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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老之将至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陶渊明《神释》

前几天,我在悼念孙福熙先生的小文中,引用了曹丕的感伤语句:“既痛逝者,行自念也。”L兄对我这份萧索的语气表示“遗憾”,他不同意我这样的消极态度。一位爱护我的读者陆永明先生也写信给我说:

……昨天,看到先生那篇悼念孙福熙的文章,其中引用云云,同时,你又说:“这两年来,我也是每每有日薄西山之感了。”我看了后,心情上也泛起了多少微波,幸而只是一刹那。

先生的“未晚亭”这三个字是何等的响亮,落地有声。我相信有些人会受感动,兴奋起来,振作起来,至少有我一个。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待人接物,有时总会因认识不清,或者思想糊涂,而犯了一些错误,是值得自我批评的,所谓“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而今大彻大悟,觉迷途其未远,实今是而昨非,起来改正,愿将自己所剩的余年,全心全意为自己的理想而服务,真是未为晚也。这是多么积极而有意义。

你今天有多少感叹,可能觉得是韶华易去,岁月催人,而不是天明前的黑暗,奴隶改变为主人的困难,对吗?

以前我曾看过一则报道文章:大约是说某闻人,困患不治之症,自知不起,时日无多,他一点没有气馁,而且还在案头写上“夕阳无限好,不怕近黄昏”,以表示仍有勇气做人。我相信先生一定没有宿病的威胁,大约只是老一点,但也用得着这两句话。我爱先生尤爱先生的读者,因此不揣冒昧写了这封信,先生能说我为多事吗?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封策励我的信,多么有意思!我们那位远远的先祖曹子桓,他年未四十,说了那么感伤的话。他因为“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我呢,那天想到席上的朋友:贺扬灵早在二十年前病逝了,印西也死了十多年,而今孙君也逝世了。当年,我也觉得曹子桓的感伤太早了。我在二十年以后,再引起同样的感伤,也还是给朋友们说是感伤太早了。那位孔老夫子,有几句自赞的话:“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人生的态度自该如此。(我写给知堂老人的信,也曾说起这几年的老怀,也被他笑了一阵,本来,在我的八十九岁老母面前,她还把我看作小孩子呢!)

不过,古人又有一句话:“及其老也,戒之在得。”老年人自该识相一点,明白自己是一个老头子才是。前几年,陈光甫先生到台北去,见到了草山老人,老人对他说:“我自己真觉得很老了!”当时,还有吴礼卿先生在座,其后不久,吴老先生也就归道山了。那时,我以为草山老人也会有“戒之在得”的觉悟;假使他真有这样的觉悟,不是更好吗?

我的随笔,写了这么一段,便躺在床上看闲书,忽而翻到了郭功甫老人的十拗诗,好似袋底找到一粒花生,颇为高兴。这是一首最有趣的老态诗。他说,人到老年,事事反常:“不记近事记远事;不能近视能远视;哭无泪,笑有泪;夜不睡,日里睡;不肯坐,只好行;不肯食软,要食硬;子不惜,惜孙子;大事不问,碎事絮絮;少饮酒,多饮茶;暖不出,寒即出。”大体说来,这十种老态,我快都齐全了。(我要赶上余翁,还得二十多年,不知余翁如何?)有人说我记忆力好,其实,昨天或今晨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我记得的,乃是三五十年的事呢。

明徐树丕《识小录》在谈人生五计时,有云:“五十之年,心怠力疲,俯仰世间,智术用尽,西山之日渐逼,过隙之驹不留,当随缘任运,息念休心,善刀而藏,如蚕作茧,其名曰老计。六十以往,甲子一周,夕阳衔山,倏尔就木,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其名曰死计。”这也是“戒之在得”的注解。也可说是我对L兄与陆先生的答复吧。 ps7pLIPRkSdsLFQhyFI89S62lxatKWsQjX0/ihzVJVgf9q6lDVyjmEPewzBItR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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