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在土地中的一颗种子,它不会腐烂,它要生出繁茂的枝叶,开出美丽的花朵,还要结出累累的果实。全靠了这丰腴的生长的力量,我们才一代一代地活下来。
对于自身的生长,反是觉得茫然无所知,但是谁不曾为了他物的生长而鼓舞呢?一只小猫,砖墙缝中的一株小草,大都足以感动我们,使我们更觉得生之伟大的意味吧!
记得是从入了春就想起来,到了“清明”也许忘了,那就是在我们小小的庭院中种植花草的事。种子早就收集好了,有的是往年结下来的,有的是从友人那里讨来的。不再吹北风了,一冬冻着的土地也柔软些,当着万里晴空阳光大好的时节,也看得出从土面上蒸出来的氤氲的地气,便记在心中:“不要忘了清明呵!”
“清明”前后是下种的好时期,仿佛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了。虽然我只是一个不知稼穑的城里的孩子,大概种花种草的事,母亲或是祖母也曾爱好过的。所以当着我自己有了一个小小的院落,我就不会任它荒废。
一直是记着的,到了“清明”已来真的就忘了。还是仆人问起来为什么还不下种,才恍然得像醒了一场梦,急急地要他掘松泥土,他用的是一柄铁铲,我却用了手,生怕误了似的忙着。也许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两个过路的友人住在我那里,便三个人一齐忙碌起来。淌着汗了,不能用污泥的手,便扬起衣袖揩拭。
谁能相信那像细沙一样大小的种子能生出些什么来呢?有的又是干枯了,一阵风就能随之飘舞。有了这样的存心,我们便更多地把种子埋在土中,很怕什么也不能长出来似的。
一下午的工作使得腰腿都酸了,以先还记得什么样的种子,什么样的花,该种在什么地方,到后来只是任意地埋到这里那里,时时会想到“一月后不过也是一片平地而已”!
这一天的浇水只好由仆人来了,要一桶一桶地从井口汲出来,倒在地上,十桶八桶好像也不能润遍,我们就坐到房里,一任仆人自己去操作。到后来可不是这样,每天近晚,都是我们自己到井边去汲水,像有着一点快乐,正如同一个母亲把乳汁喂她的孩子。
最大的喜悦还是当我们看到了一茎两茎细细的嫩芽钻出了地面,几乎是跳着了,立刻叫出别人也来看。这里一根,那里又一根,每一根都像长在我们的心上。若是春雨蒙蒙,便是撑了伞也要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可是两番三番春雨,冒出地面的小生物就渐渐多起来了。终于看得出来这边是繁密的一堆,那边还一无所有。
“早知道该仔细一点。”到这样埋怨着自己的时候,已经是没有一点用处了。像是懂得更多些的仆人就告诉着,当还小的时候,不妨加以移植整理。
我们就又忙碌起来,那么细小可爱的生物,我们怎能放心交给别人去弄呢?它们都是那么细小,就是自己的手碰到了的时节也生怕伤害了,而繁密处,又常是连手指也插不下去,天上也许是淋着雨,若不是任它落湿了衣发手脸,便要一面工作着,一面架了一柄大油纸伞。——遮了雨,也加了麻烦。但是我们都很快乐,看到茁长的嫩芽,仿佛自己也该分得一份欣悦。而且在那里面,不尽只是些惹人怜爱的细芽,也有那强壮如小儿手臂的,顶开了泥土,头还埋在土中,等待一扬起,便要突长了许多。我们尽心地把它们放到最适宜的地方,要使它们能在这世上灿烂地开一朵花。
记得有几株大麻,曾费了我们许多时候,那是因为它们的根一直很深地钻到土中。不能伤了它,伤了便要死的。好容易移妥当了,到太阳一出,便萎在地上,像再也不能生长。我们只得忙乱地设法遮住了太阳,浇上更多的水——到夏日一纸窗美丽枫叶样的摇曳不定的影子,就想到我们的苦心,并不是没有着落的。
为了培刨泥土,被瓦砾割伤了手指的事也有过,而每日近晚时分,汲引井水来浇灌,也总要流许多汗的。曾经为了要一面篱笆的牵牛花、美国豆,便三个人忙碌到半夜三点钟的事也有过,但是终于为夏天的狂风暴雨所吹倒,把一架的红花白花都委之泥土。
几株桃南瓜,还是一个朋友辛苦地从城外带来的,便种在窗下,只草草地用几根绳引着瓜蔓攀上来。只是叶子还没有什么,到了开花结瓜,就使我们十分惊异了,再过些时则使我们忧心,因为早生的渐渐大了,新生的东也是西也是,细绳显然要禁不起这个负担,费许多心,才又加了几条铅绳,到秋日摘取的时节,像样点的都为友人刻了字,预定相赠,留下的都是不成材的,也不到三五个。
可是我们并不气恼,把花朵和果实都为人取去我们也不会伤心,我们是得着生长的朝气。一想到在这院落里,每一刻它们都向上生长,心中自然就充满喜悦。所以每个早晨,穿了木屐在院落中散步,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有新的枝叶新的花朵新的果实长出来了,便会像孩子一样地跳着叫:“来看呀,又长了许多,真好呵!”
而今住在这样的一个城里,看不见泥土,闻不见在空中飘来的花香。花草只生长在小小的盆里,在暖室和精舍中,作为一点点缀。成为我每日梦想的仍是一个院落,我要忙碌自己,由自己的手培植些花花草草,要它们到这世界上来,要这世界为这充塞着的生长的力量所改易。要投下去的每棵种子,都能生芽开花,结出美丽硕大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