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前总理傅雷夫妇昨日重访北京,我在他的名下连上了上海大世界,仿佛他和上海大世界有关。是的,他和上海大世界有关。上回他访问北京,那是1957年的事。他到了上海,和上海荣副市长毅仁一同游览,他要荣氏带他到大世界去。荣氏指着延安东路西藏路角上那竖立着“人民游乐场”五字牌坊的所在便是。旧地重游,傅雷兴趣很好。那时,还是陈毅副总理兼任市长,他忽然一转念,“人民游乐场”又重复改为“大世界”了。我知道傅雷在《蛇山与龟山》的记行文中,并没说到这件事;这回,他到了上海,又复会看见“大世界”了。这个“大世界”和他有这么一段渊源。
上海的五湖四海英雄之中(所谓“白相人”),有三个最有名的“滑头码子”(头脑灵活,善于投机的角色),创办大世界的黄楚九,也是其中之一。上海的十里洋场,就在北门外城郊慢慢发展起来;今日最热闹的南京路,一百年前,正是野草丛丛,水鸟交鸣的原野。西郊(今日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一带先前的跑马厅),更是乡村景色。(在香港,我们都很荣幸地被称为上海国人,在上海,过了苏州河,如北四川路一带,已经是宝山县境,乡人到南京路,就说是到上海去,他们都不承认自己是上海人。)后来洋场越来越发展,黄楚九首先和经仁山创办新世界于静安寺路西藏路口跑马厅角上。后来经仁山病逝了,经大娘子大权在握,一脚踢开了黄楚九;这是那位江湖好汉一生最大的耻辱,他就发了狠心,在跑马厅的另一角,创办了另一游乐场——大世界;除了南北部通地道以外,一切都比新世界的花样更多,规模更大。(黄楚九死后,这份企业,才转到另一江湖好汉黄金荣手中去。)
大世界,只要二角钱(银毫子)门票,那就可以上下五层楼到处看世界了。(先前也有变相收钱的办法,就是找了座位,替你泡茶,收茶钱,至于站着看或是坐在场后面那几行,也就不必泡茶。也有另外收钱部门,多少和色情或赌博有关。)进门便是哈哈镜,给我们乡下人开洋荤;进了院子的广场,便是杂耍场,节目不少。楼下也有一处书场,有时也有歌女来清唱。二楼以上,每层都有二三个剧场,从下午一时到夜半十二时,不断有节目上演,如地方剧种、本地滩簧、弹词、说书、话剧、戏法、曲艺、文明戏、电影等,只有京剧,才另设剧场,另售门票,叫作乾坤大剧场。上演的节目,也有第一流的剧种,如传家班的昆曲、淮扬戏,都在那儿演出过。初期话剧名角,如顾无为、汪优游也在那儿上演过。真是老少咸宜,可以看个一整天也看不完的。
可是,大世界乃是最足以代表上海风气,白相人天下,蛇鼠天堂,那真是藏垢纳污的所在。一进门,那院子里总有一二百个流莺,二、三、四楼也是川流不息的野鸡群,她们虽不会抬了我们去,只要看她们一眼,就会来和你搭腔了;间接就成为花柳病的传播线,所谓色情世界便是如此。因此,少女们,一过了十岁,就不能再上大世界了;直到大世界变成了人民游乐场,那色情气氛一扫而空,这才有让妇女欣赏民间剧艺的机会。那就是傅雷上回看了后大为惊异的。
说起大世界,想起了黄楚九;说起黄楚九,有人就联想到李裁法,好像他们都是走旁门的海派英雄。有人又觉得黄楚九比较正派些,陈定山许之为一代人杰。傅雷觉得先前的上海法租界富有巴黎气息,大世界也是巴黎型产物。我呢,以为大世界是缩小了的上海,黄楚九是洋场人物。
黄楚九本是眼科医生,他这一手本领还不错,却是以“艾罗补脑汁”起家,后来开了中法、中西两家药房。洋人把我们身体主宰从“心”搬到“脑”,因此,现代化的补药,他说要补脑。楚九找了一位西医朋友,开了一服带磷质的补剂方子,加上一些可口的果汁,让小姐、少爷、老爷、太太们爱吃。他定了一个药名,叫作“补脑汁”,他知道那是崇洋时代,中国医生的方子是不会有人信任的,一定找一个洋人;他就照了一张犹太朋友照片,印在上面,称之为“艾罗”。“艾罗”(Yellow)者黄也,拆穿来还是姓黄的人发明的补脑汁。在月亮还是外国圆的世纪,他就发了财了。
楚九生平做买卖,有两句秘诀:一个钱当十个钱用,一分本钱,配上九分广告,这就成为洋场生意经了。他最懂得望平街的神通广大。他最后一种药,叫作“百龄机”;一句广告叫作:“有意想不到的效力!”有人说,他这句广告,比十万字的宣传还有力量。药呢,还是补血汁之类的东西。
他是上海游艺场的始创者,他听了海上漱石生和孙玉声的主意,在浙江路南京路角上,新新舞台(今永安公司)的屋顶,开了一家楼外楼;那是茶室,带着两档说书和林步青滩簧,游客喝茶闲谈,登高望远,生意倒也不错。而且装了电梯,收费一角,也算是开洋荤。他脑子一动,和经仁山在跑马厅角上开新世界,游艺、杂耍、戏曲的花样加多了,而且南北两部有地道可通,这就把东南各城乡的人都吸引过来了;而且,只要两角钱,让你整天看个饱,我们乡下人顶合口味的。我说过仁山死后,那位经大娘子手段太辣了,一脚踢掉了黄楚九。他就心有不甘,在跑马厅角上,又开了一家大世界,花样更多,规模更大,也只收门票二角。而且有像样的乾坤大剧场,连法国的军政大员,都印象很深,可见这位黄老板的手法是不错的。
黄老板的一钱十用论,在企业上表现得很灵活;除了大世界以外,还在对面开了一家温泉浴室;大世界东边,开了一家世界日夜银行,便利走偏门的人存放。他还造了新光大戏院、中国大戏院两座大房子,办了一家烟厂,发行一种“小囡牌”的香烟,广告上写“小囡牌人人爱”六个大字。于是,他从地产上打主意,借了钱,买地皮造房子,又转押给银行,再买再造再押。于是,一发牵全身,如清末东南大富豪胡雪岩一般全部坍下来。给他致命的打击,乃是上海法租界××堂,那是高利贷之父。他一死,大世界也就转手了。其他企业,也都换了主人了。
在海外的上海佬,没到过上海城隍庙和大世界的,怕不会有了吧?连傅雷到了上海,第一句话就问起了大世界,黄楚九也就可以瞑目了。
傅雷,这位法国的来客,他所著的《蛇山与龟山》,我还不曾找到;不知他在1949年以前,到过上海几回?住过多久?他对上海掌故,也颇熟悉。他对荣毅仁氏也说到大世界门前的大炸弹,那是“八·一三”淞沪战事第二天,上海市民所看到的战争面貌。据当时的报纸载,说死伤千余人,一位德国记者说中国的空军闹乌龙,离目标还有好几里呢,真蠢。这倒是新闻报道上最保守的一页,实在炸死了一千一百二十多人,受伤的有二千多人。我们那天,正在新世界的角上,远远看见一颗黑东西掉下来的。报载是五百磅炸弹,大世界门口那一坎口有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直径大。炸碎了的残肢碎肉,堆在跑马厅角上,有二三丈长,四五尺高。我还看到一只残腿飞到大世界隔邻的青年会的九层屋顶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上,除了重庆大隧道和广岛原子弹,这一页,该是最惊心动魄的了。至于这炸弹究竟怎么会落在大世界门口,当时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炸弹架子,给日军舰的高射炮打中了,因此落了下来。这一疑案一直没人找到过答案。战火扩大,大家也慢慢忘记这战神的第一个礼物了。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由当时指挥空军的飞虎将军,说到那炸弹有一千磅重,所造成的死伤,比报载多一倍以上;而落弹错误,乃由于那天天气,空军由五千尺高飞改为五百尺低飞,算错了时间,本该落在黄浦江苏州河口的出云舰(日本旗舰)上的,却落到跑马厅来了。这一礼物替黄楚九证明了一句遗言:本来新世界角上是上海最热闹的“通衢”,而今证明大世界门外是上海最热闹的“交会”了。
上回,傅雷进了大世界第一句话就是说:“太干净了,太干净了。”这意义包括黑社会人物的完全扫除和流莺、赌徒、小偷、乞丐一类垃圾的肃清。新的大世界,乃是人民游乐场。一位十岁以后没进过大世界的七十岁老太太,带了媳妇和孙女重到大世界,也和傅雷一样眼睛一亮。她说,从前大世界是野鸡世界。那十六岁的孙女问她:什么是野鸡?老太太说:“你们年轻的不懂、不明白。”她的媳妇,对着她笑笑说:“还是不懂的好。”
1956年,我重到大世界,以后几乎每年要去一两次。哈哈镜依旧是进门的见面礼。底层大院子那杂耍场,正是第一流杂技团;上回到香港来过的中国杂技团,就在那儿演出过。有一惊人节目,便是驾电单车跑圆墙的,胆小的人吃不住看,可真精彩。二楼以上的剧场、节目情况,大致和1950年以前差不多,但却丰富得多,也去芜存菁,真正百花齐放着。我们看过华文公司的《美丽的三江》,其中有大世界的镜头,那儿的淮扬戏剧团,便是最出色的地方剧团;有名的《杨门女将》,便是从淮扬戏的《十二寡妇征西》改编的。
我曾在大世界看过最坏的《雷雨》(文明戏),但今日的文明戏可真的不错,有名的《七十二家房客》,就是在大世界上演的。新的大世界,也就是新上海的缩影,从“蛇鼠天堂”变成了人民游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