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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侬软语说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西湖,苏州山塘。”(姑苏风光)

前天晚上,杨乃珍的琵琶一响,呖呖莺声,唱出了七里山塘的风光,使人梦魂中,萦系着三十年前光裕社旧景。一千三百年前,那位坐着龙船下江南的隋炀帝(杨广),他到了扬州,爱好吴语,就无意西归了。尝夜置酒,仰视天文,对萧后说道:“外间大有人图侬(吴人自称曰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陈叔宝),卿不失为沈后(叔宝后),且共乐饮耳!”他喝得醉醺醺地,对萧后道:“好头颈,谁当斫之!”他的“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的颓废观,也正显出了吴语的迷人魔力。

1932年春天,我从上海乘轮船到了苏州。我这个久住杭州的人,应该怎么说呢?这是老年人的城市;杭州至少该是壮年人的城市。苏州的街巷,一望都是炭黑的墙头,在苏州做寓公,风烛残年,有生之日无多,在这儿安静住着,那是有福的。我在苏州,开头住在工专校舍(暨大中学部在这儿寄住),和沧浪亭为邻。后来移住在网师园(张家花园),乃是明代的名园,后来张善子、大千二兄弟在那儿养虎绘画;要不是我太年轻,真可以在那儿终老了。其后十五年,已经是抗战胜利后二年,俞颂华先生邀我任教社会教育学院,住在拙政园,又是名园胜景。我在苏州住的日子虽不久,吴侬软语的韵味,也算体会得很亲切了。(“阿拉”乃是宁波人自称。“吾伲”才是吴语。“阿拉”顺德人,固是可笑,“阿拉”上海人,同样是笑话。)

游苏州风光,第一件大事,就是上观前街,进吴苑吃茶。观前,有如北京的东安市场,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也是百货大市场;玄妙观只是一景,假使真有白娘娘,她一定会和许仙到那儿去烧香的。那儿有许多吃食店,豆浆、粽子摊,老少妇孺,各得其所。我们上街溜达,不知不觉到观前。当年苏州的好处,没有马路,不通汽车,安步可以当车。慢慢地街上的人都似曾相识,不必点头。进吴苑喝茶也是常事;吴苑是一处园林式的茶居,一排排都是平房。那粗笨的木椅方桌,和大排档的风格也差不了多少。可见挤在那儿喝喝茶谈谈天以消长日,也成为生活的一种方式。吴苑的东边有一家酒店,卖酒的人,叫王宝和,他们的酒可真不错,和绍兴酒店的柜台酒又不相同,店中只是卖酒,不带酒菜,连花生米、卤豆腐干都不备。可是,家常酒菜贩子,以少妇少女为多,川流不息。各家卖各家的;卤品以外,如粉蒸肉、烧鸡、熏鱼、烧鹅、酱鸭,各有各的口味。酒客各样切一碟,摆满了一桌,吃得津津有味。这便是生活的情趣。

吃了,喝了,于是进光裕社一类的书场去听书,也是晚间最愉快的节目。即如杨乃珍的评弹,都是开篇式的小品;也有长篇故事传奇式的弹词,即如《珍珠塔》,就是连续弹唱经月才完场的;《七十二个他》,也可唱上一星期的。至于评话大书,无论《三国》《水浒》,都可以说上一年半载,才终卷的。

我在苏州住的两年间,颇安于苏州式生活享受;因此,苏式点心,也闯入我的生活单子中来。直到今日,我还是不惯喝洋茶,吃广东点心。我是隋炀帝的信徒。

苏州女人,娴静清秀,丰度很好。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如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以及清末的曹梦兰(赛金花),都是仪态万方,使人心敬的。上海人有句话:“宁可跟苏州人吵嘴,不愿跟‘阿拉’宁波人白话。”“白话”即闲谈之意。拿林黛玉来代表苏州人的病态美,真是楚楚可怜。

苏州的园林,以幽美胜,曲折幽深,亭台楼阁,掩映于苍松翠柏、竹林苔障、小阜清流之间,一幅自然图画,林木花卉,衬得整个院落骨肉停匀。这些建筑大师,胸中自有丘壑。北京那几处大建筑,无论圆明园、颐和园、北海、什刹海,都是借镜于苏州园林,加以变化的。我们说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乃是北京曹家芷园旧宅,也是南京的织造府,真真假假,有着那么一点影子。它的蓝本,可能还是苏州园林,社教学院学生,爱说拙政园便是大观园,也可以这么说的。

我们自幼读了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印象中总以为是一所亭子;到那儿一看,原来是一处院落,临水曲榭,颇像西湖的高庄、蒋庄。这样的间架,我们可以在工笔古画中看到。在那样曲榭中,住着沈三白这样的画家,配着陈芸这样的美人,是一幅很好的仕女图。我住过的网师园,其曲折变化,远在沧浪亭之上。其中总有十多处院落,各自成一体系,有如潇湘馆、蘅芜院、紫菱洲、藕香榭,各有各的格局,彼此衬托得很调和。我还记得一处大枣园,后面一排房子,挂着一副柏木的对联:“庭前古木老于我,树外斜阳红到人。”配得上“古朴”的考语。我们住的是芍药花的园囿,总有二亩多大。正院那儿的三进房子,虽没天香庭院那么壮丽,也显出宏伟气象。这都得用画家的笔来形容,文字描写,总是不够真切的。

拙政园,那是大局面,大门外照墙崇伟,仿佛刘姥姥所见的荣国府。进了大门,一片广场,夹道廊房,总有一箭之遥。大厅后面,那就是曲折环回的别院,流水萦绕,假山重叠,有的临流小榭,垂柳深深;有的依阜重阁,朱栏曲折。身处其间,总仿佛非复人间尘世了。(我住在拙政园时期,因为是学校,有那么多师生,显得尘俗气味;一部分系庙宇别院,另成一角。近年来,已经重新修整,旧院打成一片,才是旧时拙政园的格局,我们且看《湖山盟》的镜头,显得更雅致宜人了。)

城中名园,游客艳称狮子林,乃是富商的家园。古代狮子林,不知是否这样的铺排?在我们跟前,总觉假石太多,拥在一堆,什么都舒展不开,一个“逼”字足以尽之。城外名园,首推留园,也是大局面。三十年前,坐马车逛留园,也是苏游的一个节目。究竟留园、拙政园,哪一个大些?我可记不清楚。只记得园中有几株大樟树,上栖白色水鸟,千百成群,把那一院子弄得满地鸟粪,斑斑点点,有如一幅花布。抗战时期,为军队所占住,园林渐废,不复成为览胜之地,直到近年,才先后和网师园一般修葺完整,成为游客郊游去处。

洋人到了上海,看了城隍庙,便算到了东方,有人说苏州才是古老东方的典型,东方文化,当于园林求之。

我执笔写沧浪亭景物时,手边没有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而三十年前的旧游印象,觉得非常模糊。今天,找了《浮生六记》,他写他俩到沧浪亭中秋赏月的情况:“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这么一说,沧浪亭的轮廓,更是完整了。

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写的是沧浪亭的人事变迁。从这一角来看苏州园林的人世沧桑,那真是苏州评弹的好题材。即如拙政园,文徵明、恽南田都曾作《拙政园图》,文徵明也曾作《拙政园记》。徐健庵作《苏松常道署记》(道署即拙政园),翁覃溪作《跋拙政园记》,王雅宜作《拙政园赋并序》,吴梅村作《咏拙政园山茶》,这已经是很丰富的传奇。吴诗有“儿郎纵博赌名园,一掷输人等糠秕”之句,据徐树丕(明末人)《识小录》称:拙政园创于宋时某公,明正嘉间御史王某又辟之,其旁为大宏寺,御史逐僧徒而有之,遂成极胜。徐氏曾叔祖少泉以千金与其子博,约六色皆绯者胜。赌久,俟其倦,阴以六面皆绯者一掷,四座大哗。其子惘然,园遂归徐氏,故此中有花园令之戏云。到了清初,园无恒主,初为镇将所据,后由海宁陈相国所得。梅村诗,乃有“齐女门边战鼓声,入门便作将军垒。荆棘从填马矢高,斧斤勿剪莺簧喜。近年此地归相公,相公劳苦承明宫”的叙事诗。园中有茶花,乃名种,吴梅村诗序中云:“内有宝珠山茶几株,交枝合抱,花时巨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仅见。”

不过,杨乃珍所弹唱的就是园林之胜,也不是名园的兴废掌故,而是和西湖比美的七里山塘。苏州和杭州一样,乃是江南水乡,我们的真赏在城外,不在城里,在坡塘,不在园林。日本画家西晴云作江南百题,苏州有专辑,凡十四题,除城中瑞光寺塔、北寺塔、下城陆荣拙政园及沧浪亭外,余皆城外风光。(他所画的沧浪亭,正如我所写的。)虎丘,乃是游人所必到之处;沈三白说他只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名留雅耳”。我也有同感。苏人附会虎丘胜迹到唐伯虎逸事,凿指为秋香一笑、二笑、三笑处,极为可笑,但也可见评话弹词的深入人心。

苏州城外寒山寺,以唐人张继一诗得名,骚客吟哦,夜半钟声,只是一刹那的感受,穿凿追寻,近于刻舟求剑。倒是东南一里半许,澹台湖上的宝带桥,长一千三百尺,桥墩五十三座,正如那位乾隆皇帝所咏的“两湖春水绿如浇,更作吴中第一桥”。

城外名山,沈三白说:“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诸胜,而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这都是我们当年游踪所及。 EzZw+3GCf03N/sVbO796VlWSVFVQvJq4V+1pqzgw+/rbGM8Lf0DqiHj3RTGBgku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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