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远门,走远路,前人的文句中,有“舟车劳顿”的老话。我在抗战时期,因为做了战地记者,真的到处为家;上海已成孤岛,金华老家,也很少回去。直到妻儿在赣州定居了,也是燕子在庐幕上做巢,不知明年又在何处的。在那长时期流转生活中,有一段时期是在陇海路上过的。
幼年时,我就看到过“雅”而“酸”的字眼,即如替来客接风,称之为“洗尘”,表示欢迎之意。何以要“洗尘”?这就不大明白了。直到往来陇海路上,才知道“洗尘”并非虚语。我们从徐州西行,无论开封、郑州、洛阳,一出门,便浑身都是沙尘,而头发苍黄,而眉毛低垂,而满脸尘土,进门第一件大事,就得用掸帚浑身扫一下,接着再去洗脸,才像一个人。我们那回从兰考回来,那三百里的“尘与土”说少一点,也有五六斤。(天津、北京一带,稍微好一点,也是黄沙蔽天,有边塞气象。进门也得掸尘洗土的。)在那黄沙天地中,骡车、马车、牛车,我们都坐过,那就比坐卡车还要多带泥土;刮风的日子,那更不得了;男的女的,用头巾包了起来,风沙交迫,气都喘不过来。我是南方人,到郑州、洛阳一带,总是不对劲,住不惯;从郑州南归,一过了武胜关,浑身松动,说不出的愉快。(北方人,似乎爱骑驴子,这种长耳朵刁狡的“中”动物,我们在郑州也骑过,况味和幼年骑牛差不多。看乡下姑娘在驴背上,倒是别有情趣。从兰陵回运河站途中,我们坐过一次牛车,仿佛坐着象车出会,慢吞吞地,总算拖过那一段路就是了。)
到了长江,骡车、马车都行不通了,一种原始交通工具,叫羊角车(四川人称为叽咕车),这种车子,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和汽车并行的,除了运货,载人是很少的。战时在适应那破坏了的道路上,有很大用处。那大轮子装在当中,两边坐上两人,再带几件行李,拉车的向前推送,一天也能走七八十里路。我们从江西金溪到临川,坐了三十里木炭车,其余那九十里路,就是羊角车送了去的。有些重要市镇,即如江西鹰潭,那是瓷器、粮食的集散场,四近总有三四千辆羊角车,叽咕之声终日不绝;长期抗战,就把“运输”的任务放在这原始交通工具上的。
在江西,骑马的机会就不少;不过,在战线上除了自行车,还是骑马的好。我们从临川向南昌前线行进时,也是骑了马。那一线上的部队是东北军,本来马匹很多;到了江南,马匹大量减少。我们骑的却是日本马,那是从日军那边夺过来的,样子颇不错。骑马以外,就是坐轿;我们从临川回南城时,Y坐了四人抬的大轿,我步行相随,仿佛送新娘出嫁似的;赣江下流,物阜民丰,大户人家,都有四人抬的排场。我最不爱坐轿。——“轿”,当然有种种样式,那种黑壳轿,仿佛是一座方形小亭,坐在里面,虽不必正襟,也得危坐,最不舒服。有一种叫作“过山龙”,就为着走远路,仿佛把藤榻抬起来,可以睡在轿中,就舒服得多。真正要爬山过岭时,那就坐“山兜”,也就是四川的“活杆”;先前从成都、重庆到云南、贵州,便是靠“活杆”来运送的。我坐轿的日子,仍是走路的多,把行李放在轿上,独自步行,走上三四十里才到轿中去躺一会,等于充分休息,再下轿走三四十里,这样的一天,彼此都相安的。
我们在战时,因为“记者”的职位关系,处处可以找到朋友,没碰上交通上的大困难。不过,“走路”的本钱要充足,真正兵荒马乱时,彼此不能相顾,就非自己健步不可。我的一位姓聂的朋友,他们夫妇俩带了一个孩子,从上海到了南城,碰上了浙赣战役,无可奈何,只好把孩子放在羊角车上,一推一拉,步行了六百里,才到赣南的。他问我:“你长年这么转来转去,怎么过的?”我说:“我是时时准备着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