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除夕”,年轻时是在金华家乡过的;先父是理学家,他平时即是公私交集,忙碌万分,岁尾年头,稍微清闲一点,心血来潮,就把金刚圈套在我们的头上,凡是新年之乐,我们都没份。除夕要听训,元旦要写文章,接下来便是扫墓贺岁,只要先父带头,便意绪索然。二十岁以后那十多年间,先父已逝世,我们也很少回乡,就在上海过旧年(春节)。我们虽不随俗在繁华世界赶热闹,却也很少有乡愁。到了1937年冬天,我才开始过“岁暮思归而不可得”的除夕,懂得了“乡愁”满腔的情怀。
有一个新年是在皖南屯溪过的,“屯溪”有“小上海”之称,茶市季节,那真热闹极了。现代都市如上海、苏、杭的享受,在屯溪都可以找得到。虽说是战时,南京、杭州、芜湖相继沦陷,屯溪却是车马辐辏,畸形的繁荣。我相信今日沦落香港的军政大员,不会忘记“屯溪王”府中的声色之好的。可是,一到了春节,这个现代化的“小上海”,立刻就回到三百年前的旧市镇去了,全市家家闭户,店店关门,要歇上半个月才择吉开张。屯溪的《徽州日报》,也停刊半月,要大家过羲皇上人的茫无所知生活。我住在黄山饭店,幸而不如孔老二那样在陈绝粮,也算叨了戴戟(孝悃)先生的光,有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吃。
在农村社会,过旧历年是一件大事。大家老老实实把“生活”担子放下来,舒舒服服过一阵子再说。1939年残冬,我和珂云从江西吉安往赣州,到赣州那天,已是“岁不尽三日”了,住在陶陶招待所,真是举目无亲,我把屯溪的经历告诉了珂云,我们要赶到赣州过年,就因为那是比较大的城市,或许可以好一点的。哪知除夕中午,一位我们所认识的复旦学生张君请我们吃了一顿午饭,他就不理会我们的遭遇了。(他是想不到客中除夕的情况的。)那晚,赣州的青年人,有个集会要我去演讲,珂云在旅店中等我。哪知我讲演完了回旅店,店方已经停炉,中山公园的食堂也已春节休息,全市冬眠,连买一些点心的地方都找不到了。爆竹声声,我俩却饥肠辘辘,不知怎么办才好。想起一篇法国小说,所说的一对青年男女,只好吻了又吻,当作年夜饭,可是,蜜吻也毕竟不能充饥的!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我俩找来找去,总算找到一副馄饨担,吃了三碗馄饨过夜,我的打油诗,有“馄饨三碗过除夕”之句,盖纪实也。元旦那顿饭,是姓高的朋友找我们吃的,初二、初三、初四那三天,我们到了瑞金,总算解决了新正的困难了。赣州比屯溪稍微好一点,只休息七天,初七便开市了。那时赣州的报纸,也只休息一星期,其后三年,连元旦也出版了。
我是到了香港,才知道有所谓“圣诞节”,从“圣诞节”看到了一些所谓洋道理;也从“春节”,看到了古老的中国。
苏东坡,宋熙宁十年,离密州赴京途中,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旦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他的诗中,有“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之句。先前,我就把这诗念了便算了,想不到,我在旅途中,也碰上同样的情景;那是1944年除夕的事。
那年冬天,西南战区局势大恶,日军攻陷衡阳、韶关,直趋桂林、柳州、金城江,迫近贵州的马场坪。赣江沿线,赣州、遂川、吉安、泰和也相继沦陷,我们虽说到了宁都,也还是一夕数惊。我们的车子,就在除夕前一日北行,车次南丰,已经风雪弥天,勉强到了南城。大家心意中,总想到鹰潭过春节;虽说到处为家,一种安全感,使我们选定了鹰潭,它在那时是四通八达的交通中心。除夕午前,司机鼓起勇气冒着风雪前进,无奈层云四合,雪洒长空,白茫茫一片,把司机的眼睛迷住了。这样摸索了三十里路,只好回车返南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过年了。我一下就唤起了屯溪、赣州的旧事,可不能在南城挨饿了;因为我们到赣州去时,还只是两个人,这回,雪中除夕,却带了两个女孩子,急景凋年,不能太亏待了她们的。我一下车,便从车站赶到城中去,总算量得一斗米,几斤青菜萝卜;肉店虽说摆着几片肉,都已有了定主,轮不到我们的。我们决定烧青菜豆腐过素年,又是一回有趣的遭遇。想不到,一位在专署工作的暨南同学,临夜时分,还提了一方肉来点缀我们的“客中春节”。那晚,虽说七个人局促在一间小房间中,也算“兹游淡薄欢有余”了。
就是这样“不知明年又在何处”的旅途生活,时常浮上心头,近十多年中,我这个近于王老五的漂泊者,岁时佳节,不仅是鼓不起劲来,也几乎想把它忘记掉。可是旧的记忆咬住了我的心,时常一遍一遍摆动着,又苦于不能有诗为证。爆竹声声,毕竟是孩子们的欢乐;我呢,正如《祝福》结尾的祥林嫂,欢喜之声,于她是更远更远的了!
1957年的残冬,我突然要从香港回到国内,预计是在上海过旧年的。到了深圳,已有雪意;车过五岭,又是弥天大雪;到了上海,也已滴水成冰。可是,我得到北京去过年,到京那天,又是岁不尽三日了。谁知我迟到了一天,便失掉了前往朝鲜的机会。只好在新侨饭店过春节。那晚,我是找了两侄女来过年的,也喝了一点酒,放了一串爆竹,还上崇文门踏了一回雪。看着成串的燕子,在雪底的泥洞中冬眠,不禁慨然系之!
那一年的春节,北京的朋友特别忙碌;不仅除夕没片刻空闲,连元旦也席不暇暖;许多年轻朋友都是在十三陵水库工地度除夕的。有一位朋友,元旦邀我在康乐酒家吃午饭,预定的十多位客人,有五位便是刚拿起了筷子,接了电话,立刻吐哺去赴会的。他们那天就没有吃午饭,下午三时才吃了几片饼干,到晚上才吃饭的。
这样,我执笔时,总飘荡着怀旧的情绪,串上了淡的深的记忆;读范成大“把酒新年一笑非,鹡鸰原上巧相违……别离南北人难免,似此别离人亦稀”之句,为之惘然!(范诗题有“甲午除夕夜……兄弟南北万里,感怅成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