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是最残忍的民族。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人大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慈悲的真义是感觉人类应感觉的感觉,和有胆量来表现内动的同情。中国人只会在杀人场上听小热昏,决不会在法庭上贺喜判决无罪的刑犯;只想把洁白的人齐拉入浑浊的水里,不会原谅拿人格的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牺牲精神。只是“幸灾乐祸”“投井下石”,不会冒一点子险去分担他人为正义而奋斗的负担。
从前在历史上,我们似乎听见过有什么义呀侠呀,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的榜样呀,气节呀,廉洁呀,等等。如今呢,只听见神圣的职业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磕拜寿祝福的响头,到处只见拍卖人格“贱卖灵魂”的招贴。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绩,这是华夏民族最动人的广告!
“无理想的民族必亡”,是句不刊的真言。我们目前的社会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许的是理想,因为理想好比一面大镜子,若然摆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魉的丑迹。莎士比亚的丑鬼卡立朋(Caliban)有时在海水里照出他自己的尊容,总是恼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脚踢,也总是冷嘲热讽,总要把那三闾大夫硬推入汨罗江底,他们方才放心。
我们从前是儒教国,所以从前理想人格的标准是智仁勇。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国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残忍懦怯,正得一个反面。但是真理正义是永生不灭的圣火,也许有时遭被蒙盖掩翳罢了。大多数的人一天二十四点钟的时间内,何尝没有一刹那清明之气的回复?但是谁有胆量来想他自己的想,感觉他内动的感觉,表现他正义的冲动呢?
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是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进而不知退。”
“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义。”
“为保持人格起见……”
“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
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这样的一个理想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识有胆量能感觉的男女同志,应该认明此番风潮是个道德问题;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淹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的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良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