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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掇拾

瀛海曾乘汉使槎,

中山风土纪皇华。

春云偶住留痕室,

夜半涛声听煮茶。

白雪黄芽说有无,

指归性命未全虚。

养生从此留真诀,

休向琅嬛问素书。

——阳湖管贻萼题词

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世传只有四记(缺《中山记历》《养生记道》二记),乃苏州人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得抄本[杨氏乃是《循环日报》创办人王韬的妻兄。王氏曾找得阳湖(常州)管贻萼题词第五、第六二首,即系题《中山》《养生》二记者]。以我推想,当时可能有刻本,因此两次寄寓苏州,也曾作此幻想,或者在另一冷摊上找到另一六记全书,亦未可知。终于没能找到,当然是一缺憾。当年那位爱搜集逸书孤本的王均卿,他曾和郑逸梅先生商量,想请郑氏把二记补起来。他认为《养生记道》,可以随便讲,那是无所谓的。《中山记历》的“中山”,乃是琉球的别名。沈三白曾随赵介山出使琉球,介山当时有过日记。均卿藏有此日记,可以用作蓝本。当时,郑氏不曾答应他,王氏也于第二年去世。后来世界书局出版的《浮生六记》却是全本,不知谁的手笔,总是王均卿请人伪托的。

不过,补史之作,我虽不曾动笔,冷摊之求,也不出现什么奇迹;却因我战时游踪,颇可作《浮生六记》的印证,而沈三白所说“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此语先得我心。沈三白于乾隆年间,到了杭州,游了西湖;他说:“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那时,他不过十六七岁,也不曾看过公安派袁氏兄弟的游记,不曾听过张宗子的议论,对自然风物,别有真赏,自不可及。说起来,那位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所题赞的西湖十景,都没有什么了不得,而断桥残雪、曲院风荷、苏堤春晓,都只是一刹那的感受,各人有各人的会心,如何可以刻舟求剑呢!三白的说法,正是给十全老人的一种冷嘲。我最爱“平湖秋月”(日前中国艺术团也有此曲演奏),夏天的傍晚,骤雨既过,彩霞满天,新月初上;这时,摇一小舟,荡漾于孤山四围,系舟于柳荫中,爱侣在怀,茶香沁鼻,无言相对,这才是人生至乐。

我居杭州六七年,住孤山一年,如三白所说的:“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我们体味得很真切。

我读《浮生六记》并不很早,却是好几回用这本书做语文教材,读得很细;我曾用它教英国学生,效果很好。但,我真正了解得透彻,还在做随军记者以后。因为他《浪游记快》所写的差不多都到过。当年,我在上海教书,住在真如多年,也曾到过浏河;那是古代出海漂洋的最大港口。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今日的南洋),几回都从那儿起船。我们心里总以为从前人到广东福建做生意,一定乘上海船。哪知并不如此,古代太湖流域大城市商人(如苏、松、泰、杭、嘉、湖)走湖广的,也有坐海船的,大多数还是从运河入长江,到了小孤山,进湖口,穿过鄱阳湖,到了南昌,溯赣江而上,到了南安(古南安,今大庾),登陆过了梅岭,从南雄下船,经韶关到广州的。沈三白所写的,就是这么一条路程;乾隆年间,还是这么跋涉往来的。

三白他们从东坝出芜湖口,入大江,大畅襟怀(我也坐过长江的帆船,自比轮船多开眼界)。小孤山突立江中,三白远远看到,不曾上去过。从那儿便进入鄱阳湖,中经星子、吴城,到滁槎,才进入赣江口。约三百华里,才到南昌。我们乘内河轮船,也要一天半才到,古人乘帆船,顺水顺风,也要七八天才到。那些编造故事的说话人,他们都是井底之蛙,足不出户,说到王勃运来风送滕王阁,一夜之间,从小孤山直送南昌城外,只是幻设,绝无此可能的。不说别的,船到滁槎,顺风也得一整天,那不过是五十公里的事。滕王阁,以王勃那篇《秋日宴滕王阁饯别诗序》而著名,到了那边,看了滕王阁景物,无不大为失望。三白说:“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他才知道被古人所骗了。本来,王勃到岭南去探父亲,已是十七岁,并非如俗语所称十三岁。这篇序,并非滕王阁序,而是宴滕王阁日赋饯别诗的诗序。序中所写:“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都是虚拟,并非实景;那儿看不到西山峦冈的。至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是六朝骈文滥调;而登阁极目,看不到鄱阳湖面,“槛外长江空自流”之句,就是这么说便是了。

三白写他们在滕王阁码头换“三板子”,高尾昂道,溯赣江而上,经丰城、漳树到了吉安,那是走大船的江程,仿佛从杭州经富阳到桐庐的水路。吉安以上,经万安到赣州,只能走中型帆船,我们在赣州南门外,还可看到唐代人的系缆石,大概王勃的船也曾在那儿绾住过的。赣州以上,到南安那一路,有如新安江一样,只撑得舴艋小船,船行很慢。到了南安,过梅岭(即大庾岭)到南雄,三白走的是山路,经过梅将军祠。今日公路,用不着爬岭岗,因此,不会经过梅将军祠。我曾在南雄住了几天,曾上过梅岭。梅将军名,汉初人,沈三白未读《史记》,所以不曾知道。

岭南风土,和江南大不相同;古人(黄河流域)最怕到岭南,流放潮汕、海南,不作生还之想。所以岭上有“急流勇退”“得意不可再往”之碑。

沈三白的世代,和曹雪芹相先后,稍为迟一点。他们的学养,因为家世不同,差了一大截;但,两人的美术兴趣与观点,颇为相近,两人都是自然主义画家,因此,三白的《浪游记快》《闲情记趣》,都可以做大观园的契友。曹雪芹的幼年,正是扬州全盛时代;这一素华景色,三白到扬州时,还有机会看到,《浪游记快》中还保留了一段极珍贵的史料(《扬州画舫录》以外的真实描写)。

扬州衰落已百五十年,现代东南人士,谁都没有见过平山堂及二十四桥胜景,三白以妙笔写其妙眼,可供我们吟味。

我们读《浮生六记》,知道沈三白有一位总角知交石琢堂,名韫玉,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石氏生于乾隆二十一年,比三白大七岁)。三白曾经追随石氏,做石氏幕僚,到过荆州、潼关及山东济南,可说是很密切的朋友。我们初以为石琢堂的《独学庐全集》(二十本)中,一定会有沈三白的事迹可寻。哪知翻查全集,其中石氏记少时朋友事迹的文字很多,如沈起凤(戏曲家)、沈清瑞(散文家),他们都是碧桃诗社的社友,独少涉及沈三白生平的。石氏当然也想不到他的二十本《独学庐全集》,在后世寂寂无传,他的姓氏,还靠三白的日记才流传千古呢。

其中涉及沈三白事迹的,只有《题琉球观海图》,诗云:“中山瀛海外,使者赋皇华。亦有乘风客,相从贯月槎。鲛宫依佛宇,龙节出天家。万里波涛壮,归来助笔花。”可作第五记的补注。 QHeTWLG0ILZ6cD2v+S7wT1ftlhL9z7wYTh1dbN0Vy8hNWnfMwqDPLp4qsO9iR+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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