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年轻时,我一心一意想做郑康成(东汉大儒),西方学人则尊敬德国哲人康德,终日在书斋中翻跟斗,虽没吃冷猪肉的意愿,却也想过做“通人”。我第一部动手要编的书,是《诗经》新笺,动了笔就知道“此路不通”,因为草木虫鱼之学,并不是书本上所能解答的。接着,我又想做郑樵(渔仲,南宋史学家)的继承人,他是离开书斋走向田野的学人。后来,我心敬顾亭林和顾祖禹,他们的学问,正从万里路中得来。(我最主张知识分子下乡过农村生活,让他们能知稼穑、辨菽麦才行。)
要说我所到过的城乡,也算很广大了,可是名山大川,游览得并不多,主要因为战时工作,没有游山玩水的情趣。我往来皖南那么多回,却不曾上过黄山顶。前些日子,《新中华》杂志出了《中国名山影集》,翻开一看,我只到过庐山和武夷山。一位朋友问我:“武夷山美得怎么样?”他虽是福建人,却不曾到过闽北。我说:“从图片上看山水,当然美极了!在画家诗人笔底的武夷,比照片更秀丽些。”那位足迹遍天下的徐霞客,他游武夷,在六曲登陆,登山眺望,赞叹道:“诸峰上皆峭绝,而下复攒凑,外无磴道,独西通一罅,比天台之明岩,更为奇矫也!”说武夷比泰山更挺拔些,本不为过。高伯雨先生述介武夷山,说:“九曲之溪,山连水,水抱山,奇境别开。”接着便是大王峰、玉女峰。“玉女峰石色红润,如娟秀好女郎,亭亭玉立。”形容得更好。但今日游武夷的,已经不会溯流而上,如徐霞客那样,在六曲弃舟登陆的。(武夷九曲,曲曲有胜景。)
假使不嫌扫风雅之兴,让我谈谈武夷之游。我们那回上武夷,乃是从铅山翻岭到崇安的,武夷山离崇安县三十余里;当晚就住在武夷宫。画集中的武夷休养院,正是当年的政治学院。走出院门,便仰见大王峰,那天浓雾蔽野,山色迷蒙,玉女娇羞,更是可人!大家觉得在此仙境隐居,真是三生修得,清福不浅。朋友们对孔院长大充兄表示羡慕,孔兄却频频摇头不已。“风雅”和“现实”,本来相差一大截;这道理,我十分懂得。闽北山区,瘴气很重,不宜早起;山农晨间喝姜汤也就是避瘴。夏秋间疟疾流行,武夷山正不宜居。那年夏天,政治学院师生工役,人人病倒,只好逃到鹅湖书院去避难,风雅也就是这么不值钱!
后来,我在鹅湖书院又碰到了孔院长,谈起此事,不禁叹息不已。我说,当年,朱熹讲学正在崇安,他们也在九曲溪上吟咏风月,欣赏清泉。那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哲理诗,正是在武夷溪上写的。他们那一群师生,该是怎么过的呢?大抵,他们都是农村子弟,在耕作中锻炼身体,身强力壮,才耐得住瘴气。不像娇生惯养的都市青年,一下子就给瘴气搅垮了的。至于行万里路的徐霞客,他的铜筋铁骨,比行脚僧还健步些,这才欣赏得了奇山异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