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到了南京,呼吸了“洋务”的维新空气,也可说是多可喜亦多可悲。他眼见当时所谓办洋务的当局,那么短视浅见,他们那所矿路学堂,就是一幅讽刺画。而他们就在屡传裁撤声中毕了业,他们一到了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么?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不过,在鲁迅去国赴日本以前,并不是如他所自谦的“一无所能”的,他那时已经接受了赫胥黎、斯宾塞、孟德斯鸠的思想,而且对于嚣俄 、小仲马的小说戏曲有所体会,已经比一般维新志士高了一着了。他到日本去留学,也有着救国的雄心的。他到日本,开头学的是医学;那时留学界的空气,偏重实用,十之八九学法政,其次是理工,对于文学都很轻视,对于医学也很少兴趣。鲁迅曾经眼见他父亲病中所受的折磨(他父亲病了一年,死时只有三十七岁),后来到南京进洋式的学堂,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他们却看到些木版的《人体新论》《化学卫生论》之类。他说:“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地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他学医的动机,也和当时谈革命准备流血一样伟大的。他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学习成绩,非常之好,好到藤野先生把传他一家之学的希望存在鲁迅身上,好到仙台医专的同学对他妒忌,以为他独得藤野先生的照顾;然而他忽然又抛弃了医学,转到文学这边来了。
这一曲折,鲁迅自己有过很沉痛的追忆:他在仙台医专读书时,教师教授生物学,已用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争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中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鲁迅当时是站在爱国的民族主义观点上学习医学,也就站在同一观点上变而为提倡文艺运动了。周作人说:“鲁迅那时的思想,我想差不多可以民族主义包括之,如所介绍的文学,亦以被压迫的民族为主,或则取其反抗压制也。”这话是不错的。
鲁迅第二次到东京,为了要从文艺运动来救中国,第一步就是要办杂志。那时,在日本的留学生,办了许多杂志,但是没有一种是讲文学的,所以发心想要创办,名字定为《新生》。这名词,多少和但丁的《新生》有点关系,含有文艺复兴的意味。其时,留东学生多轻视文学,《新生》的消息传出去时,大家颇以为奇。当时,他们也找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如许季茀(寿裳)、袁文薮等,可是《新生》还不及出版,朋友又分散了,大概他们都准备了一些稿子,只是不曾发刊。据周作人说,《新生》终于没有办成,但计划早已定好,有些具体的办法也已有了。第一期的插画也已拟定,是英国19世纪画家瓦支的油画,题云“希望”,画作一个诗人,包着眼睛,抱了竖琴,跪在地球上面。杂志搁浅的最大原因是经费,这一关通不过,便什么都没有办法,第二关则是人力,实在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他们办杂志不成功,第二步计划是来译书。翻译比较通俗的书卖钱是别一件事,赔钱介绍文学又是一件事,他们所做的是后面的一种。他们经营了好久,才印出了两册《域外小说集》,第一册上的序言,鲁迅说明宗旨,云: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移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由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之感矣。
他们工作十分辛勤,选择也非常精当,可是社会的反应非常冷落。直到十一年以后,那已经是五四运动以后,才重新为文化界所认识。《域外小说集》重版时,鲁迅写了一篇新序,叙述当初的情形:“我们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当初的计划,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待到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介绍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于是准备清楚,在一九〇九年二月,印出第一册,到六月间,又印出了第二册。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东京。半年过去了,先在就近的东京寄售处结了账。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册是二十本,以后可再也没有人买了。(第一册多卖一本,那是他们自己去买来的,实际上只有二十位读者。)……至于上海,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以后再没有人买了。” (第一册印一千本,第二册印五百本。)当时,这一类小说所不受读者欢迎,鲁迅自己曾说了一个主要原因,说:“初出的时候,见过的人,往往摇头说:‘以为他才开头,却已完了!’那时短篇小说还很少,读书人看惯了一二百回的章回体,所以短篇便等于无物。” 阿英则谓周氏弟兄的翻译,虽用的是古文,但依旧保留了原来的章节格式,这对于当时的中国读者是不习惯的,既没有林纾意译“一气到底”的文章,又有些佶屈聱牙,其得不到欢迎,是必然的。
《域外小说集》两册中,共收英美法各一人一篇,俄四人七篇,波兰一人三篇,波思尼亚一人二篇,芬兰一人一篇。从这上边,可以看出一点特性来,即一是偏重斯拉夫系统,一是偏重被压迫民族也。(那时日本翻译俄国文学,也不甚发达。)这许多作家中间,鲁迅所最喜欢的是安特来夫,或者这与爱好李长吉有点关系吧。此外有伽尔洵;高尔基虽已有名,《母亲》也有各种译本了,但鲁迅不甚注意。他所最受影响的却是果戈理,《死魂灵》还居第二位,第一重要的还是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两个伊凡尼打架》,喜剧《巡按》等。波兰作家最重要是显克微支。如周作人所说的:“用幽默的笔法写阴惨的事迹,这是果戈理与显克微支二人得意的事;《阿Q正传》的成功,其原因亦在于此。”
周氏兄弟都在日本求学,都接受了西洋文学的熏陶,有如上述;至于他们所受日本文学的影响,究竟怎样一种深度?我看,启明所受的比鲁迅深得多。依启明的说法是:“鲁迅对于日本文学当时殊不注意。森鸥外、上田敏、长谷川、二叶亭诸人,差不多只重其批评或译文,唯夏目漱石作俳谐小说《我是猫》有名,鲁迅候其印本出即陆续买读,又热心读其每日在《朝日新闻》上所载的《虞美人草》。至于岛崎藤村等的作品,则始终未过问,自然主义盛行时,亦只取田山花袋的《棉被》、佐藤红绿的《鸭》一读,似不甚感兴味。鲁迅日后所作小说,虽与漱石作风不似,但其嘲讽中轻妙的笔致,实颇受漱石的影响,而其深刻沉重处,乃自果戈理与显克微支来也。”
前几年,周作人曾在上海《亦报》刊载《鲁迅在东京》的故实,一连串三十五篇(后来又补写了几节)。从这些故实,我们可以知道鲁迅那一时期的文艺修养,正是中西兼修,古今交融的。那时,他于1906年秋天再往东京,先住伏见馆,后住东竹町中越馆,后来又随着许寿裳住在西片町的伍舍(五人同住的房子)。他住在伍舍,由龚未生发起,往小石川到《民报》社请章太炎先生讲《说文》,那是1908—1909年的事,太炎在东京一面主持《民报》,一面办国学讲习会,借神田的大成中学讲堂定期讲学,在留学界很有影响。鲁迅与许寿裳和龚未生谈起,想听章先生讲书,怕大班太杂沓;未生去和章先生说,请他可否星期日午前在《民报》社另开一班,章先生便答应了。伍舍方面去了四人(周氏兄弟、许寿裳和钱均甫),龚未生和钱夏(玄同)、朱希祖、朱宗莱都是原来在大成听讲的,也来参加。《民报》社的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厅,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下去,有的沿用旧说,有的发挥新义。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学生却极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样,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地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鲁迅的旧文学,本来很渊博,很笃实,经过这一番启发,境界更进一阶了。
鲁迅从章氏问学的动机,据他自述,主要是为了向往章氏的革命人格,他说:“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一九〇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 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 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 这倒是他们师弟二人一生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有学问的革命家。
这儿留着一件待考定的公案,即鲁迅曾否在东京参加革命组织——光复会——问题。周作人说:“鲁迅始终不曾加入同盟会,虽然时常出入《民报》社,所与往来者,多是同盟会的人。他也没有入光复会;当时陶焕卿也亡命来东京,因为同乡的关系常来谈天,未生大抵同来。焕卿正在联络江浙会党计划起义,以浙东人的关系,鲁迅该是光复会中人了,然而又不然。”我以为他的话是可信的。但林辰替这件事作考证,却认为鲁迅曾参加过光复会,他引用了许寿裳的《鲁迅年谱》作证明。究竟如何,还待再行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