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曾经想刊行一本小品散文,题名《瓢语》。朋友们问了我的出处,他们以为是费解。我说,出处见于《逸士传》,说那位隐士许由双手捧水而饮,有人送他一只瓢儿,他就用瓢舀水,饮毕,挂在树枝上。风吹来了,这瓢儿啪嗒啪嗒作响。许由听了厌烦了,又把瓢儿丢掉了。人生许多事,也就像瓢儿一般的;许多文字,说了还是不说的好。其后不久,读到了辛稼轩词,原来他早已说过了。那首词用水龙吟的词调,云:
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零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这首词,上下两阕,用了两个瓢饮的故事,后面的便是我所说的许由故事。那一时期,辛稼轩正退隐在上饶,在铅山县东二十五里许得瓢泉,“其一规圆如臼,其一直规如瓢。周围皆石径,广四尺许,水从半山喷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其水澄渟可鉴”。他因此填了瓢泉词。
让我注解一下:上半截是用颜渊的故事。孔老夫子对这位居陋巷的弟子是十分赞许的,所以说:“贤哉回也。”对于乐天知命,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一份处世道理,一般人是不大明白的。进一步看,这位居陋巷的高足弟子,对于孔老夫子的一车两马,栖栖惶惶,有时是不免怀疑的。这么一想,又变成了楚狂接舆的想法了。下半截,想到人生种种,有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位和先主鱼水相得的诸葛亮先生,虽说定了三分,回头一看,五丈原上,星沉魂逝,又何如陇中高卧呢?(“瓢”,一鸣而被打碎,何如哑着不鸣呢,辛氏的看法正是如此。)
有一段时期,虽说是烽火弥天,但我初到上饶这个山城,依然过着隐士般生活。四郊闲步,不时唤起了辛稼轩的词中景物。(稼轩词第四卷,正为“瓢泉之什”。)他有一首《三山戏作》云:“记得瓢泉快活时,长年耽酒更吟诗。蓦地捉将来断送,老头皮。绕屋人扶行不得,闲窗学得鹧鸪啼。却有杜鹃能劝道,不如归!”此意,我自以为颇体会得到。
辛稼轩和陆放翁,都是南宋初期的血性男子,其见之于诗词,每多慷慨激昂之语。可是他们最能懂得田家真乐。小女初读书,我便教她念辛稼轩的清平乐(辛氏居上饶时的《村居》词):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前年小女也在北京,她忽然对我说:“爸爸,我懂得辛稼轩那首词了!”这也可说是瓢语的一解。启明老人有诗云:“幼安豪气倾侪辈,却有闲情念小童。应是贪馋有同意,溪头呆看剥莲蓬。”我想他一定把这首词念给孩子们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