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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果树

石灵

听到故乡沦陷的消息之后,第一想起的是祖母,第二想起的是无花果树。

祖母今年已经89岁了。在70岁的时候,她还是强健的,不但行动如常,还帮别人操作。那又大又圆又胖的面孔罩覆在萧萧的白发之下,象征着多年的忧患积化而成的慈祥。但现在是已经有些松瘦了,尤其下巴下的重颔,已经由丰满的肌肉变成了下垂的折皮。几年前,又患了慢性中风病,身体虽然没受大的影响,但从那以后,言语不再像往日一般的清晰,一些东西南北、冷热、大小等相对的字,总是颠倒过来说,而有些字眼,简直连说都说不上。比如前年,母亲死,我回乡去料理了丧事之后,准备再出来的时候,叔父们说:“走在路上要小心,好走就走,不好走就不走,回来想法子。”她没有听清楚,以为叔父叫我留在家里,她说“这样的——你留他在家——”意思是“这样的世道,你留他在家,吃什么?”但也许是“还不是一样的危险?”她就说不上。后来伯仲等弟也相继出来了,一定也还有她的“这样的——你留他们在家——”在里面做主。她是很喜欢我们留在她的身边的,可是——天可怜人!——他却不能不一个一个都打发出去远离开她,而她又说不出那曲折的意思。她的眼里早也就障上些蓝翳,看不清东西,也分不清人,但我们每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她都要拉着手仔细地看,虽然她看不清也说不上去在她面前的是谁,但从她不完全的话句里,我们知道,她依旧辨得出“这边那小的,那边那小的”。她的身体,已经不像从前灵便,行动需要人扶持,然而在这烽火弥天的时候,她却依旧免不掉要吃一些连少年人都不应该吃的辛苦。但是能够吃到这些辛苦倒也好,我正为着她没有吃到这些苦而担着忧虑。因为听说这次敌人来得很突兀,夜里12点钟兵舰进口,中途登陆,静悄悄地,不到早晨6点钟,就已经走下100多里路,到了我们镇上了。来得及走的人很少,因为消息虽是夜里就已经到了镇上,但是有接到消息的福气的,一个小小的市镇,能够有几个呢?散布消息的任务当然是留给敌人的炮火了,他们会有这份讨清闲的聪明的。也许托福吧,叔父能够听到点消息,但是,在那样夜晚,不要说车子,连个人也找不到,而叔父们又都说过:“老太太不走。”祖母一定还在家里。也许因为她走连着全家,也许人对于反抗或挣扎的能力微弱的人,处身于无可奈何的境遇中时,同情心要来得特别大,总之,在听到故乡沦陷的消息之后,我第一想起的是祖母。

但是第二想起的,为什么是无花果树呢?为什么不想到破屋前母亲手栽的石榴树?为什么不想起弟弟墓边的观音柳?如果我的系念之门那么地容易打开,我又为什么不想到往岁在暑假里常常在夜晚躺在它下边,与其说是纳凉毋宁说是怕蚊蜢搏斗的书院里的那两株梧桐呢?那里我不是孤单地、沉默地,对着苍空里热得直眨眼的群星,逞过许多遐想吗?纵不然,我也应该想到直鲁军退走又回来时剃光了头发躲到乡下去成天在那里采吃椹实的桑林。然而这些我都没有想到,想到的偏偏只有无花果树,我和它的交道是那么少。

我只吃过一次无花果,味道已经记不清了,朦胧地只记得略带些甜,但甜得那么没有意思。如果单靠这个,不要说我不会那么关心,就是世上没有这种果子,我也不会感到寂寞的。至于树,我更连看都没有看过。然而我偏怀念着它,起初,自己也觉得有些诧异的。但随即我恍然过来。

零零碎碎,我抄过些笔记也写过些草稿,自然都不是什么成器的东西,但自己,却抱着父母多疼爱残弱的孩子似的心情,珍惜着它们。于是在前年沪战起后,只母亲和妻子搬回故乡去的时候,把它们也仔细地包扎好,交给妻带了回去。意思是此后的蓬根,不知将向何处飘转,让过去的脚印,有个固定的归宿,也好安心。

但此后不久,情形渐渐地恶劣起来了。

一直到去年夏初,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时候,二叔开始做万一的准备。首先是烧书,线装书以外的一切图籍,都没有逃过劫数;其次是烧衣服,西装、学生装、皮鞋、领带,自然都只有学生才会有了。更其次是检点零碎,唱歌本、铅笔头、图画纸,甚至于花样子,都不免被担心是学生的标记。最后剩下的,只有那锁着破烂的笔记草稿的箱子了。恰巧妻从乡下回到家里,于是二叔对她说:“快把箱子打开来,看有什么东西要烧的。”“这不能烧。”“不能烧那么你自己想法子吧。”于是妻匆匆地想好了法子,然后就又走了,然后寄来一封信,说:“你的东西,在园上陆家的无花果树下面,用油纸包好,放在火油桶里的,大概可以保存一年多。将来要是见不了面的话,你就凭着无花果树去寻认吧。”现在人倒是见面了,但物,反而变得渐渐地渺茫起来。

无花果树的命运将如何呢?强盗们爱不爱吃无花果?——我忽然觉得无花果的滋味,有点甜起来。也许异国的口味,未必喜欢吧,要那样才好。但无花果树是灌木还是高柯呢?宁愿是灌木吧,而且是不成才的,好打不上眼;不然的话,当然那些强盗们没有柴火的时候,也许会见眼起意的。无花果树的枝柯上,会不会有鸟雀做巢呢?假如有,强盗们也许会向它打靶,打不中,难免要迁怒,那时它的命运就更危险了。

我很想遇见个老农或植物学家,问一问究竟,但是在我还没有遇到这样人的时候,也只好像默祷着祖母的不受惊吓一样,也祈颂着无花果树的无恙。

但自然,顶好的法子,还是让它早日能吸食祖母的儿女践踏下的水土。单只祈祷不行。 od0XkPDV4hZYLJAywRzw4QhAfpD0Mich1pgV4qH97fYPI5NWOh3cAxoNRsGYIb3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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