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港台朋友都在谈爱俪园哈同夫妇的往事,我也来搭一脚凑凑热闹。1956年夏天,我回到了上海,陈毅市长邀我在中苏友好大厦闲谈。陈氏第一句话就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说我知道,这是先前的哈同花园(爱俪园),诚如孔尚任《桃花扇·余韵》所写:“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而今,只有南边大门角上那喷水池是爱俪园旧迹,其他一点影子也没有了。我告诉陈市长,我在爱俪园住过。因为替哈同夫妇造像的程铿兄弟(其弟克猷),都是我的七中同班同学;而爱俪园总管姬觉弥,他本名潘孬,(孬,音劳,苏北人损人的称呼。陈定山说:“姬”,女臣也。“觉弥”,以白话文来译,便是“好像一个小和尚”。)苏北人,和我的朋友姚潜修兄是小同乡,因此有住园的机会。
以往在爱俪园住过的,真是各色人等,五花八门。五十四年前,旧历十一月十二日,即1911年12月31日,那位革命领袖孙中山就是从爱俪园启程,到南京去就任大总统职位的。那时,孙中山从国外回来,到了上海便住在爱俪园。其后,1919年,南北议和,集会于上海,北洋政府代表王揖唐南来,也住在那里。这位段派要人,虽不曾完成和谈,却附庸风雅,写了一本随笔式的上海小史,题名《上海租界问题》。他史识不够,史笔更差,却因为答谢园主的情谊,写了一篇比较像样子的《爱俪园记》。
爱俪园在上海静安寺路、哈同路交叉线上,原是哈同及其妻罗迦陵夫妇俩的私园,故曰“爱俪”,“爱俪”犹“爱侣”(杭州还有他俩的私园,名罗苑,在孤山南,今浙江艺术学院院所)。园占地三百亩上下,约及当年跑马厅(今人民公园及人民广场)之一半。亭台池石,备极壮丽,并参以佛寺之式。园分内外,入园第一处为海棠艇,艇右曰看竹笼鹅,前为茞兰室,黄檗山亭在其西,又西曰接叶亭,亭外草地,设垂花门,门对听风亭。其南循路而行,至柳湾,前有桥曰絮舞桥。北立一坊,曰“森立坌来”。临流有亭曰观鱼亭,北有圃,周以小径,径外一亭,石级层折,云气滃来,曰拨云。升其颠,又有亭曰碧亭,亭下长廊曰蝶隐,有亭曰岁寒。亭西曰“绿天澄抱”。过此入冬桂轩,前曰诗瓢,曰昆仑源。循冬桂轩,又西为串月廊,有桥曰引泉,过桥为九思庼;庼之南为延秋小榭,过榭里廊至飞流界,界之东有挹翠亭,亭之东为芝洞,其间曰方壶,曰小瀛洲。洲之北有石梁,是曰堆碧;前有石塔,为北洞天;循塔洞而行,一舟倚山而泊,鹢首西向是曰慢舸。舸前石峰曰太华仙掌,其后为云林画本。水临于南,桥曰迎仙,崖曰饮蕙。西有阁曰铃语,登斯阁也,园景历历在目,可远眺龙华。阁西曰涵虚楼,乃遥对飞流界,楼下一亭临爱夏湖,有石径曰六鳌远驾。西为平波廊,廊之西南,绕以花墙,有月洞,门额曰大好河山。门外有石峰,状若寿星,上有古松一株,是为苍髯上寿。折而东曰藏机洞,洞之上曰石坪台。自铃语阁回环曲折而来,胜境不穷,其胜处为山外山,有流水一湾,沿岸遍植花,曰逃秦处。其西南为万生囿,东北为赊月亭;亭之西有竹亭,额曰锦秋;其东一桥,曰横云,过桥为笋竿蕨乡;有方塔,七级矗立,池中层层喷水,下注于地,署曰千花结项(即今留存着的喷水池)。塔之南,石笋林立,曰石笋嶙峋。折而北则接卍字亭,亭额曰万籁笙竽。其东种竹千竿,花木蔚翳。
爱俪园的外园,共有七十五景。我们从卍字亭的竹林曲径向西南为松筠绿荫。其西有山,高下植梅,山顶小茅亭曰梅壑;循行至水心草庐,前有九曲桥,西曰兰亭修楔,前亘长堤曰柳堤试马。西为阿耨池,池北屋三间,曰曼陀罗华室。其东一带松山间,有思潜亭,其麓曰淡圃,圃之北临河一亭曰涉否可,从那儿棹舟可到水心草庐。亭后为万花坞,其南有桥曰渡日,过此曰烟水湾。其北接绛雪海,中有楼曰望云。后有长廊,循廊径横隔一河,有小桥曰玉,通频伽精舍,舍前为养生池,池上有亭曰鉴泓,池后一楼为春晖。其东乃是哈同宗祠。外园亭池,便到此为止。
内园由欧风东潮阁而入,其地以水为界,水通黄浦(苏州河支流)。潮上时琅琅可听,歌曰“黄河涛声”。过此西行为红叶村,村前有倏秋吟馆,上曰待雨楼,四面临空,古树森立。北有长廊,接二茅亭:椒亭与风来啸。南辟大路,竹柏夹道,由此入月在亭,至仙药阿,为主人所居,层楼叠栋,曰无障碍。其前为戬寿堂,堂共五楹,翼然有楼,左右廊宇宏深,曰巢云,曰选胜。迤西曰西爽斋,斋前石峰曰松发,曰寒山砭骨,皆嶙峋有奇致。其南为天演界,剧场也。其东编竹屏,有半面亭曰驾鹤,屏外假山,上有亭曰环翠;亭外草地,花圃参差径接,可通车马。南有池,旧名涌泉,朱栏绿筱,环其前后,中辟一月洞门,曰涌泉小筑;自此以来,皆翠竹粉墙,墙东则九思厩,到了外园了。东西遥隔,水相通,为天然之界线。像刘姥姥初到大观园,也仿佛是昆明湖上的颐和园。那一群清朝遗老名士清客,帮着这位犹太富人风雅起来,确比此间的狮子花园像点局面。那天,陈市长问我对旧楼新厦的印象如何。我说,这倒容易说的,旧园幽美,新厦壮美,各有千秋。不过,三十年后想起往景,昔日的爱俪园,总好像海市蜃楼,几乎不敢相信真的有过这么个去处呢!
哈同(Abraham Hardoon),原是中东伊拉克的犹太人,生于公元1850年。早孤,年轻做了错事,被母亲逐出家庭,流浪海外,忽然到了上海,这就成为乐园中最成功的冒险家。哈同身无长物,只好做粗活,受雇于上海沙逊洋行,做看门人。这沙逊洋行,在上海有两家,一家是老沙逊,那是进出口商,以贩运鸦片为主;一家是新沙逊,以营地产为主。哈同服役的那一家,那是老沙逊;他小心谨慎,勤勉服务,很得老沙逊的信任。后来老沙逊年迈退休回国,就给这位年轻小伙子一笔退职钱,叫他另谋发展。那时,哈同只知道贩鸦片的门径,还是熟门熟路,做起老买卖了。贩鸦片可以稳赚钱,赚了钱,又放高利贷,慢慢滚成了大雪团。那时,他姘识了一位咸水妹罗莉莉,便是罗迦陵。她是上海人,地道的上海人,家住上海老西门梦花街,自幼是卖花的。她结识哈同以后,却有那股帮夫运;她劝哈同放下鸦片烟,改做地产业,那是新沙逊的路子。那时南京路迄静安寺一带,乃是郊外草原,地价不高。她就信了虹庙方丈的主意,接连买了南京路一带的地皮。哪知时来运到,南京路一带地价,日长夜大;那一带市面,也日趋繁荣;不过十年,成为上海商业中心区。他们的地产,几乎占了南京路的十分之六,地价涨了千倍上下。他们虽以五千两银子起家,到了民初,已经是千万家财的大富翁了。
哈同相信罗莉莉是他的福星,事事奉命唯谨;爱俪园中,罗氏便是慈禧太后,他自己也和光绪皇帝差不多。园中居然也有一位李莲英,便是那位姬觉弥,他以园中总管自居。
哈同夫妇,这一对从微贱地位爬到富比王侯的高贵层的幸运儿,确乎要关起园门来称孤道寡;园中男女仆役、连着他们所收养的孤儿子女,都要对他们跪接叩头,有如西太后之在颐和园。当清皇室崩溃以后,他们就收养了一批太监到园中来,显得爱俪园真的有着皇宫的气象了。(那位自居李莲英的姬觉弥,年轻时流浪北方,曾在宫中住过些日子,因此颇知宫中仪节及太后生活排场。)我那同学程氏兄弟所雕塑的哈同夫妇铜像就安放在园门口,园中人也必对之跪拜如仪。他们还花了一笔钱,收买了一批遗老、文士、书画家,当作园中点缀品。有一时期,爱俪园就等于遗老博物馆。那儿办了一所仓圣明智大学(周郎称之为苍蝇蚊子大学),校长便是姬觉弥,监督(副校长)便是喻长霖(湖北黄梅人,清末一甲三名进士)。他们所尊奉的不是孔圣人,而是造字的仓颉大圣人。那时,遗老中如罗振玉、王国维诸氏,治甲骨文,就在戬寿堂设立了文海阁,是继乾隆七阁以后又一阁;收存四库所未有的版本,还刊行了《甲骨石丛刊》,如《殷墟书契》前后编,《殷商贞卜文字考》,《殷墟书契考释》及待问编,这是一种风雅。俗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也。
哈同本不知书,罗莉莉也并不识字。不过,她有钱以后,也曾请人教她读写,识得一点粗浅书报,也会写得一张便条。至于风雅的门径,完全得力于那两位真假和尚:乌目山僧和姬觉弥。有人以为姬是乌目的徒弟,那是说错了的,姬之进园,乃是一位耶稣牧师推荐的(姬并未受戒,也未出家,也算不得是个和尚)。乌目山僧,本名黄宗仰,江苏常熟人。他富有才学,擅长诗词,也精通英日语文,同情同盟会兴中会的民族革命,崇敬孙中山;孙氏海外归来,在上海住爱俪园,乃是他所推介的。他皈依禅宗号乌目山僧(常熟有乌目山,故名),也许是一种烟幕。看他过的俗家生活,不戒荤酒,有时也穿西服和服,俨然翩翩俗世佳公子。而其由座上宾成为罗迦陵的入幕之宾,成为爱俪园的工程师,亭台楼阁,草木花石,都出于他的匠心。园成于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以爱俪园为名,因为莉莉小字“俪蕤”,其上再加一“爱”字,本意如此。他又劝说了罗女主刊印了一部《大藏经》,根据日本弘教书院本,配上了龙藏续藏,共八千四百十六卷,称为《频伽藏》。园中辟频伽精舍,尊“莉莉”为迦陵夫人。“迦陵频伽”者,梵语为鸟名,《正法念经》云:“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慧苑音义》云:“此云美音鸟,此鸟本出雪山,其音和雅。”
可是,罗迦陵毕竟是凡鸟,她虽尊敬这位自幼相识的高僧,而入幕的机会却让位给那位姓潘的飞仔式的假和尚姬觉弥。迦陵也宠信日专,让姬觉弥做园中总管。园中有这么一幅画像,从这边看去是哈同,从那边看去是姬觉弥,从正面看去则是罗迦陵,正所谓三位一体,迦陵则左拥右抱,得其所哉(这几幅画,也是程铿兄的手笔)。觉弥六根不净,但哈同夫妇却一直没有养个孩子;因此,迦陵收养了许多中西的孤儿寡女,有了十三太保、八姐、九妹之称。哈同先死,迦陵继亡,于是姬总管被逐出爱俪园。为了争遗产,各显神通,爱俪园也就分割成几十家。当上海沦陷时,一场大火,烧得七零八落。抗战胜利,我重回上海,访寻旧园,已破旧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