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法国的来客傅雷,他和荣毅仁氏,看了大世界,接着又看了城隍庙,这是洋人的东方观,仿佛到香港的洋人看了兵头花园,还得看看狮子别墅。洋人心目中的城隍庙,便是湖心亭、九曲桥以及那“老爷花园”,如伊孛尼兹(西班牙小说家,以《四骑士》为世人所知)、芥川龙之介(日本文学家)所写的:“那边走着穿漂亮的洋服,缀着水晶的领袖顶针的中国时髦女郎,这面走着戴着银项圈的小脚三寸的旧式妇人,《金瓶梅》中的陈经济,《品花宝鉴》中的奚十一,在许多人里面,这样的豪杰似乎也有着。”这便是现代的中国。
依我的说法,古代上海的城隍庙,和豫园两不相干;到了过去一世纪中,豫园才和上海城隍庙二而一,一而二,合为一体,如洋人所看到的;可是最近三四年中,豫园是豫园,城隍庙是城隍庙,划分而二,傅雷重访城隍庙,一定会看到豫园公园的新景了。
“城”与“隍”,本来是两种防守性的建筑,“隍”乃是城外护城河;“城”“隍”各有其神,流俗合之为一,混称城隍。上海的城隍庙,仿佛苏州的玄妙观、南京的夫子庙、北京的东安市场,那一地区变成了百货杂陈、老幼妇孺交集的大市场。在芥川龙之介眼中,仿佛日本的“缘日”。
上海之有城隍庙,始于宋代;不过那时的庙宇在淡井庙,因为上海还只是一个市镇,属于华亭县;淡井庙所供奉的城隍,乃是华亭县的城隍。到了元代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上海由镇升为县,它的城隍庙仍在淡井旧地。直到明永乐年间(15世纪初),知县张守约,才将金山庙改建为今上海城隍庙。金山庙,本来是祀奉西汉名臣霍光的,称霍光行祠,乃是三国吴主孙皓所立。因此,金山庙前殿,至今仍祀奉霍光如旧,后殿才供奉那位红面的秦裕伯的神像,那是明代的事了。
说起了秦裕伯,其间就有一段掌故。据秦氏后裔秦温毅所说,这位元末的豪杰之士,乃是宋代文士秦少游的七世孙,世籍扬州高邮,宋末兵乱,才由他的祖父移居上海。秦裕伯在元末,中了进士,做了几处地方官。遭遇世乱,归隐上海,张士诚据苏州,聘他襄助政务,他固辞不就。后来,明洪武建了帝业,命中书省檄请他任职,他又托居母丧,未终制辞就。洪武下了手谕,说:“海滨之民好斗,裕伯智谋之士,而居此地,坚不起,恐有后悔。”他只好应命到了京,却又不曾任官。洪武六年,他病逝上海。洪武诏令中说:“生不为我臣,死当卫吾土,着即敕封为本邑城隍神。”看起来,可说是有凭有据的了。
本来,上海城隍庙规模很小,清康熙年间在庙东构建东园,凿池造亭,堆叠山石,栽种花卉。上海文士曹一士赋诗纪胜,诗云:“神祠北际名园辟,寝庙东偏别殿开。更拟登高望云物,人间重筑小灵台。”“何年丹诏起孤臣,云树苍茫旧隐沦。东去题桥有遗迹,固应忠孝作明神。”“引水为山十亩间,祈年宴罢此中闲。石坛夜静神鸦集,海上云旗乍往还。”“斥卤桑田纵目初,万家耕织杂樵渔。赤氛黑祲年来有,凭仗登台一扫除。”
在我们印象中的城隍庙,就是以城隍庙为中心那一地段,上海城中的商业区。这一商业区,远比后来的英法租界市区早得多。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在百五十年前,派人探访上海,城隍庙那一带已经有了外来的洋货,称洋行街。我们时常到城隍庙去,但进庙拜神的机会很少很少。
殿前那一行都是吃食摊子,也有摆了桌椅,像个小店的;即如酒酿圆子、豆浆油条、南翔馒头、油豆腐线粉,各地的点心,在那儿成行成市。南翔馒头皮薄,肉细汤鲜,那是他们的特点。南翔离上海虽说只有四十华里,起意郊游吃馒头,毕竟是一件大事,到了城隍庙就可以过瘾了。而且酒酿常州味,豆浆苏州观前味,左宜右有,要吃什么有什么,真是老幼妇孺皆大欢喜。那儿有家小店,专卖茴香豆,颇有绍兴味;孔乙己把手指一点,说:“多乎哉,不多也。”便是这种豆。前些日子,我看见香港的上海南货店就有茴香豆,正是城隍庙来的,可惜年老齿落,已经嚼不动了。那儿也有冰糖山楂、糖葫芦,便是北京城东安市场的红果儿,也是小孩子恩物,我颇爱吃。我们到城隍庙去的,吃是第一。
庙外四围,茶楼很多,最有名的是春风得意楼,这是一句好口彩;每年元旦,进香祈祷的少妇少女,都上楼去吃一杯元宝茶(龙井茶加一颗橄榄)。逢月朔望,长三堂子漏夜前来进香,也在茶楼歇脚,真是美人世界。其他如湖心亭、四美轩、第一楼、春江听雨楼、鹅园、访鹤楼、雅叙楼……都是游人品茶之所;却也人以类聚,成为各业市人的会集所,有的是古董商,有的是茶客,有的是布商木客的生意买卖。好多茶楼是带书场,下午晚上有几档弹唱说书节目,茶客就躺在藤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听书,悠然自得。上海的说书人,就从那些茶楼中培养出来的。
我初到上海时,年纪很轻,脚力很健,听书兴趣并不高,吃了点心,就到处闲逛,和洋人一般爱在九曲桥那一带穿来穿去,反正往东向西投南落北,都无不可。兴尽,到处可以上电车找归程的。那一处原是豫园旧地,到今则是形形色色的旧货摊子。也有大小旧书摊,虽没北京琉璃厂的规模,却也有厂甸的样儿,长年如此。那儿的旧书,古今中外都有,讲版本当然说不上,拾遗补阙,大可以到那儿碰机会。我所收藏的第一份上海《申报》,便是那儿找来的。我曾找了一块旧的绸手帕,有一尺五寸见方。上面密密写着蚂蚁大小的字,用放大镜看,也颇端正,字字清楚。一块手帕上,就抄了全部四书,那是从前士子上考场做夹带用的。总之,随时看看找找也颇有意思的。
百货交集在城隍庙附近,也不及一一备举。有一条街,可说是鸟街,百鸟交集,要什么鸟有什么鸟;附带就有鸟笼、鸟粮、鸟杯,成为独一行市;入其街,只听得啾啾切切之声。连着就有白老鼠、小松鼠、兔子、狗仔、猴子、乌龟,小动物的世界。只有一点,和香港不同,在城隍庙买不到活蛇的。
此外,和神殿相应的香烛纸马,和时节相应的灯花,还有小姐所爱戴的白兰花,这便是城隍庙。
1959年,豫园部分,经过上海市当局的三年整理,恢复四百年前潘家园林旧貌,又从城隍庙分离开来,称豫园公园。我相信傅雷夫妇重到上海,访游城隍庙,又将觉面目一新了。
本来,城隍庙的西园部分,乃是明万历年间潘氏旧址,园主潘允端曾任四川布政司,拓地四十余亩,先后经营二十年(嘉靖三十八年迄万历五年),筑成了豫园,其意在侍奉父潘恩,颐养天年,故曰“豫园”。园内胜景,如玉华、会景、乐寿、容与等堂,如醉月、征阳、颐晚诸楼,如留影、含碧、凫佚、挹秀诸亭,他有留春窝、鱼乐轩、玉茵阁及家祠和一些神祠。当年凿地成池,叠石为山,池沼贯流,山石错列,陆具涧岭洞壑之胜,水极岛滩梁渡之趣,加植名花珍木,布置曲梁阁道,登山遥瞩,荡舟绕游,自是东南名园。潘氏当年自比网川平泉,以“人境壶天”题门前小坊,坊西高墉,还写着“寰中大快”四个大字。
可是潘家胜境,到了明末清初,便已渐次荒废。潘家子孙家境中落,到了乾隆年间,便把荒园出卖给上海城中的绅商集团,以与东园对称,乃为西园。绅商集资续建,花了十多万银两,历时二十多年才完成。据说,当年园基占七十多亩,可是到了同治七年重行清丈,只留三十六亩八分九厘二毫了。西园的意义,也和当年潘家私园不同,大半成为上海工商各业的公墅,园正中为三穗堂,宏敞高耸,乃是公晏朝贺之所。堂北有万花深处、可乐轩、留春坞诸胜,迤逦而东,有花神、听涛两阁;西北便是萃秀堂,右拥大假山。堂东有烟水舫、绿杨春榭、得月楼、玉华堂、莲花厅诸胜。玉华堂前植立的奇石,即系豫园旧物,相传是北宋宣和间花石纲中遗漏在东南的玉玲珑。这是洋人最欣赏的奇石。在石下燃放一支香,只见石洞处处生烟,有如雾中美人。西看胜迹有凝辉阁、挹翠亭、船舫厅、绿荫轩,南看有茶墙酒墅清弟堂、越丹阁、春禊阁及吟雪楼。堂前临大池,构亭架曲梁,夏时红莲盛开,晓起立桥上,面面皆花,绛霞晕目。这些景色,我们读乔鸥村《西园记》及王韬《瀛壖杂志》,能仿佛得之。在那以后,又添建了超然台、迥回楼、点春堂、五老峰诸胜,又改玉华为香雪、万花深处为万花楼,这就是海内外人士所曾记得的了。
西园的兴废,又和过去一个世纪的战乱有关。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英兵曾占据了城隍庙,九曲桥头的红莲便绝种了。咸丰三年(1853年),响应太平军的小刀会,曾在这儿设立司令部。后来清兵入城,西园便遭火劫,香雪堂、莲花厅、得月楼、花神阁,同付劫灰,只是奇石犹存,池塘无恙,犹存旧日规模。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入境,英法防兵又借西园为兵营,西园的浩劫,此为第一。同治年间,重新修葺,可以说是另起炉灶。今日的豫园,又在新西园的基础上参照了明代的记述,从西园回到豫园的旧轮廓去。只见古树参天,花木繁茂,回廊曲径,假山池塘俨然是潘老旧气象。上海文史馆诸老曾在这儿雅集,吟诗写画,抚今怀古,觉得豫园的市侩气息已一扫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