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年”,似乎来得特别早,有如香港的“夏令时间”,春天刚开头,便说是“夏令”了。有一天,一位戏剧队队长曾君把我介绍给邻座某君时,某君刚说出“哦,曹老——”时,又把那半句话吞掉了;出乎他的意料,毕竟不是个“老先生”,那时,我还只有三十七八岁,没到“中年”。但是,我的心境以及在社会上过久的经历,毕竟早已是“中年”了。大概是由于我在大学教书的年龄太早,而过写稿生活,屈指算来,已经四十多年了;再则,我一直穿蓝布长褂子,像个当铺朝奉,或是三家村塾师,未老先衰。我还记得,在余姚一处旅店中,一群从上海来的年轻学生,在那儿唱抗战歌曲;我也想挤进来和他们一同唱一回;哪知我一走过来,他们就肃然无声,不再唱喊了。我那天慨然有感,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我还没有到中年,别人已经把我当作老人了。我还记起徐懋庸兄的一句话:“你太天真了!别人会把你当作小孩子吗?”
大概,在我三十岁左右,便已进入“中年”的大关了。记得1938年夏初,我和范长江、陆诒诸兄,一同在运河站等渡船。闲谈之中,长江忽然对我说:“你是不同的!”我比长江只长了五六岁,何以不同呢?原来他是青年而我是中年了。我在战地流转了七八年,别人都是把我当作中年人看待,没人会算我是年轻小伙子的。(假使用曹子桓的话来说,我也自可以算作中年的了。)
我有一年在皖南屯溪过春节,住在黄山旅馆。我住在二楼扶梯口第一间;和尽头那一间,隔开约有三四间房子,旅客往来,总从我的窗子前经过。尽头那一间住的S君,似乎总踯躅在我的窗口,并非往来经过似的。大约是新正某日,在某先生的春茗席上,彼此相识,而且谈得很好,其后,我们就在走廊上不时闲谈。S君,他的外文修养非常之深,而且博通社会科学、外交政治,虽说穿了长衫,却是学贯中西的通儒。他对我期望得非常之切,他说:“读万卷书是没多大用处的,你自该到处走走,行了万里路,才能让万卷书有点用处!”我才明白前圣所谓“四十五十而无闻也,斯亦不足为也矣”这句话的意义,我以“中年人”的身份在各处走,朋友们就会有这样的期待。当年鹅湖之会,开出了划时代的学术讨论,那时,朱熹四十六岁,陆九渊三十七岁,吕祖谦三十九岁,他们都正值中年,大家都有勇气推寻、研究、分析,对当前问题有个交代。我呢,也敢于从鹅湖下山,在鹰潭重新把“道问学”“尊德性”以及“经验学派”的主张加以估量,提出了我自己的观点。
俞平伯先生曾经写过一篇以“中年”为题的小品,说:“当遥指青山是我们的归路,不免感到轻微的战栗。(或者不很轻微,更是人情。)可是走得近了,空翠渐减,终于到了某一点,不见遥青,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常往。所谓某一点原是很难确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我感谢造化的主宰,若他老人家是有的话。他使我们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是何等的气度呢!不能名言,唯有赞叹,赞叹不出,唯有欢喜。”这话说得很好。
我的“中年”,大部分都在旅途奔波中度过,到了踏进老年的今日,回忆过去,“四十而不惑”,自以为有了“定见”,到后来,又慢慢把“定见”打碎了。今日的“不惑”,可以说是对于“生命”的体会,顺乎自然而不至于有所“执着”了——“战争”使我认识了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