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罢,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这一首十四行式的新诗(冯至作),写的是旅店的一夜,乃是最平常的境界,却是我最爱好的带着哲理意味的新诗。
有一大段时期,我是和唐吉诃德一般,孤独地周游全国各城乡,从一家旅店到一家旅店,仿佛在找寻游魂。(我并没带着“山叉邦”,只是一个人在转来转去。)战争把人生历程完全改变了,谁也不知道下一家旅店是什么地方,怎么一种样式了。有一年冬末,除夕的早晨,车子从南城出发,想到鹰潭过年,哪知,弥天大雪,前路茫茫,司机实在不敢前进了,只得歇下来,几乎要在一处凉亭中过夜。又有一回从赣州出发,预定在宁都过夜,哪知走了不到三十公里,车子抛锚了,只好在一处小镇的饭店中住了一晚。
乡镇的饭店,简陋,肮脏,蚊子、苍蝇、臭虫连着鸡屎、牛粪,对于城市文明人是一件头痛的事,可是,没有城市大酒店那种说不得的肮脏。我是住惯了乡镇的饭店,多少还有点喜爱。那些饭铺子,主要的顾客,就是“脚力”(挑担子的)和小贩行商。(看相算命的也在其内。)像我们这样的旅客是很少的。挑脚的,从甲城挑到乙城,或从乙城挑到丙城,日程差不多一定的,这些饭店仿佛是他们的外家,很相熟的。
饭铺的格局以卖饭为主;一锅热腾腾的白饭,锅前摆着现成的熟菜,辣椒炒豆豉、青菜豆腐、黄豆芽炒韭菜、咸菜炒百叶……要带上一碟白切肉也可以,现炒菜色就很少见了。好一点的饭店,也有一味荤素菜,大概和烧杂烩差不多。(九龙有一家杭州菜馆,也卖荤素菜的,这就是饭店的菜色。)这些饭店,也带卖面条(如香港所谓上海汤面)和白粥,也卖酒,酒菜就很少了。睡的地方,大多是通铺,和城中的歇店差不多,影片《孤星泪》中的英国旅店,看来也差不多的。房间独宿是很少的,有时,店主就把他们自己的卧房让给我们住,也和到外家做客的情形相仿佛。
因此,乡镇的饭店,多少给我们一点温暖,我的心中,仿佛回家乡去了。我承认我是土老儿,一直爱乡村,不爱都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