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现代的旅行,比三四百年前的徐霞客、顾亭林、顾祖禹便利得多,可是我们在战时,毕竟不能如顾亭林那样,用两匹骡子驮着书籍跟着走的。在我的行箧中,主要带几份地图,一部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一部杜甫的诗,一部《庄子》,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东西,总以在自己的肩挑得为限度。别人在旅行中的感受如何,我不曾知道;我个人总觉得史地的知识,实在太重要了。
有一回,我们是从南平经建阳、光泽到南城去的,和上面我所说的从铅山到崇安,在赤石看日食游武夷山,又是不同的路向。在建阳、光泽途中,车次麻沙;这小小的市镇,在我眼前便很突出。因为在五代北宋年间,蜀版五经和麻沙版经集,乃是中国雕版书籍之始。而两宋的建本,也是有名的宋本的来由。(建阳余氏,以刻书著称于世。)后来,从南城到临川去,途次浒湾,这又是宋元以来著名的刻书之地。我们在南城,看到一种活字版木刻日报,恍若读到一个世纪以前的京报(宋代的朝报)。我们那一次所兜的圈子,正是宋明理学家所往来的地区。那位南宋理学家朱熹,他的家乡婺源,恰好在皖南与赣东北的边区。他从学李侗于延平,后来,他在建阳、崇安、怀玉山先后讲学,也就是我们所往来的路线。(他从婺源,经过怀玉山、广丰到崇安,也就是方志敏当年常走的路。)朱熹的一位朋友,吕祖谦,他正是我们金华人;又一位朋友陈同甫(亮),也是金华(永康)人。和朱氏讨论理学的陆氏兄弟(象山、梭山),乃是江西金溪人。朱氏另一朋友,那位大词人辛弃疾(稼轩),他就住在上饶。吕祖谦替朱陆安排着论道的鹅湖(铅山),在那时,恰好是中心。我在那一带旅行,格外觉得有意义,好似追踪昔贤,听到这几位大儒在那儿论道。我走上峰顶山那天,正是初冬,微明即起,从鹅湖书院步行上山,霜蒙黄叶,茶花皎白,到山顶宏济寺,旭日初出,林壑静寂,这是朱陆悟道的境界。我缓步下山,心旷神怡,在斜塔边上站了好一会,恍然有所悟。在我的一生,这一段游程,乃是不可磨灭的界石。
我在鹰潭,住到残冬;鹰潭,在今日成为东南的交通枢纽,向东南行,通往厦门和福州,向东北通往金华、杭州,在预计的交通网中,它是连接着芜湖和南京的。但在南宋时期,它遥对龙虎山,又成为道教的圣地。我的意想中,朱熹的哲学体系,不能说是和龙虎山没有渊源,而陆氏兄弟以及后来的杨慈湖、王阳明,就和宏济寺的禅宗关系较密切。这对金华学派后裔的我,不能不说是富有启示性的环境。所以,我在鹰潭卧居那几个月,尽可能找康德、叔本华的哲学来读,同时,也把朱熹的《近思录》、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仔细看了又看。鹰潭乃是我的思想摇篮;那一年,我几乎“一以贯之”“空所依傍”了。
我往来南城,总的在二三十次上下,其形势之险要,和上饶、湖口相伯仲。我们翻看曾国藩的书简日记,可以知道他一生作业,前半段就在南城,后半段乃在祁门。我们到了浒湾,自必想起了浒湾之战,乃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环,这都可以说明南城在军事地理上的意义。我在上饶、鹰潭、乐平、浮梁、祁门、屯溪之间兜圈子,也正是湘军、太平军决定命运的圈子;我们从近代史上可以看到皖南、赣东、浙东、闽北的战事历程;也从这些大小城市看到当年的战迹。
我看了顾氏的《读史方舆纪要》,想到当年朱洪武和陈友谅争天下的历程,也想到以豫章争天下的宸濠,却被那位以赣州成事功的王阳明打垮了。顾祖禹在《江西纪要序》中说:“江西之有九江也,险在门户间者也,此夫人而知之也。江西之有赣州也,险在堂奥间者也,亦夫人而知之也。弃门户而不守者败,争门户之间,而不知堂奥之乘吾后者败。弃堂奥而不事者败,争堂奥之内而不知门户之捣吾虚者亦败。……然则何取于江西?曰:以江西守,不如以江西战;战于江西之境,不如战于江西之境外。”这话,直到现代还是有同样意义的。
这也是我在“行万里路”中的一些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