是以个人主义为起点的。自此可见,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从现在回到孔子时代,差不多都是以修身为本。修身就是把自己训练、培养、教育好,因此个人主义并不是可怕的,尤其是年轻人确立一个人生观,更是需要慎重地把自己这块材料培养、训练、教育成器。
我认为最值得与年轻人谈的便是知识的快乐。一个人怎样能使生活快乐?人生是为追求幸福与快乐的,美国《独立宣言》中曾提及三种东西,即生命、自由、追求幸福。但是人类追求的快乐范围很广,例如财富、婚姻、事业、工作等。但是一个人的快乐,是有粗有细的,我在幼年的时候不用说,但自从有知以来,就认为,人生的快乐,就是知识的快乐,做研究的快乐,找真理的快乐,求证据的快乐。从求知识的欲望与方法中深深体会到人生是有限,知识是无穷的,以有限的人生,去深求无穷的知识,实在是非常快乐的。
两千年前有一位政治家问孔子门人子路说:“你的老师是怎样的人?”子路不答。后来孔子知道了,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老师‘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从孔子这句话,可以体会到知识的乐趣。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在澡堂洗澡时,想出了如何分析皇冠的金子成分的方法,高兴得赤身从澡堂里跳了出来,沿街跑去,口中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这就是说明知识的快乐,一旦发现证据或真理的快乐。英国两位大诗人勃朗宁和丁尼生有两首诗,都是代表十九世纪冒险的、追求新的知识的精神。
最后谈谈社会的宗教说。一个人总是有一种制裁的力量的,相信上帝的人,上帝是他的制裁力量。我们古代讲孝,于是孝便成了宗教,成了制裁。现在在台湾宗教很发达,有人信最高的神,有人信很多的神,许多人为了找安慰都走了宗教的道路。我说的社会宗教,乃是种说法,中国古代有此种观念,就是三不朽:立德,是讲人格与道德;立功,就是建立功业;立言,就是思想语言。在外国也有三个,就是Worth、Work、Words。这三个不朽,没有上帝,亦没有灵魂,但却不十分民主。究竟一个人要立德、立功、立言到何种程度,我认为范围必须扩大,因为人的行为无论为善为恶都是不朽的。我国的古语“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便是这个意思。因此,我们的行为,一言一行,均应向社会负责,这便是社会的宗教,社会的不朽。我们千万不能叫我们的行为在社会上发生坏的影响,因为即使我们死了,我们留下的坏的影响仍是永久存在的,“我们要一出言不敢忘社会的影响,一举步不敢忘社会的影响”。即使我们在社会上留一白点,但我们也绝对不能留一点污点,社会即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的制裁者。
洪范五福,二曰富;同时五极,四曰贫。当然,富与贵,是人之所欲;而贫与贱,也是人之所恶的。可是贵者必富,似乎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的定则;因为“子夏贫甚,人曰:‘子何不仕?’子夏曰:‘诸侯之骄我者,我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我不复见。’”终而至于悬鹑衣于壁。这定则,在西洋却并不通用。培根论富,也同中国的古圣昔贤一样,以大地为致富之源,但其来也缓慢,而费力也多。其次则他在说商贾之致富,专卖垄断之致富,为役吏或因职业之致富,虽则都可以很快地发财,然而却不高尚。
西哲的视富,也和中国圣人的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调子一样。培根的大斥高利贷的地方倒颇有些近世社会主义者所说的剩余价值,与不当利得的倾向。
尤其是说得有趣的,是在讲到财神Plutus的势利的一点。他说财神于受到Jupiter大神的命令的时候,总缓缓跛行,姗姗而去;但一得到死神中之掌财魔王Pluto的命令的时候,却飞奔狂跳,唯恐不及了。所以致富之道的最快的手段,是在弄他人至死,而自己因之得财的一条路,譬如得遗产之类,就是。其次则如做恶事,坏良心,行奸邪,施压迫,亦是致富的捷径。总而言之你若想富,你得先弄人贫。散文的祖宗,法国蒙泰纽,在他的一篇《论一人之得就是他人之失》的短文里也说,一位雅典的卖葬式器具者,每以劣货而售重价,因而Demades痛斥其为不仁,因他的利益,就系悬在他人的死的上面的。蒙泰纽却又进一步说,不独卖葬具者为然,凡天下之得利者,都该痛斥。商人利用青年的无节制,农夫只想抬高谷价,建筑师希望人家屋倒,讼师唯恐天下没有事,就是善誉者以及牧师,也是因为我们作恶或死人时才有实用。医生决不喜欢人的健康,兵士没有一个是爱和平的。
如此说来,很简单的一句话,是富者都是恶人,善人没有一个不穷的了。因为弄成了我们的穷,然后可以致他的富。不过因节俭而致富,因无中生有的生产而致富,如其富得正当而不害及他人者,又当别论。
那么贫穷的人是不是都可以宝贵的呢?培根先生也在说,对于那些似乎在看不起富的人,也不可一味地轻信,因为他们的看不起富,是实在对于富是绝望了;万一使他们也能得到,那时候他们可又不同了。所以是清而且贫者为上,懒而且贫者次之,孜孜欲富而终得其贫者为最下。像黔娄子的夫妻,庶几可以当得起“清贫”两字的了,且看高士传:“黔娄子守道不屈,卒时覆以布被,覆头则足露,覆足则头露。或曰:‘斜其被则敛矣!’其妻曰:‘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
现在一般人的不守清贫,终至卑污堕落的原因,大抵在于女人;若有一位能识得“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的女人在旁,那世界上的争夺,恐怕可以减少一半。
其次则还有一位与势利的财神相对立的公正的死神在那里,无常一到,则王侯将相,乞丐偷儿,都平等了。俗语说:“一双空手见阎君!”这实在是穷人的一大安慰;而西洋人的轮回之说比此还要更进一步。耶稣教的轻薄富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他们说,富者欲入天国,难于骆驼之穿针孔;所以培根也说,财富是德行的行李,譬如行军,辎重财富,是进军之大累也。
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是最残忍的民族。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人大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慈悲的真义是感觉人类应感觉的感觉,和有胆量来表现内动的同情。中国人只会在杀人场上听小热昏,决不会在法庭上贺喜判决无罪的刑犯;只想把洁白的人齐拉入浑浊的水里,不会原谅拿人格的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牺牲精神。只是“幸灾乐祸”“投井下石”,不会冒一点子险去分担他人为正义而奋斗的负担。
从前在历史上,我们似乎听见过有什么义呀侠呀,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的榜样呀,气节呀,廉洁呀,等等。如今呢,只听见神圣的职业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磕拜寿祝福的响头,到处只见拍卖人格“贱卖灵魂”的招贴。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绩,这是华夏民族最动人的广告!
“无理想的民族必亡”,是句不刊的真言。我们目前的社会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许的是理想,因为理想好比一面大镜子,若然摆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魉的丑迹。莎士比亚的丑鬼卡立朋(Caliban)有时在海水里照出他自己的尊容,总是恼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脚踢,也总是冷嘲热讽,总要把那三闾大夫硬推入汨罗江底,他们方才放心。
我们从前是儒教国,所以从前理想人格的标准是智仁勇。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国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残忍懦怯,正得一个反面。但是真理正义是永生不灭的圣火,也许有时遭被蒙盖掩翳罢了。大多数的人一天二十四点钟的时间内,何尝没有一刹那清明之气的回复?但是谁有胆量来想他自己的想,感觉他内动的感觉,表现他正义的冲动呢?
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是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进而不知退。”
“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义。”
“为保持人格起见……”
“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
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这样的一个理想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识有胆量能感觉的男女同志,应该认明此番风潮是个道德问题;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淹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的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良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