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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的童年

鲁迅的自叙传中,开头有那么几句简单的话:“我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的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 这几句话,以往替他作传的,都不曾说得很切实,直到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出来,才把影响鲁迅幼年生活的几件大事交代清楚了。

他们的祖父,介孚公,同治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来改放外官,选了江西金溪县,又同抚台闹了别扭,又往北京考取内阁中书,一直做京官,到了癸巳年丁忧,才告假回家。这一年,他却出了大乱子。那年乡试,浙江的主考是殷如璋和周锡恩,大概是六七月中,介孚公跑往苏州去拜访他们,因为都是什么同年,却为几个亲戚朋友去通关节,随即将出钱人所开一万两银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是一个乡下人名叫徐福,因为学会打千请安,口说大人小的,以当“二爷”为职业,被雇带到苏州去办事。据说那时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看,先搁下了,打发送信的回去;那“二爷”嚷了起来,说里边有钱,怎么不给收条,这事便发觉了,送到江苏巡抚那里,交苏州府办理。介孚公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狱司里,一直监候了七年,到了辛丑二月,依照庚子年刑部在狱人犯,悉予宽免的例,准许释放,才得出狱回家。这便是鲁迅所说的那场大变故。科举时代,“通关节”是件大事,虽说贿赂公行,但若“通关节”被发觉,那是要兴大狱的。他们的介孚公,囚系在杭州,年年有处死的可能;到了秋决时期,他们家中就得花一大笔钱到京中去向刑部设法,这样一年一年拖下来,监候了七年,就把他们那一点财产完全花光了。

他们的“介孚公”,才学是不错的,恃才而傲,一肚子不合时宜,外放和居京,都不很得意,因此,牢骚甚多,时常骂人。周作人曾经这么说过:

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的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也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指桑骂槐,那就更有点难受了。他的骂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辈五十、四七,似乎很特别,但我推想也可能是师爷学风的余留,如《姚惜抱尺牍》中曾记陈石士在湖北甚为章实斋所苦,王子献“庚寅日记”中屡次说及,席间越缦痛骂时人不已,又云:“缦师终席笑骂时人,子虞和之,余则默然。”是其前例。他的骂法又颇是奇特,一种说是有人梦见什么人反穿皮马褂来告别,意思是说死后变猪羊,还被害人的债,这还是平常的旧想头,别的是说这人后来孤独穷困,老了在那里悔。后者的说法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说判定极恶的霸王的刑罚是不给孟婆汤,让他坐在地狱里,老在回忆那过去的荣华与威力,比火力与狗咬更要厉害,可以说有同样的用意了。

这一段叙述,非常重要,可以使我们了解鲁迅的抑郁心境的由来:他们的“介孚公”性格,一部分也在他的精神中再现;而那家庭环境,也使他自幼觉得社会的冷酷,所以,鲁迅就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他们的介孚公只疼爱潘姨太太和少子,对鲁迅也特别苛求:鲁迅在学堂考试第二,便被斥为不用功,所以考不到第一。幼子伯升考了倒数第二,却说尚知努力,没有做了背榜。这都是例子。)鲁迅的骂人,有着他们祖父的风格,也可说是有着绍兴师爷的学风,这是不必为讳的。

鲁迅自己说过,有一时期寄食于亲戚家,被人说作乞食,那便是癸巳秋后至甲午夏天的事情。亲戚家即是鲁老太太的母亲,那时外祖父早已去世,只是外婆和两房舅舅而已。鲁家的旧宅是在靠近海边,去镇塘殿不远的安桥头(鲁迅小说中的鲁镇,即指安桥头而言),规模狭小,鲁老先生在世时就住在王府庄。鲁迅寄食的时候,正是鲁宅在王府庄的最后一年(王府庄在绍兴县东三十里),到了第二年,他又跟了鲁宅迁移到小皋埠去了。(鲁迅笔下的理镇,也有小皋埠的影子。)

他从外婆家回来那年,他的父亲伯宜公病了。他父亲的病对于他的精神上影响很大,他在《呐喊·自序》中说:“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2] 这是触发他创作的动机之一。他曾在《朝花夕拾》中,特地写了《父亲的病》,他后来要自己去学医,就是这么一个动机来的。他便渐渐地悟到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关于这件事,周作人有一段补正的话:伯宜公的病可能是甲午的冬天或是次年的春天。那时所请教的医生,最初有一个姓冯的,每来总是酒醉醺醺,说话前后不符,不久就不再请了。他的一句名言,“舌为心之灵苗”,被鲁迅记录下来,但是挂在别人的账上了。后来的两个名叫姚芝仙与何莲臣,都是有名的郎中,但因此也就都是江湖派,每天药方,必用新奇的药引,要忙上大半天才能办到,结果自然是仍无效用。他在序文中说:“渐渐地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那时城里还有樊开舟、包越湖这些医生,比较平实一点,如照鲁迅的分类,总还可以归在无意的一类,但在当时却请教了有意的骗子,这真是不幸的事。

衬托着这一幅黯淡的鲁迅童年的画面,还有台门的败落和时代动乱两种因素。乡下所谓台门,意思是说邸第,是士大夫阶级的住宅,与一般里弄的房屋不同;因此,这里的人,无论贫富老少称为台门货也与普通人家有点不同。在家境好的时候可以坐食,及至中落无法谋生,只有走向没落的一路。根据他们的传说,台门货的出路是这几条,其原有的资产,可以做地主或开当铺钱店的,当然不在此限。其一是科举,中了举人进士,升官发财或居乡当绅士。其二是学幕,考试不利,或秀才以上不能进取,改学师爷,称为佐治。其三是学生意,这也限于当铺钱店,若绸缎布店以次便不屑干了。可是第一第二都要多少凭自己的才力,若是书读得不通,或是知识短缺,也就难以成功。至于第三类,也须要有力的后援,而且失业后不易再得,特别是当铺的伙计,普通尊称为朝奉,诨名则为夜壶镴,因为它是不能改制的器皿也。照这样情形,低不就,高不凑,结果只是坐吃山空,显出那些不可思议的生活法,末了台门分散,混入人丛中不可再见了。论他们的质地,即使不能归田,很可能做个灵巧的工人,或是平常的店伙,可是懒得做或不屑做,这是台门的积习害了他们。出现于鲁迅笔底的人物,其实都是台门的悲剧人物,而鲁迅自己,也正从败落的台门中出来呢!

鲁迅的家世——覆盆桥周家分作三房,叫作致房、中房及和房,中房的大部分移住在过桥台门,致房的大部分移住在新台门,还有一部分留在老屋里;致房底下又分智仁勇三房,留在老屋的是勇房的一派。在鲁迅的好些小说及《朝花夕拾》里,出现的智仁两房的英雄颇不少。

作为鲁迅童年生活的背景,他自己在《朝花夕拾》中说到“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的画面。他说:“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这是一篇很简要的描写,说得小一点,那么一个园,一个家族,那么些小事情,都是鸡零狗碎的;但在这空气中,那时鲁迅就生活着,当作远的背景看,也可以算作一种间接的材料吧?说得大一点呢,是败落大家的相片。无论百草园或是园门口,都是小孩子们所爱去的世界,诚如周作人所添注的:门外面是那么大的一个园,跑出去玩固然好,就是坐在门槛上,望着那一片绿的草木叶,黄白的菜花,也比在房间或明堂里有趣得多。第二,那里是永远的活动的所在,除非那工人不来,园门紧闭着,冷静得怕爬出蛇和老鼠来,否则总有什么工作在那里做。这些活动,不但于小孩子很有兴趣,也能增进他不少的知识的。我们不必说鲁迅生有异禀,聪明过人,但就他们兄弟二人,对于自然界的知识(古之所谓博物),咬得那么切实,倒和那些半吊子的读书人不相同的。

后来,鲁迅被迫着抛开这恋恋不舍的荒园,被送到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中去,那便是三味书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才一箭之路,出门向东走去,不过三百步吧,走过南北跨河的石桥,再往东一拐,一个朝北的黑油竹门,里边便是。在那儿设馆的,有老寿先生镜吾,小寿先生洙邻,鲁迅便是跟着老寿先生的。鲁迅描写那老寿先生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大眼镜,他对他很恭敬,因为他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但是一开头,鲁迅就失望了,因为他预想这位博学先生一定无所不知的。他曾听说东方朔也很渊博,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他很想详细知道这一故事,但阿长(他们的老女工)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哪知问了老寿先生,也说不知道,脸上还有怒色,他于是大失望了。

三味书屋只是读书,老寿先生、小寿先生在大声朗读,这些学生们也在大声朗诵。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在书房以外的一个园,在那里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他们最相宜,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鲁迅呢,他是画画儿,用一种叫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他自谓: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这是他的幼年艺术修养的底子。 iyXlrFA6Q5HFEWR1B+f6gx3VPImXCVzcgSZSZEjX4hxnoPa/hTnQ9WRCG4yOGs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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