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南湖水,偏宜此夜秋。
清尊邀皓月,桂楫荡中流。
露泾汀花秀,云寒古木愁。
美人天际隔,萧瑟罢登楼。
——徐之福《南湖秋撰》
1932年春,1937年秋,我两次过嘉兴,游南湖(鸳鸯湖),都是戎马倥偬,情绪非常坏,意兴索然。可是,南湖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因为吴梅村的《鸳湖曲》,乃是我最爱好的旧诗之一,不独触景生情也。日前,《艺林》刊载吴梅村《南湖春雨图》(上海博物馆藏),朱慧深先生有专文记注,又引起了我的感想。
王象之《舆地纪胜》:“鸳鸯湖在嘉兴城南,湖多鸳鸯,故以名之,亦名南湖。”对我们来说,南湖青菱,鲜美清甜,十分可口,荡舟采菱也是韵事。明末文士、复社巨头之一吴昌时,家拥巨财,备极声伎歌舞之乐。鸳鸯湖乃其私家园林,今日的烟雨楼,便是当年演戏的前后台,主人邀客在画舫饮酒、看戏。与会的都是一般文士,酒酣歌热,和歌伎欢乐终宵。歌伎乃是吴氏家蓄,多绝色少女;曲部新声,乃当时名家新谱。我国南曲,海宁一枝独秀,复社文士,对这一方面的兴趣是很高的。梅村《鸳湖曲》,开头那段说:
鸳鸯湖畔草粘天,
二月春深好放船。
柳叶乱飘千尺雨,
桃花斜带一溪烟。
烟雨迷离不知处,
旧堤却认门前树。
树上流莺三两声,
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指吴昌时)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
画鼓队催桃叶伎,
玉箫声出拓枝台。
轻靴窄袖娇妆束,
脆管繁弦竞追逐。
云鬟子弟按霓裳,
雪面参军舞鸜鹆。
(这几句是说吴昌时的歌伎在烟雨楼中扮演昆剧。)
酒尽移船曲榭西,
满湖灯火醉人归。
朝来别奏新翻曲,
更出红妆向柳堤。
这样游宴色情的生活,又是极美丽的自然景物,真是神仙不啻也;但是吴昌时的名利念重,不忘权势,要入京做官去。曲中接着说:
欢乐朝朝兼暮暮,
七贵三公何足数。
十幅蒲帆几尺风,
吹君直上长安路。
长安富贵玉骢娇,
侍女薰香护早朝。
分付南湖旧花柳,
好留烟月伴归桡。
(长安指京都朝廷之意。)
吴昌时颇有干才;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当相,信用吴昌时,特擢为文选郎中。十六年六月,延儒归里,西台蒋拱宸疏纠昌时同延儒朋党为奸,招权纳贿,赃私巨万。七月二十五日,崇祯帝御文华殿,亲鞠情事,昌时铜夹折胫,一一承认。帝愤恨气塞,拍案叹噫,推翻案桌,迅尔回宫。锦衣官虑时复审,悉系之狱。至十二月初七日五更,昌时弃市,延儒亦赐自尽。他的收场是很悲惨的。因此,曲中转了一语:
哪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
中散(嵇康)弹琴竟未终,山公启事成何用。
(借山涛来暗指周延儒)
东市朝衣一旦休,
北邙抷土亦难留。
(北邙在洛阳北郊,此亦借用)
白杨尚作他人树,
红粉知非旧日楼。
烽火名园窜狐兔,
画阁偷窥老兵怒。
宁使当时没县官(指天子),不堪朝市都非故。
朱氏的记注中说:“方张溥之居林下也,谋起复周延儒以攫中枢政柄。其居间奔走者,吴昌时也。昌时固复社健者,居铨曹,号摩登伽女,有妖气之目。已先杀薛国观,更谋起周延儒,集巨资以为活动之费,每股万金,阮大铖、冯铨、侯恂(方域父)皆股东也。牛手眼通天,其法为通内,通珰,通厂。通内者纳田妃也,通珰所以通内,通东厂锦衣卫(皇室之特务机构),亦操纵随心,然其败亦在此。”
吴昌时既败,吴氏家园(鸳鸯湖在园中)便抄了家,归了公有;烟雨楼中,也就住了看管的士兵。顺治九年,梅村寓嘉兴万寿宫,又到了南湖,乃感旧作曲。慨然道:
我来倚棹向湖边,
烟雨台空倍惘然。
芳草乍疑歌扇绿,
落英错认舞衣鲜。
人生苦乐皆陈迹,
年去年来堪痛惜。
闻笛休嗟石季伦,
衔杯且效陶彭泽。
(吴氏的收场,颇近晋代的石崇,故云。烟雨楼,吴越时钱元璙所建。)
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
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
人海沧桑,黄粱梦醒,身与其会的,感慨更深。前几年,我们到了奉化溪口,临武水,对妙高台,我口里念念有词。珂云问我念的什么?我说:“吴梅村的《鸳湖曲》。”她也喟然长叹道:“我来倚棹向湖边,烟雨台空倍惘然。”古今同慨之处甚多。
梅村还有《鸳湖感旧》律句,前有小序,云:“予曾过吴来之竹亭湖墅,出家乐张饮。后来之以事见法,重游感赋此诗。”有“风流顿尽溪山改,富贵何常箫管哀”之句,其意相同。那时,梅村的儿女亲家陈之遴,也有《江城子·鸳鸯湖感旧》词,云:“鸳鸯湖上水如天,泛春船,此流连。急盏哀筝催,月下长川。满座贤豪零落尽,屈指算,不多年。”“重来孤棹拨寒烟,罢调弦,懒匀笺。交割一场春梦与啼鹃。不是甘抛年少乐,才发兴,已萧然。”“交割一场春梦与啼鹃”,也正是梅村的诗意。
吴昌时的身后是很悲惨的,《霜猿集》有诗句,云:“一棺归葬松陵后,风雨楼中二女思。”(原注:昌时伏法后,有得其二女,皆绝色。)这两女,便被陈名夏的儿子掖臣所包占。《明诗纪事》有《湖山烟雨楼》诗,云:“势去朱门惟坠吻,邸封青岸有垂杨。孤儿亡命移名氏,橐葬归魂还夕阳。”昌时死后不久,明室已亡,到了清初,又是一个局面了。
不过,我在这儿追述这一段和鸳鸯湖有关的掌故,并没有要激起世人对吴氏同情之意。吴昌时那一群文士,即如周延儒那位汲引他的宰相,在乡间也是豪绅恶霸。周延儒的祖坟,便是被宜兴乡民挖了烧了的,可见民众对权臣豪绅积怨之深。吴昌时私人园宅,占有鸳鸯湖的胜景,其豪侈生活,也早为乡民所痛心疾首的了。他的贪污劣迹,首先揭发的,便是浙东山阴的名臣祁彪佳。当周延儒祖坟被挖时,祁氏正巡按苏、松诸府,捕治如法,却对周氏并不表示尊敬。祁氏尝询吴昌时于东林巨公,巨公曰:“君子也。”将荐矣,复质之刘蕺山,蕺山曰:“小人也。”乃易荐章为弹章(见沈冰壶《祁氏传》)。明末,宫中太监固无恶不作,东南的东林党、复社,也是绅士集团,其鱼肉乡里,搜刮剥削,也是千夫所指的。东林党人党同排异,有许多是非之论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刘蕺山对吴昌时的品评,和东林党人的说法,截然不相同。
最有趣的是那位打击了吴昌时的祁彪佳,在吴氏伏法后两个月,南归到了嘉兴。癸未(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十日日记:“从南湖行经烟雨楼及吴来之园,但遥望而已。过陆宣公桥北,观项氏园,……暂泊于三塔湾。”朱氏说他“当日心情亦甚复杂也”,此意很对。朱氏又说:“以祁氏经行诸处推之,则竹亭必在南湖之畔,密迩烟雨楼,而位于去三塔寺道上……吴氏园为明末叠石名家张南垣所构,上引彪佳日记,其前一日有访南垣于西马桥,晤其子张轶凡纪事。祁氏的寓山园,即请轶凡为之布置者。”人世间就有这么多的悲喜剧呢!
翁子穷经自不贫,
会稽连守拜为真。
是非难免三长史,
富贵徒夸一妇人。
小吏张汤看倨傲,
故交庄助叹沉沦。
行年五十功名晚,
何似空山长负薪。
——吴梅村《过朱买臣墓》
我两次到嘉兴,游南湖(鸳鸯湖以与澉浦北湖相对,故称南湖),都在兵荒马乱、心绪极坏的时候,因此,山水景物徒惹人愁。南湖广一百二十顷,可是弯弯曲曲有三十六湾之称;我坐在小船上,就让船娘随意撑来撑去,或停或走都无所谓。(南湖的船娘和寺庵的女尼是有名的,可是战事一起,日机在城中投了弹,湖上也不见人影,只泛着我那只小船,有着乾坤末日之感。)我默默地念着吴梅村的《鸳湖曲》,突然,船娘说是到了东塔寺了。登岸一看,原来是东塔雷音阁,阁后为朱买臣墓;吴梅村也有《过朱墓》的律句。吴氏自注:“朱墓在嘉兴东塔雷音阁后,即广福讲院。”(《一统志》称:朱买臣墓在嘉兴县东三里东塔寺后,其妻墓在县北十八里,一名羞墓。东塔寺相传即买臣故宅,梁天监中建寺。)
西汉得了天下的刘邦,是典型的流氓,朱买臣、庄助,也是典型的穷书生。庄助、朱买臣,都是太湖流域人,所以一朝得志,就要回家乡去威风威风,最主要的是要气气他那不甘贫穷离去了的妻子。(旧剧中的《马前泼水》,就是写这一故事。)他们得意时,张汤为小吏,曾经折辱了他;哪知张汤也得意了,他们也倒了霉了。朱买臣的下场,和吴昌时也差不多的。所以吴梅村诗中说:“是非难免三长史,富贵徒夸一妇人。”又说:“行年五十功名晚,何似空山长负薪。”黄粱梦醒,我们都想借吕先生的枕头的。
船娘又把小船停在另一湾上,说是苏小小墓。我是浙东人,对于苏小小是杭州人还是嘉兴人,她的坟在西湖边还是在南湖边,毫无意见。至于苏小小是南朝人,还是唐朝人,在我们有历史兴趣的人,也只觉得有点可笑,还是让袁子才去刻“钱塘苏小是乡亲”的印子吧。吴梅村有四首无题诗,写他自己的一段浪漫史,第三首云:
错认微之共牧之,
误他举举与师师。
疏狂诗酒随同伴,
细腻风光异旧时。
画里绿杨堪赠别,
曲中红豆是相思。
年华老大心情减,
辜负萧娘数首诗。
环绕南湖那一带,都是这一类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1948年春天,友人们在鸳湖小叙;与会的有邓散木、白蕉、刘郎、余空我和施叔范,他们一时兴起,颇想募化一番,把烟雨楼重修一番,且说好了散木书匾,白蕉写联,刘郎、空我题诗勒石,但他们的话都成虚愿了。(散木已归道山,刘郎在《大公园》,余空我在《文汇报·新风》写诗。)
船娘们所不知道的有一件大事:即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是在南湖上召开的,那是1921年7月的事。那时,全国只有五十七个党员,推举了十二个代表在上海集会,其中就有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何叔衡诸氏。共产国际也派了代表参加。本来,他们准备在上海法租界举行,为租界当局所侦知,追捕甚急。他们临时改计,乘车往嘉兴,乘船在南湖上集会,决定了党的组织原则和党的组织机构问题。语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今日新中国的大场面,就在南湖一席话开了头的。(那以前,乃是社会主义问题研究会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