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到鹰潭,是1937年冬天的事;那时,真是蓬头乡女似的,除了独轮羊角车,没有其他交通工具了。那简陋的旅店,只是纸窗茅店,点着菜油灯,确乎一灯如豆。虽说,从南京通过皖南到赣东的火车,准备在这儿和浙赣线接轨,南京一陷落,连铺好的一部分路轨,都拆掉了。(至于从这儿为起点,通往厦门、福州,成为鹰厦路的主要车站,那是近十多年间的事。)“战神”把鹰潭喂得长成了,东边的鹰潭和西边的金城江(湘桂路的终点),有如《乱世佳人》(《飘》)中的“俄狼驼”似的,再三受了战火的洗礼,而新的市镇就在瓦砾上建造起来,一回比一回更广大,更繁荣,独轮车世界,转而为卡车的世界了。“军事”让往来东南西南人士,熟识了这几个小村镇,在广东则有沙坪坝,在河南则有界首,在那儿,产生了许多时代英雄“白瑞德”。
这些由军事及战时经济所造成的英雄村镇,也有在五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所找不到的,那便是“南涧”(我那时身边有一份东南五省的军用地图就没见这一小村落的位置)。其地,在杭州、富阳、余杭、新登四县的交界地区,离杭、富、余都在四五十华里。我们乘船到窄溪,便登陆,步行约九十华里,经过新登,便到南涧附近了。南涧,真是山谷中的三家村,除了茅棚,没有瓦舍,可是,我们到那儿时,已经成为二三十万人衣食于斯的大市场,一眼看去,有如扩大了的上海大世界。假如把香港夜冷市场,扩大一二百倍也就差不多。从南涧到窄溪那九十华里的长途,背负的,肩挑的,手提的,络绎不绝;日日夜夜,有如蚁阵。大概到了金华、兰溪,便是中间站,再运送到西南、东南各大城市去。在丘吉尔封锁滇缅路的时期,这一条长线是物资交流的巨线。一个客人,称之为“南涧客”,那便是跑封锁线的好汉了。我相信今日在香港的“上海人”,多少会记起这一深谷中的小村落来的。
可是,也有军事上极重要的据点,而不为国人所注意的,便是日军所经营的“殷家汇”。本来,我国传统的军事据点,都是城堡所在的名城。即如我们浙东的衢县(旧道署)、金华县(旧府署)都是旧日战略上的据点。因此,抗战初期,名城的陷落,对一般士气的打击是很重的。日军方面,已经接受了壕堑的军事意义,他们的防御重心,并不在城堡,而在郭外的壕堑线,懂得了“野战”的规划。(至于着重“野战”如红军那样,又是更进一步的认识。)即如日军攻取了富阳,防守线并不在富阳,而在城外四十里许的场口,那是一般人所不了解的。皖南皖北名城在长江沿岸的,如安庆、芜湖、贵池、繁昌,都是军事上的重要据点。太平军和湘军的争霸战,几乎就在这几座名城的争夺。直到抗战胜利,日军投降,才知道日军所经营的永久性防御线,乃在“殷家汇”,这一小镇,全部筑成了壕堑线,有如上海的近郊。我也算在东南战区兜了不少圈子,却没听得将领们提到过这一据点。唯一的例外,便是1940年冬天,苏联军事顾问团曾经想集中炮步兵,从祁门进兵,其意乃在殷家汇。那场突破进军,一开始便受日军的打击,突然中止,可见日军防御力的坚强,或许英雄所见略同吧。
我是从军事观点读地理的,所以顾祖禹的《方舆纪要》,对我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