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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与爱荣誉

罗家伦

我所提出的“荣誉”就是指英文的“honour”或德文的“ehdichkeit”。这两个外国字,本都含有人格的意义,在中文方面,很难找到适当的译名,我现在译作“荣誉”。

人生的目的不仅是为生活,而且还需要荣誉的生存。荣誉是人格光辉的表现,也是整个人生不可分解的一部分。没有荣誉心的人,就谈不上人格;漆黑黯淡地过一世,这种生存有何意义?

西洋人很重视荣誉。他们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更重要。假如你说某人无荣誉,他一定认为这是对于他最大的侮辱。为了荣誉问题而实行决斗,也是常见的事。这种决斗办法的对不对,是另一问题。但他们对于荣誉的尊重,却不可小看。英国人对于内阁阁员,称作The Right Honourable,不是恭维他是最高贵的,而是恭维他是最荣誉的。美国西点陆军军官学校(West Point)的校训是三个字,就是“责任,荣誉,国家”(Duty,Honour,Country)。这是他们在军人精神教育上对于荣誉的重视。欧美许多学校的考试,还有所谓“荣誉制度”(honour system)。就是教员于出题以后,立刻退出教室,并不监考,他只在黑板上写一个大字,就是honour(荣誉)。于是学生懔然于荣誉的观念,不敢作弊。万一有人作弊,不但学校立刻把他开除,而且这个人从此不齿于同学。(最近西点学生同时是全美冠军足球队队员90人,因考试抄袭而全体开除,任何人不能挽回,就是一例。1951年9月9日补注。)

荣誉的观念,在中国社会,却太不发达了。为唤起一般人对于荣誉的认识和尊重起见,所以我特别提出这“荣誉与爱荣誉”的问题来讨论。

说到荣誉,往往就要联想到“名誉”。但是荣誉和名誉不同,荣誉不就是名誉。“名誉”在英文里面,是另一个字,即reputation。名誉是外加的,而荣誉,却是内足的。更明白一点说,名誉只是外界的称许,而荣誉则是内部发出来的光荣——也可说是光辉——与外界所加上的名誉相合而成的。所以荣誉具有内心的价值,较名誉还要可贵。西洋虽有名誉为第二生命的话,但荣誉却简直是第一生命,或是第一生命的一部分。不过,名誉和荣誉也有关联。人是社会的动物,多少都需要外界的刺激,外界的鼓励,外界的承认,才格外能自发的向上,自觉的求进步,所以人大都是要名誉的。“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好名誉不一定就是坏事。苏联就常常采取以名誉来鼓励人努力工作的方法。所以他选择工作最努力的工人为“工人英雄”。用这工人的名字去命名工厂,去命名制度。对于到北极探险的人,也常常加以“英雄”的徽号。这都是用名誉来奖励人奋发有为的证据。这并没有害,而且有益。中国的老子曾经问过一句话:“名与身孰亲?”我想许多西洋人的回答一定是“名亲”!

荣誉不是名誉,更不是虚荣。“虚荣”在英文里面是vanity,也可译为“浮名”。虚荣乃求他人一时之好尚,或是庸俗的称颂,而即沾沾自喜,以为满足的。虚荣的表现,就是好炫耀,好夸大,借此以博得他人对自己的称赞。譬如女子常喜穿华美鲜艳的衣服,以引人的注意;男子则好出风头,往往做了一次什么会的主席,便自以为了不得,自以为是这小世界里的“小英雄”。这都是虚荣在作祟。虚荣是从错觉(illusion)来的。错觉是虚荣的粮食,虚荣全靠它培养大的。所以错觉一旦幻灭,虚荣也就随之消散。荣誉则不然。它不是求之于外的,而是求之于内的,所以它可以自持,可以永久。西洋人说虚荣是女性的——但它不是优美的女性,是堕落的女性。男子何曾不好虚荣,不过女人较甚一点。普通女子都欢喜别人恭维她,捧她。如果男子要向女子求婚,最好多称赞她几声“安琪儿”或是“天仙化人”,那她便很容易落到情网里去了!这种虚荣,岂能和荣誉相提并论?

荣誉不但和“名誉”“虚荣”不同,而且和“野心”不同。“野心”在英文为ambition,它可说是一种男性的虚荣。男子大都好求自己政治的名誉、权力、地位、官阶,以作个人自私的满足。这种野心有时也能推动人去做有益的事,但动机仍是自私,所以很容易发生不良的结果。有些人野心一旦发作,便往往不问自己的能力如何,竟为所欲为,以求侥幸的成功。“小人行险以侥幸”,其结果鲜有不将自己的荣誉甚至身体埋葬于野心的灰烬之中。如果说野心是荣誉,那它只是堕落的荣誉。

至于所谓“门第”“头衔”“豪富”,那是更说不上荣誉了。这些都可叫作“荣宠”,而绝不是“荣誉”。不过也有一种荣宠,是靠自己努力的成绩换来的,不可一概厚非。譬如外国有些科学家,对于科学有重大贡献,政府特赐他一个荣誉的头衔,如德国大学教授得“政府枢密顾问”的头衔一样。这确是一种比较高贵的荣宠,虽然不是真正的荣誉。

荣誉既不是名誉,又不是虚荣,更不是野心或荣宠,那么真正的荣誉是什么呢?我以为真正的荣誉,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

第一,必须能维持生命的庄严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有荣誉心的人,必定有不可侮的身体,不可侮的精神,不可侮的行为——简单说有不可侮的生命。他的生命是完整的,不容稍有玷污。所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他的理想的生命,是崇高、伟大、正直、坚强,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的生命是高贵的,庄严的,所谓“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所以别人尊重他,而不敢轻视他;爱敬他,而不敢亵渎他。

第二,必须能有所不为 。有所不为,是人生最不容易做到的。“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所以有荣誉心的人,对于标准以下的事,是绝对不干的。至于那一切欺骗、狭小、鄙吝、偷惰,和其他种种“挖墙脚”的事,他更是不屑干的。这正是孟子所谓“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大人的对面是小人,是小丈夫,是贱丈夫。有荣誉心的人,是以“大人”自许的。

第三,必须是自足的,也是求诸己的 。外界的称许,如系实至名归,在所不辞。譬如以科学上重大的贡献而得诺贝尔奖奖金的人,若是他配得的话,当然可以安心接受,何用推却?但凡事应该求诸自己,尽其在我,不必分心去猎取流俗的恭维。流俗的恭维,不但靠不住,而且在有荣誉心的人看来,反为一种侮辱。名画家的画,并不在乎有多少外行的人赞美,而贵乎能得一个真正内行的人来批评。所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就是这个道理。即使内行的人也不称许,自己仍可得到安慰,因为自己的天才得到发挥,在自己的努力中,就有乐趣存在。古今中外,许多大艺术家,都是死后得名的。科学家也是如此。大科学家开普勒(Kepler)在他一部名著 Weltharmonik 序上说道:“你的宽恕我引以自娱,你的愤怒我也忍受;此地我的骰子掷下来,我写成这本书给人读,是同时的人读或后代的人读,我管他干吗?几千年以后有人来读,我也可以等,上帝也等六千年以后才有人来臆度他的工作。”这种特立独行的精神,也可说是一种孤寂的骄傲,但是这绝不是骄傲。翻开一部科学史来看,古今多少科学家,在生前享国际大名的,除了牛顿和爱因斯坦以外,还有几人呢?造化弄人,奇怪得很,生前最不求虚名者,往往死后最能得名。如果自己对人类真有贡献,即使名不可得,又有何妨?世间真正的价值,常埋藏在无名者之中。许多汲汲求名的人,实在可以休矣。

第四,必须自尊而能尊人 。真正有荣誉心的人,不但爱自己的荣誉,而且也爱他人的荣誉。荣誉不是傲慢,乃是自尊而能尊人。“子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其实毁灭了他人的荣誉,自己的荣誉也就建设不起来。在侏儒国里,就算自己是长子,又有什么意思?要做长子,就要到长子国里去做,不要在侏儒国里做!有荣誉心的人,一定能尊人,能下人。他承认人的能力,赞叹人的特长,尊敬人的善处。能适当的自尊,也能适当的低头。上谄下骄的事,绝不在他的行动意识里面。

总而言之,荣誉就是人格,是人格最光荣的完成!

爱荣誉乃是一种意志的倾向,行为的动态,是要以忠诚纯洁的行为,去得到依于德行合于美感的承认的,德国的哲学家包尔森(Friedrich Paulsen)说:“我们不能想象没有强烈的对荣誉之爱,而伟大的事业可以表现。”社会的向上靠此,人类的改善靠此,历史的转变也靠此。

我们今日不但要提倡个人的荣誉心和对于荣誉的强度的爱,而且要提倡集体的荣誉观念,集体的荣誉观念,就是个人对团体的荣誉之爱。譬如一个家庭,凡是家庭的各分子,都要努力保持一家的“家风”或“家声”,不能做有辱门楣的事。又如一个商店,不肯卖坏东西,诚恐坏了他的牌子,也是出于爱护集体荣誉的观念。再如一个学校,无论是教职员或学生,人人都应该知道学校荣誉的重要,不能随便塌学校的台。实验室里未成熟或不正确的报告,不可轻易发表,因为这对于个人的责任的关系还小,对于整个学校的荣誉却太大了。不独以“长胜军”或“铁军”著称的军队,全部队的长官和兵士,要爱惜他本部队历史之光荣;凡是国家军队,谁不应该勇猛奋发,维护国家军队的光荣。扩而大之,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不没落和毁灭,必须由构成它的分子,共同努力维持和增进它集体的荣誉!

人生是需要有荣誉的。不荣誉的人生,是黑漆漆的,无声无臭的。有荣誉的人生,是高贵向上的;无荣誉的人生,是卑污低下的。禽兽才只要生存,不要荣誉,也无荣誉的观念。人应该是理智感情和品格发展到最高程度的动物。人不只要生存,而且要荣誉。荣誉也可说是人类的专有品。所以英国的诗人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有两句诗道:“情愿把光荣加冕在一天,不情愿无声无臭地过一世!” hVc03AnOJNhTYAu8tVMiXap687/QZRfLOvQKFQe5x+zy6KiRlIruVeYkv5QoHjk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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