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人士,熟于上海掌故的颇有其人;但能说出金家巷的所在的,不一定很多。金家巷并不是冷僻所在,一头接上静安寺路,一头接上新闸路,也可说是很热闹的转角。巷口竖立着一方刻着中英文的界碑,那是1893年(光绪十九年)所定的租界线。英国人似乎对这一条成文的界线觉得非遵守不可,于是,沿着界碑两边,越界筑路的已经越得十分阔远,可是,这短短的金家巷,大约有百来丈长,倒还是华界。住在这小巷中,照样有电灯、自来水的供应,只是不必对工部局纳捐,租界巡捕也不能到巷中来行使职权,成为三不管地区。(它已被包围在越界的路线上,上海市政府也不能到巷中来行使职权。)我每回回家,对着界碑总是微笑地看一下。
我也说不上上海通,这样三不管地区究竟有几处,我也说不周全,最著名的便是苏州河北的天后宫;那儿,除这所著名的“妈阁”以外,还有规模相当大的总商会。在宫外的河南路、苏州河路,都是当时的公共租界。上了阶石,进入天后宫范围,便是华界,不属于工部局的管辖。我们所召集的爱国运动,历史上有名的五四罢工、五卅惨案,以及救国会的抗日运动,都是在这儿集会,作为号召全市的司令台的。这,也就成为上海的海德公园,有着集会、演讲的充分自由。只是金家巷虽有这样的自由,大家不曾加以利用就是了。
“余生也晚”,住到金家巷时,已经不及晤见那位株守金家巷不踏租界一步的金家老头子了。清末那位顽固守旧的相国徐桐,他的家恰好也在北京东交民巷,和法国使馆对门,他是最讨厌洋人的,却天天非看见洋人不可。他发挥了他的“阿Q”精神,在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望洋兴叹”“与鬼为邻”。这一副对联,大为金老头子所赞赏,有一年贴春联,也写的这八个字。金老,谈者忘其姓氏,其家园亦已败落;我所见的,乃是一家影戏公司在那儿拍片,“西风”太劲,关不住大门了。
友人胡君,他是上海通;他说这副八字排洋的对联,也曾贴在《申报》的楼上。从《申报》顶楼,可以远望海外,而隔邻正是外国坟山。这样一贴,又增多了一种幽默意味了。
在上海,说到法租界的霞飞路(现淮海路),正如说到公共租界的南京路,虹口的北四川路,每个人都有深刻的印象。我说过我对法国人的印象并不怎么坏,可是,法国的殖民政策以及“放逐”到殖民地上的法国官吏,实在不敢恭维。因此,那些法国的领事、神父、主教,一定要在上海“遗臭”万年;到而今,连“遗臭”的机会都没有了,唯一留着的就是马浪路,而今改为“马当”路。(马当在江西九江以东,那是江上要隘,一般人也不大明白的。因为“马当”与“马浪”音相近,所以谐音改名,并非纪念马当封锁的战役的。)霞飞、福煦和贝当,都是法国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军事将领,可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中,贝当已经成为法国的国贼了。
我们住在法租界时期,霞飞路乃是我们日常必经之路,但它所以使人怀念,和这位英雄毫不相干。我们印象中,总觉得这一条路上的气氛乃是以“白俄”为基调,掺上了吉卜赛人的流浪情趣,用法国梧桐掩映着的。如阿雪所说,我们在这一条大马路上,随时可以看见这些全装披挂的哥萨克将校,威武地立在路旁。他的胸前满缀着宝星与勋章,闪闪地在放着奇光。(这些勋章的来源,有些说不得的。小当铺,和日本人开的铺子中,都有得出卖的。)依他们所诉说,“大的炮,小的枪,尖的矛,亮的刀,各色旗子,野兽似的人,撕人灵魂的声音,在血与血的交流、人与人的相拼中,他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而由尼古拉二世亲手替他缀上这个勋章的”。这样的白俄,在上海,少说也有几千人。“白俄”在我们面前有两种很深切的印象。(一)他们似乎把西洋人的西洋镜拆穿了。(二)西洋人吃的虽说是“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这些高鼻子长胡子的俄罗斯人,终究带了“罗宋汤”和“沙拉”来让我们尝尝西方人的好菜。(厨子呢,当然是山东人。)
白俄少女——她们具有鹰的眼睛,狗的鼻头,狐狸的心机,虎豹的爪,看准了对象就一把抓住,非啃到皮尽骨碎不肯放手。红的胭脂,白的香粉,细细的眉毛,娇小的嘴唇,五颜六色的衣服,浅笑低窥的应酬,再加上做生意的一切本领。她们与一切绅士在赌着,下的注,一方是名誉和金钱,另一方则是肉体。有些说是二十来岁的少女,其实已经快四十岁了;也有的真是二十上下的少女,但她会倒在你的怀里,说她曾在莫斯科歌舞团中献过艺的。这笔账是无从算起的。
不过,在霞飞路逛街看野眼(“逛街”只是溜达,并非“拍拖”;“看野眼”,就是这么闲看,漫无目的地看了一家又一家,不一定买点什么;仿佛街上各店家橱窗里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的),踏尽黄昏,自有一种情趣;物我两忘,也不问是巴黎,是圣彼得堡,或是哈尔滨,就是这么荡着荡着。法租界和英租界之别,也仿佛澳门与香港之别,霞飞路上闲逛,多少还让我们透得过气来。
我写了上一节,已经深夜了。睡在床上,翻翻旧文献,霞飞路原名宝昌路。不意这位宝昌(Paul Brunat)先生,也是法国人,还做过六次总董呢。这位法国英雄霞飞,年轻时也曾到过上海,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曾到上海来过一次。合当补注一下。
在旧上海的金神父路(现瑞金路)和亚尔培路(现陕西南路)的中间,又正在霞飞路的南首,有一家著名的咖啡馆,馆名“Renaissance”(文艺复兴)。在这条最富巴黎情调的街上,这儿更是带上了神秘情趣。“文艺复兴”的意义,我是明白的。我的朋友群中,爱在那儿“泡”上一半天的很多。我呢,一向对于“洋”字辈东西都不感兴趣,有时也奉命陪君子,在那儿附庸风雅。只是那儿出售一种似酒而非酒的麦水,乃是没成熟的啤酒,没啤酒那样的苦味,确实有点酒性,倒成为我爱喝的东西。
久而久之,才知道这位老板所说的“文艺复兴”和我们所理解的完全是两件事。我们是复归于希腊时代的自然情趣。这位老板是白俄,他要复返于沙皇的专制王朝;他们绝不称“列宁格勒”,一定说是“彼得格勒”;正如香港的一些人,绝不叫“北京”,而要叫“北平”的旧称。仔细看去,霞飞路以及这家“文艺复兴馆”,并不是什么巴黎情调,而是白俄情调,加上一点吉卜赛的流浪色彩,一种世纪末的情调。那位托名的“爱狄密勒”,在《上海——冒险家的乐园》中有一大段文字,是记叙这一家神秘的咖啡馆的。我得把“托名”一语注解一下:这本书,原是洋人所供给的材料,商务印书馆叫阿雪整理的,稿子弄好了,却不敢出版;乃托名于“爱狄密勒”这么一位“无是公”,而由阿雪译刊,由生活书店出版。而今已有新刊本,大致和旧本相同。因此,前些日子,有人特地征求旧本《上海——冒险家的乐园》,我也并不想把手边的书借给他。他如知道“阿雪”译,只是托名而已,那就不必找旧本了。
阿雪说:“文艺复兴”中的人才真够多,随便哪一个晚上,你只需稍微选拔几个,就可以将俄罗斯帝国的陆军参谋部改组过。这里有的是公爵、亲王、大将、上校。同时,你要在这里组织一个莫斯科歌舞团也是一件极便利的事,唱高音的,唱低音的,奏弦乐的,吹管乐的,只要你叫得出名字,这里绝不会没有。而且就算你选过了一批之后,候补的人才还多得很呢,那些秃头赤脚的贵族把他们的心神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以消磨这可怕的现在。圣彼得堡的大邸高车,华服盛饰,迅如雷电的革命,血与铁的争斗,与死为邻的逃难,一切化为乌有的结局,流浪的生涯,展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眼前,而引起他们的无限的悲哀。他们歌颂过去,赞美过去,憧憬过去,同时也靠着“过去”以赢取他们的面包、青鱼与烧酒。
有一天,我在诺士佛台(香港)的一家公寓门口,看到“托尔斯泰”或是“拉斯普丁”样儿,一大把胡子的人物在那儿晒太阳,恍然又是霞飞路上的旧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