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问题是人类生存的问题,人生的态度是人类生存的态度。人生哲学不是一般所认为的神秘东西,而是一种经过思考的合理的人生的问题与态度的学问。假如一个人对某一件事,没有合理的和经过思考的态度,问题便无法解决;问题无法解决,得到的不是苦恼烦闷,便是堕落痛苦。所以,在今天,设若我们于明月清风之夜,晓风残月之时,发觉有一问题无法解决时,我们就要本着合理的思考态度去想,去解决这个问题。希腊古名言:“牧童是否有他的哲学?”我们可以说,只要牧童对他的放牧,感觉有所谓意义的话,他就有他的哲学。
处在今天这个时代,所谓人生,实有重新估价的必要,而人生的价值也有再平衡的必要。倘若我们认为人生是要继续活下去的话,那么,他的价值就得有他的一个标准。价值同价格是两回事,每个人只应有他的价值,而不应有他的价格。人生的价值如何估定?对于传统的人生哲学的主张,我们大可不必要同它一致。
人生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包括了人生,人生观一定要同宇宙观相配合。所以一种合理的人生观,一定要把整个的宇宙系统和人在宇宙系统里的价值考核在里面。一切的人生哲学都必须如此,故无论其为静的、动的、唯心的或者是唯物的,虽然每一种哲学学派都有它的一套宇宙见解。即使新宇宙观对于这些问题也要考虑进去。
我们人既有了生命,便不能不使我们活得比较有意义一点,不能不把生命充分地发展,不能不把自己的生命,在适当的地位发挥适当的好处。中国传统的人生态度,都偏重于静的方面。而古代哲学也是偏向周易,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至于儒家的传统(尤其是宋以后)则又是放任少,抑制多,生活失之于停滞,存在于一种拘束的状态里。到了近代,西洋的文化与中国的文化相接触后,我们除了应当保存一部分中国优良的传统,淘汰不优良的传统外,更应吸收西方的文化,而西方的文化成分也有严加辨别良窳的必要。回溯中国的学术思想,远在先秦是非常的蓬勃而复杂的,其后奉为正宗的儒家传统,只是当时思想的一支而已。因此,今日叫我们这古老文明的国家全盘西化,也是件行不通的事。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做一个人,要能够具有一副科学的头脑,逻辑的思考,去对人生作一番重新的检讨和评定,站在得失辨别的地位,来认识人生。
讲到人生在宇宙的原则,那不是静的,而是动的。动的人生是不断地改进的,不断地发展的。我们拿科学的眼光来看,没有一样东西是静止的,原子都如此。但是每一种的动都不是盲动,而是有规律的动,因此人生的动又哪能不规律。我们肉眼不能看到原子,但是我们可以用数学分析的方法,算出环绕原子核的电子性能而知道原子是怎样的一个东西;大的宇宙的现象也可用同样的方法去了解,而人生也绝不例外。
动既是有规律的动,动中就有进化,进化是变,即英文的evolution。进化带有进步的意义,但进化不是进步,进化是变,由甲状态变入乙状态;特别是有机体的生命,进化尤其是普遍的现象。进步是progress,表示有理想在前面,从逻辑方面讲求,就是有一种预先假定(presupposition)。譬如畜牧上的养猪,猪种由六百斤进步到七百斤,在研究的教授看来,认为这是研究进步了;但就猪的本身说来,它并不以为自己多长了一百斤肉供给人吃是进步的事。“动”要有假定的目标,“变”也不是乱变,这里面都存着逻辑的问题。人生的动也是如此,我们要立定人生的理想,才有人生的价值,而一切的动才是有意义的动,一切的变也才是有价值的变,由动而变,变向一个理想。理想是一种对于自己个人可能发展的价值,而同时对于人类有增进幸福可能的宗旨,使人们有价值的人生,在伟大的人群的行列里,能和谐地得到他适当的地位,和整个的人群协调地动。人生理想的发展,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面,把自己的权利伸进他人的生命范围里面,而是让大众得以和谐的发展,个人方面,固然要发展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团体方面,也要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古代希腊人专门讲究道德和价值的问题,这一种和谐,是一个最大的美的条件,不协调毋宁不讲究美。拿例子来譬比,绘画讲究色素调和,音乐讲究和声(harmony)。拿中国音乐来说,只有旋律而没有和谐,等于有经而无纬,不能达一唱百和的境地,只能独唱独奏,却不能来一曲四部合奏。谈到这里,我想起年轻时在德国读书的事来,那时我闲暇常在柏林城郊外山中散步,常常听到一两个德国青年在山巅嘹起他们的歌喉,刹那他山的人也起了响应,顿时唱起了一曲和调。然而中国的国剧,却不能一个人唱起了“我本是卧龙岗……”很多人也随着附和唱起“我本是卧龙岗……”的曲子来。除了帮腔是例外,否则就成为笑话了。这是由于音的不协调而致此的。人生不能与社会密切地配合发展,原因就是不和谐,所以发展理想的社会,是要各方面人,能互相协调而推进生活。人生绝不能只注重“小我”,而应该把“我”放到大的环境里去。即所谓“大我”,因为在群居的社会里面,人是不能单独发展的;如同一所房子的构造一样,一地方的好坏要牵涉到多方面结构上的问题。知识更是如此,它非依据社会的发展不可。
由这我们再谈到人的价值论上去。我们首先要问,一个人在社会上有何价值?同样是一个人,设若在一个生物化学家的眼光里,纯粹用物的观念来分析的话,那他只认为是多少氧、多少氢、多少碳、多少磷、多少钙、多少铁……组成的有机体,靠着细胞的新陈代谢,维持了活的生命。
物质的变化是不停的,人生的变化也多相类似。用一个姓名代表一个人的称呼,表示出某一时空系统里的一条生命。虽然一个人在他的生命存在的时间空间,只是短促的一瞬,而一般人的生命的任务,又都是为了吃饭、睡觉、结婚、生孩子;但是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这短促渺小的时空里,有些人(尽管他们也吃饭、睡觉、结婚、生孩子)的伟大的行为和思想,可以放射他的光芒,影响宇宙系统以至于无穷。一个细胞死了便算了,正如同一片铁做了炸弹,一炸便完了一样。人却不同,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的思想上、道德上的放射,是没有穷尽的。例如,爱因斯坦(Einstein)在科学上的成就,他的光芒可以放射到远隔重洋的中国台大学府;两千多年前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某一刹那的思想,到今日尚为贵校的教授奉之若神明地讲。这种情形是任何其他生物所做不到的,人在他自己的时空系统里,有的晦昧不知春秋,有的却能发挥很大的才智。
此外,人又有记忆(memory)。动物虽然也有,然而有它的限度,老狗固然可以教小狗一些把戏,然而老狗却无法传给小狗一种思想,使成为狗经。动物随生命以俱来,却也随生命以俱去。人却不同,人的记忆能把多少年的知识、经验留传后世而不朽。
人的身体在今日,究竟是已进化了呢,还是退化了呢?很难得解说。拿我们的老祖宗来说,他们的身健、耐劳都远胜今人,再上去有尾巴的老祖宗,则更过之。今日的人们不要以为尾巴没有了而感觉高兴,照实说,今日人类身体上的征象已远不如远古的人类。但是今日的人类,虽然本身不能够飞,要飞却有飞机可坐;不能跑得很快,却有汽车可乘;不能深入水中,然而可以用潜艇潜水。在从前以为是神话的神迹仙踪,今日看来有何稀奇?这种种的要求的满足,都是知识发达的结果。今日我们人类不能以为自己的身体有何进步,只有知识确是进步了很多,这种进步,是人类万千年来知识的结晶,可以誉之为人类的一大特色。
人类除了知识的特色外,尚有另一特色是其他动物所无的。这种特色有时显露,有时隐藏,有时建造,有时毁灭,这是什么东西呢?就是人格。人格是什么?举例来说,在某一时空系统的人们,他们用姓名来代表他们,设有某甲与某乙同名,也同在一个暗室系统里,这时我们对于他们俩在类似点中的分辨,可以从其不相同的表现,认识他们的不同,这不相同的表现便是他们的人格。人格是各自具有的,构成人格的条件,要经合理的考察、正确的认识,朝高尚的目标去做适当的行动,所以是具有联结性的。人之有人格对于人类的本身裨益甚大,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信赖的是彼此间的人格,没有彼此间的信赖,社会便无法构成。梁启超所说的“今日之我可向昨日之我宣战”这一种话,实在有点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因为社会上相处的先决条件是有信,所以在伦理(ethics)上,对于人的价值的估计,首先认定人格是人的特殊现象。我们无法看出其他动物,如猴、猪等是具有猴格、猪格的。
人的特色如此,再说到人生在世上值不值得活呢?哲学上有两大见解:
(一)享乐派。是一种唯物论的结果,远在希腊时代Democritus(德谟克里特)倡宇宙原子说,当时的原子说与今日的原子论是不同的。他认为人的生死,是原子的结合同分散,实在没有什么了不得。伊壁鸠鲁主义(Epicureanism)兴起后,采取一种享乐主义,在他们的观念里,认为苦乐是平均的,人们要活得快乐,只有避苦就乐。
但是苦乐并未订表,苦乐的标准全看做人的态度而决定,一件事有人认为极苦,有人却认为极乐。颜子在陋巷里不蔽风雨的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在旁人看来以为苦得达于极点,但颜子仍自得其乐,因为他的人生观如此。而且人若一味寻乐,乐极亦能生悲。
(二)意志派。可以叔本华(Schopenhauer)为代表,他认为人是非自由主义的,人的意志躲在一切东西后面,由其他的力量推动。人要解除痛苦,只有解脱生命,解脱的方法,叔本华用的印度佛教的涅槃。
依我看来,这种“解脱”是一种宗教上的变态心理,何能得到结果,又焉得人人得而涅槃呢!
(三)历史派悲观主义。这一派的主张以为善恶是同时发展的,但恶多于善,结果往往是道德堕落。这一种的思想在基督教以前的犹太人业已主张过,他们认为人是堕落的,他们传说远古的亚当、夏娃,因为偷了苹果吃,有了知识,于是生下人来,在世上受罪。其实照一般眼光看来,亚当、夏娃这对夫妇偷了苹果吃,有个什么了不得的罪呢?却能让他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地受罪。
人的知识愈丰富,对于人生了解愈透彻,因此也就愈悲观。人的理想不能达到,就发生了痛苦,因为人生有理想,遂免不了挫折而致创痕发生了悲观的意念,这是一种错误。理想不能达到,正是人的妙处,假如理想可以达到,人类就无法进步。人类的理想是不断推进的,某一部分达到后有一满足,从某一地方又得一新的理想,这种追求是人类知识上、道德上的最高表现。
(一)宗教的乐观主义。宗教的派别很多,大都有这种想法。他们看到世界上有种种的恶,种种的不规则,他们以为一个人只要有一天大彻大悟,就可以得到极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用这一种学说鼓励人们改过向善。
但是否恶的去除,有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容易?实在并不如此简单,故此种乐观嫌过分了。
(二)唯理论(rationalism)的乐观派。他们认为世界上不合理的事物是不会存在的,存在的只有真实,而真实是理性。
这种见解的发展推论在数学上是靠得住的,一个方程式不合理就不能成立。然而世界上并不能尽是善存在,恶不存在,假如那样就不能善克服恶了。
(三)生物进化论的乐观派。斯宾塞(Spencer)、孔德(Comte)、达尔文(Darwin)是这一派的代表,他们由生物的现象观察,认为进化就是进步。孔德分世界进化为三阶段,斯宾塞也是如此。这些人倡此学说的时候,正是欧洲最发展的时候,尤其在英国,出现了甚多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乐观主义者(Victorian oprimists)。
这一派将进化和进步加以混淆,进化是普遍现象,进步也是普遍现象,没有实在的事实,不能说进化就是进步。比方说,用机器大量生产,可以看作工业界的进步,然而有时就精工方面来说,则机器产品不如手工产品者甚多,工既不精,怎么能够看作进化呢?又如美术上的手不停挥,千篇一律,那种缺乏创造性的进步,根本就站不住脚跟,简直可以说是退化了。进步和进化的不同,要由先决条件加以鉴定。
谈过了哲学上的两大派以后,我将谈到,今日的人们应该生活在怎样的一种方式里?我认为人生在世,既不应悲观也不必乐观,这并不是骑墙的说法,而是学术界对上两派批评的结论。
世界上的任何现象,用科学乃至哲学的立场来讲,都是事件(events),由不可分的空间时间构成功事,这些事在一个时间同空间完毕,然可影响发展至无穷尽乃至无穷大。人的事业就是如此,做事时事的本身毫无作用,然有时一句话乃至一件事的影响,却可发生无穷尽的后果。如苏格拉底(Socrates)、文天祥的几句话,可以影响后世很大。在话的本身是一过即逝,然其影响则千古流传而不朽。
世界上无所谓善恶标准,水火均可生人,亦可杀人,水火本身固不负责任。善多于恶,恶多于善,完全看人怎样左右事来决定,由于态度不同,有的可以行善,有的可以致恶。人之认事,可以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人生,充实人生,扩大人生。
人不是机械,我是讲人生哲学的,所以我认为最没有道理的哲学观点是机械论和命定论。前者以唯物的观念为出发点,后者以宗教的观念为依归。我们希望人类能丰衣足食,住得舒服,我不主张一个人苦行得如同第欧根尼(Diogenes)一样。但是使一个人在食、衣、住、行方面都感到舒适,他的人生目的就算达到了吗?不,绝不。试看从前直到现在的四川军阀姨太太,哪一个不是丰衣足食,坐汽车、住洋房,但有几个女人肯去做那班军阀的姨太太呢?因为人除了吃、穿、住、行之外,还需要知识,甚至需要谈谈恋爱。人不仅需要物质的环境,还要有精神的环境、思想的环境。就拿今天来听讲的每一位同学做例子,每个人的脑中都有他自己的一套,除了物质的环境外,另有别的想头。说人是机械,是抹杀了人的一切。人有感情,人有理智。自己的名誉应由自己来决定,不迷信于物,不仰求于神,不做物的奴隶,也不做神的孩子,我们应把理智建在超个人的理想上。我们要为我们的国家、民族、大众生活求改造、求推进。我们更不相信“命定”,我们主张人定胜天。中国最好的哲学名言是荀子的“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尤其当今日乱世,用算命、卜卦等方法来断定自己的命运,给自己以窠臼,不如自己把握住自己。我生平决不算命,小时候父母给我算的命,那我概不负责,我认为算命太没有价值。
人活在世上,有两种价值:
一、本身价值(intrinsic value) 。天赋予人以生命,人们自己就有了各种的本能,具有各种完备的条件,以及各种值得宝贵珍重的因素。我们不能忽视一个人在时间空间的宇宙系统里有他的真实性,我们要保持我们的生命,使之趋于尽善尽美,不管别人怎么样看,自己在自己的生命过程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历史上的忠臣、志士、殉道的思想家,为真理奋斗的哲人、哲士,不管是举世誉之的,还是举世毁之的,他们都是特立独行,不为流俗所动摇,做出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这是因为他们自己认定自己有自己的价值。
二、工具价值(instrumental value) 。为什么人又有工具价值呢?可分两点解说:(一)我所谓工具不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工具,我所说的工具,是自己对他人帮助的一只手,是摇人家过河的舵。这工具不是人家叫我做的,而是自己愿意做的,把我的生命、我的世界,作为别人发展的一部分。(二)本身价值与工具价值这两件东西要表里兼顾,才不至于自私,有本身价值而无工具价值,有工具价值而无本身价值,往往会否认了人生价值,所以二者要相辅而行。我们做人如同唱义演戏,要计功不计酬,虽然不拿一个钱,唱戏却仍旧卖力。
我们是有理想的,当然我们的理想不能尽善尽美,假如世界上有尽善尽美的理想,那世界就停止了。我们人生的世界,妙处也就在此。人生在世,犹如夜行提着灯笼向前摸索;更如行走山路,过一阶段有一种不同的光景。设若我们不幸死在半途,我们也应让我们的骨头垫在泥泞崎岖的缺口作脚石,让后继的行路者好走路。
(1950年4月28日在台湾大学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